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喝羊汤的宾法西伯爵 （一）
宾法西伯爵终于找到了最好的羊汤厨师，于是他每顿饭都要求厨师为他做一碗羊汤，这对于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跟他一同用餐的还有他的女儿柏西斯小姐和他的女婿威兰多先生。他让厨师多做了两碗最好的羊肉汤招待难得回家的女儿和女婿。在大家都津津有味地吃着鲜美菜肴的时候，宾法西伯爵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大部分菜肴都被吃完之后，伯爵才开始说话。
“柏西斯，噢，柏西斯，看看你的样子，一身的肥肉，快别吃那么多了！” 他皱着眉头，摇着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被自己压抑了下来。
这时柏西斯正在接过丈夫递给她的另外两块羊肉，听到这话，她一脸错愕，而威兰多先生则震怒了，他拍了一下桌子，严肃地对岳父说：“我认为您在用餐还未结束时说这样的话是不妥当的！”
宾法西伯爵胆怯地看着女婿，放低了声音问他：“有什么不妥当的，她吃不了就不要再吃了，你还又递给她两块！”
柏西斯小姐愣了好一会儿，刚刚回过神来，毫不客气地对宾法西伯爵说：“我可以吃光！刚好够我吃！怎么？怎么您不让我吃吗？不让我吃我可以让他们把这碗羊汤都倒掉！”
“倒掉吧！倒掉！叫人来倒掉！”宾法西伯爵打算把老佣人叫来。
“哼，我可不想浪费上帝赐予的美食！”柏西斯小姐继续慢条斯理地喝着汤，胃口却突然一阵酸痛。
宾法西伯爵站起身来，在餐桌周围来回踱步，他叫来了老佣人，老佣人老老实实地跟在宾法西伯爵身边应和着他关于日程安排的事宜。
“不行，不能那样做！全部不行！都要重做！”宾法西伯爵指责着所有的安排......突然，柏西斯小姐弄碎了一只碗，“咔嚓”一声，全屋都安静了下来，连院子里正在叽叽喳喳的鸟儿都瞬间没了声音。
宾法西伯爵整了整衣领，叫来了侍女，穿好了外套，端庄地重新坐回餐桌，盯着柏西斯小姐碗里的羊汤，白白的汤水还在冒着热腾腾的蒸汽，他舔了一下嘴唇，但胃口已经很满了，他也刚吃了一大碗羊肉汤，完全饱了。
柏西斯小姐仍然在慢慢地喝着汤吃着肉，甚至看起来比刚才更慢。威兰多先生对宾法西伯爵礼貌地说：“您难道不觉得我们最起码应该一起吃完这顿饭吗？”
宾法西伯爵没有应答，不停地看怀表。柏西斯小姐缓缓地拿起餐布擦了擦嘴。宾法西伯爵马上说：“那剩的就不必喝了，汤都快凉了。”
“那不行，我还要喝，我还没喝完呢！”柏西斯小姐毫不妥协。
于是一顿饭，一家人吃了三个钟头，后面两个钟头只有柏西斯小姐在吃。
三天前的深夜
柏西斯小姐和威兰多先生刚从马车上下来，老佣人就迎了上去并解释到：“伯爵已经睡着了。”
柏西斯小姐心想：“我跨越了一整个大洋就为了回来看他，他凭什么不第一时间来我？！”于是她把行李一扔，就冲进厅堂，跑过走廊，直接来到宾法西伯爵的卧房，她熟练地用门旁小天使塑像嘴里的钥匙打开了房门。她大步走到床边，却没有找到宾法西伯爵。床上仍然摆放着和母亲生前一样的镶花床铺和两个枕头，但一看就是好久没有人用过了。
柏西斯小姐躺在母亲经常睡的位置上，眼睛朝床外一侧搜索着父亲的身影，最后在离床很远的窗户下面看见了正在熟睡的宾法西伯爵。他蜷缩在窗边的沙发里，可那沙发根本不够一个人的长度，他的身上盖着的也是宾法西伯爵夫人生前从来不会用的薄被子和薄毛毯。
“我的上帝啊！天气那么冷！”柏西斯小姐心想，她起身走到窗边，对父亲说：“我回来了。”
宾法西伯爵醒来了，他嘱咐着明天早餐后的行程和派人为她新采购的食物，还有一定要多喝他和新来的厨师一同调配的最好的羊汤。
柏西斯小姐忍住了眼泪，咽了一口吐沫，说了句：“噢，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让他们多给您加层被子吧！”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早餐
