《北方秘诀》：这一道滋味复杂的炸酱面

香港青年高今粥依仗着刚傍身的武术，愣头青般地闯到一年前开在香港南大街的武馆门外，打算踢馆。

发生在1953年的，的确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旧事了。就算翻检差不多已被时间覆盖的往事，也可以挑选能跟得上岁月脚步的事件作为小说的核心，《北方秘诀》的脊梁，却是武术，一项越来越被边缘的国粹。可是，一看小说的作者是徐皓峰，一切又都在情理中了。

大概是从《诗眼倦天涯》开始读徐皓峰的小说的。倒不是偏好武侠小说，而是《收获》文学杂志背书了这部小说的品质。《诗眼倦天涯》果然非同一般，在金庸、古龙、梁羽生的小说渐次成为该类型小说的经典后，后来者敢在自己的作品中铺张地书写武术的，不多，所以，蓦然读到《诗眼倦天涯》，觉得能将围绕着武术展开的小说写得这么古雅、清澈，已经难得；徐皓峰又能借助掌故和文字这两把刷子赋予一部武侠小说特别的美感，就更加秀出于林了。就此开始关注徐皓峰，从而得知，他的主业是电影导演。

“民国年间南派咏春传人陈识来到天津，结识了天津武术泰斗郑山傲。为陈识能在武术界开馆立足之计，郑山傲建议陈识用教徒弟踢馆的传统方式来起步。几经周折，陈识娶了一名天津绝色女子赵国卉为妻，还收下了本地青年耿良辰为徒代其踢馆。为防止被踢馆的仇家前来寻仇，夫妻二人暂居在贫民窟……”这就是徐皓峰的电影《师父》的故事梗概，就故事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而言，比如武术、比如传承、比如踢馆、比如一对相敬如宾又仿佛深藏秘密的夫妻等等，《北方秘诀》与之何其相似！但我认定，徐皓峰不是那种满足于翻新陈芝麻烂谷子的创作者。可他深陷于比他年长得多的往事里，究竟想寄托什么？

一时无法在他的作品里寻找到答案，就想听听他在接受采访时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无论写什么时代的事、拍摄什么年代的电影，其实都是表现现代，因为电影（小说）是心灵的反映，而我是一个现代人。”

既然如此，徐皓峰写一个70年前的故事，想要映射什么呢？

得将《北方秘诀》这盘看上去不那么讲究、其实暗中配了很多道菜的炸酱面细细品来。

小说的篇名“北方秘诀”，不是虚应。出没在《北方秘诀》中的主要人物均为此秘诀聚集在了香港南大街。

那么，“北方秘诀”实指什么呢？“传统教拳，磨练徒弟很久后才传口诀，一位师父一辈子教出的徒弟，一般为十几位，效率低下。”1931年，是小说中重要性等同于1953年的一个时间节点，那一年，沈阳国术馆馆长忧国之下决定将本门历代口诀整理成教材，是为“北方秘诀”。可惜的是，馆长壮志未酬身先死，教材刚定稿未及印刷，人便病逝，那遗稿应在馆长的未亡人手里——此番猜测，出自从沈阳迁徙来香港在南大街开了家武馆的赵师傅之口。走进赵师傅的武馆，站在二楼临窗，“窗中便是炸酱面馆”——高今粥不是习武不久的香港青年吗？赵师傅又何必非要引他到二楼窗口指着对面的炸酱面馆告诉他，面馆的夫妇不是原配，老妇的先夫就是那位沈阳国术馆馆长？

也从沈阳到香港的这对老夫妇，说是在武馆对面开一家炸酱面馆能够避祸，事实上，面馆开张到高今粥出场，武馆的威慑力的确替面馆挡掉了不少麻烦，可老夫妇在赵师傅门前开面馆真的只图这点方便吗？“这位赵师傅，是先夫的接班大徒弟，他来港开馆，打的是先夫名号，却没有延续先夫遗志，扣下底稿，不印教材，还是以传统口传的方式教学”，围绕“北方秘诀”赵师傅与老夫妇以一家武馆一家面馆对峙着，使小说《北方秘诀》因之有了悬念而让人不忍释卷，到小说结尾处赵师傅不得不举家迁往马来西亚之际告诉高今粥，“教材从来不在我手里”，至此《北方秘诀》敷衍出了一宗北方谜案，考虑到徐皓峰曾经坦陈，无论写什么时代的事其实都是表现现代，在《北方秘诀》中自始至终飘忽不定的“北方秘诀”，究竟照见了哪一方现代？费思量。

貌似朴素其实机关处处的《北方秘诀》，让读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何止到底有没有“北方秘诀”！

小说写到第三自然段，便摒弃“北方人啰嗦”直言道“香港青年高今粥来踢馆”，这么干脆利落的人物导入，由不得人生疑，但读着读着发现，接受采访时、路演新片时看上去诚意满满的徐皓峰，一转身写起小说来就变得“诡计多端”起来。

一碗炸酱面刚端上桌，见赵师傅冲面馆而来，高今粥赶紧央告让他去厨房躲一躲，“是来踢馆的，现在面馆碰上，实在尴尬”，这是高今粥的真心话吗？

赵师傅应战的刹那，徐皓峰虽强调了一句“令高今粥胃里一阵燥，要输的预感”，但他接受了赵师傅送他的大礼，是他真的不知道比武人口中的“领教领教”实乃输家对赢家的赞美吗？

高今粥红着脸接受赵师傅花一大笔钱请出前辈来平事后，“表示炸酱面馆的老妇看自己顺眼，还要收干儿子，那教材的事，我能帮你”，此话读者能当真吗？

至于真与赵师傅交上手后被赵师傅肋下一拳打透了却硬撑到被判赢，徐皓峰说高今粥不是为了替老妇出头、不是为了主持公道，只是一个最讨厌被骗的人被赵师傅反复骗了之后的激奋之举——谁还信呢？可就在我们已经确信高今粥并非香港青年也并非愣头青而是炸酱面馆老夫妇的同道时，徐皓峰却又让夺了赵师傅武馆的老妇邀请高今粥来武馆当教员……

“不能直言的时候就产生了艺术”，是徐皓峰说过的话中最让人感慨的一句。只是，读完《北方秘诀》后，何为“北方秘诀”，更加云山雾罩，也就没法判断这一件往事徐皓峰写来究竟想竖起一面镜子来照哪里。“现实是什么，大家都有数”，问题是大家真的有数吗？借问所有读过《北方秘诀》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