宾法西伯爵很为难，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柏西斯，他仔细地观察着柏西斯的一举一动，音容笑貌，看起来她今天早上的心情还是不错的。他把餐巾一角掖到脖子里，深深地喝了一大口刚端上来的羊汤，满足地点了点头，鼓起了勇气对柏西斯小姐说：“我打算把全部的财产提前过到你的名下，包括田产、房产、家佣和所有的一切。”宾法西伯爵感觉浑身发冷，颤抖了一下，他又喝了一大口羊汤，接着说：“快，先尝一口这羊汤，好喝极了！”
柏西斯小姐很震惊，心想“我只是回来看望您，谁想要您全部的财产？！”她抿了一小口，这羊汤的味道好像牛奶，于是她又喝了一大口，这羊汤似乎好喝到可以改变人的心情！她又感到轻松愉快了，于是就忘记了父亲开始说过的话。
但威兰多先生都记得，他也知道柏西斯小姐欠下了许多债务，而这些债务是宾法西伯爵所有财产的十倍还多。因为宾法西伯爵夫人突然的离世，柏西斯小姐一度沉迷于赌博，输光了所有的财产还欠下了巨额的贷款。威兰多先生心想，其实宾法西伯爵的财产根本无法偿还欠债的十分之一，但起码可以足够维持他和柏西斯小姐暂时的生计。
早餐过后，他就提议柏西斯小姐再去见见她的父亲，问清楚财产的事情。
柏西斯带着满肚子的疑惑敲开了父亲书房的门，在晨间的阳光里这个沧桑的老人让她的心好像被谁揪了一下，这个老人还是当年那位驰骋战场的战士吗？还是那位健壮得可以单臂让自己打秋千的父亲吗？她认不出来他了。他浮肿的脸上多了许多老年斑，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然想转身离开，就在她转身的时候，听到宾法西伯爵喊她：“柏西斯，快过来，坐下！”宾法西伯爵摆弄着一个红色的档案袋，眼睛眨得很快。“爸爸，有什么事吗？”柏西斯小姐不想再问任何有关于财产的问题了。
她现在的处境简直糟透了，虽然她已经悔改了，但巨额的债务已经欠下了，这让她感到每一天都是灰暗无比的，所以她只能祈祷，她根本还不上债务，她也知道其实自己的家族早已没落，家里也没有多少钱。
宾法西伯爵从档案袋里拿出一笔钱交到柏西斯小姐手里，说：“这，你们可以随便买点吃的，在家里这段日子。”柏西斯小姐用眼估算了钱的数量，远远超过买一点吃的的数目。然而她却没有犹豫，麻利地接过了钱，因为她知道，对于自己现在来说，再少的钱也是雪中送炭，她已经破产到很惨了，但她始终没敢开口告诉宾法西伯爵。她接过钱的瞬间感觉到一股暖流在胸中涌动，这样的数额对于她的现状是起不了太大作用的，但她仍然很感激，像接受上帝的馈赠那样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宾法西伯爵满意地微笑着，像许久之前，他看见她考上世界最好的大学一般。父女俩坐在阳光下的书桌两边，面对面，沉默着，只听见落地钟的滴达声。
不知过了多久，宾法西伯爵开始说话了：“柏西斯，噢，柏西斯，你知道我找了一位多利夫人，你知道的，我写过信给你了，你也回复了。”宾法西伯爵说话的时候脸红了。
柏西斯一下子感到胸口发紧，“我知道。”她回答着，与此同时连她自己都惊讶，她的语气怎么会如此冷漠。
“噢，知道就好，知道就好，多利夫人跟我提到她想请你吃顿饭，在她家里......”宾法西伯爵感到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下去，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女儿。
柏西斯小姐没有回答，只是说：“噢，父亲，到时间吃点心了。”然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只有墙边的老钟敲响了十点的钟声。
宾法西伯爵站起身来，叫来了门外的侍佣，说：“叫他再给我做一碗羊汤吧！”
柏西斯小姐一个人离开了。
点心
点心是英式的，宾法西伯爵怕柏西斯小姐吃不惯羊汤这样不甜的点心，特意派人准备了最好的英式茶点，心想着：“这样应该符合长期居住在英国的女儿的口味。”
威兰多先生刚收到柏西斯小姐转交给他的那笔钱，他觉得这个父亲还是很好的父亲，虽然这个不能用金钱衡量，但是愿意付出多少金钱往往可以说明一切。
威兰多先生快乐地问：“噢，父亲，您和多利夫人是怎么认识的？”问的同时他和柏西斯小姐对视了一下，柏西斯小姐正拿起父亲前面的羊汤倒了一半在自己的汤碗里。
宾法西伯爵笑了，宾法西伯爵夫人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笑过了。柏西斯小姐欣慰的同时也感到心寒，随便一个什么多利夫人就可以把母亲取代了是吗？！！她在心中暗愤着，眼睛里的泪水正在往外涌，她努力睁大了眼睛，再睁大眼睛，忍住了拼命想奔涌而出的泪水。
宾法西伯爵沉浸在温暖而幸福的回忆里，回答说：“噢，亲爱的威兰多，我只是去参加了一场舞会，噢，仅此而已，应朋友的邀请，噢，真是仅此而已。”
威兰多先生觉得这个父亲很有意思啊，一场舞会就能找到愿意不结婚也跟着他过下半辈子的伴侣，真是十分厉害啊！他接着问：“有照片吗？她有什么亲人吗？”仍然是边问边看柏西斯。
宾法西伯爵让下人拿来了一本新绿色的影集，里面有多利夫人的女儿、女婿、小外孙，还有宾法西伯爵和多利夫人的亲密合影。“不错啊！不错啊！”威兰多先生看得出柏西斯小姐无法说出一句话，他就继续亲切地询问宾法西伯爵，聊他的新生活。
“噢，多么幸福！他们是多么幸福！而我的妈妈呢！我呢！他也许早就忘记了！”柏西斯小姐心里想着，咬着牙，使劲儿地用吸管吸着羊汤。
威兰多先生和宾法西伯爵的谈话进行得很顺利，很愉快。这谈话让宾法西伯爵的紧张情绪舒缓了很多，也让威兰多先生和柏西斯小姐了解了更多关于他的新生活和新人物的事情。而另一方面，柏西斯小姐越听越不是滋味，不知多少次她都忍住了大哭的欲望，用祈祷默默化解着自己心头的淤青。
宾法西伯爵感到顺畅多了，就转向女儿，以一个老男人很少有的羞答答的神态问她：“你同意吗？我和多利夫人的事情。”
柏西斯小姐没有看他，也没有答话。
威兰多先生赶忙接过来：“只要您开心就好，我们没什么意见，其实我们同意不同意也不重要不是吗？”他的语气里除了带着从柏西斯小姐那里感受到的气息；还有那一如既往的随和；又夹杂了某种埋怨和嫉妒，伴随着的还有一种对自己埋怨和嫉妒的悔恨。
过了大半天，直到夜里，柏西斯小姐才感觉有点好受了，不那么压抑和难过了。
这天深夜柏西斯小姐刚刚合上双眼，准备入睡，宾法西伯爵夫人就出现在她的眼前，在床边脚下的位置，直直地站立着，愤怒的盯着她。柏西斯小姐直直地躺在床上，看着突然出现的母亲。她变化了好多，已经不再是生前那胖胖的摸样了。眼前的母亲是一位瘦瘦的中年妇女，但所有的感觉和信息都让她确信，这，就是她的母亲。
宾法西伯爵夫人温柔而关切地说：“你回家了？回家过圣诞了？”
“嗯。”柏西斯小姐乖乖得应道，像个小女孩。
夫人说：“你知道你父亲又找了一个女人？”
“嗯。”柏西斯小姐感到自己又回到了有母亲时的状态，唯母命是从，母亲就是她活着的轴心，让母亲幸福快乐就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
夫人悲愤交加：“他那个没良心的，已经好久都没有来看过我了，这几个月他从来没有来给我送过花！”夫人的声音有些颤抖，那声音本来就不存在在这个时空中，这么一颤抖就显得更加不可捉摸了。
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柏西斯小姐没有答话，安静地一动不动地听着。
夫人失落而关切地轻声念叨：“你来家没有人再帮你整理书箱了，你要自己整理好。”
“嗯。”柏西斯小姐感到很难过。
夫人又说：“你应该去探望下你那搬去郊外的表姐，我的侄女。”
“嗯。”这次柏西斯小姐回答完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了。她醒了，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和父亲宾法西伯爵一样喝了六碗羊汤，直到该吃晚饭的时候，她才和父亲说了第一句话：“我想去看看妈妈。”
宾法西伯爵很诧异，说：“那地方很远，最近应该约不到专程去那里的雪橇。”
“您约吧，什么时间都行。”柏西斯小姐很坚决。
“行，那我帮你们约好，给你们墓号，你们两个人去吧！我就不去了。”宾法西伯爵似乎有些胆怯。
“那可不行，我们俩找不到。我们就是下葬的时候去过一次，我们找不到，没有您带路，我们俩单独找不到。”柏西斯小姐和威兰多先生一起说着，表现得无助而可怜，他俩互相对了个眼色，很有默契地同时给宾法西伯爵施加压力，因为威兰多先生也知道了柏西斯小姐的梦。
“不多说了，就明天吧！您负责预定雪橇。”柏西斯小姐没有给宾法西伯爵留一点余地。
宾法西伯爵默认下来，就开始吩咐下人去联络相关事宜了。
第三天
宾法西伯爵、柏西斯小姐和威兰多先生三人一行去了很远的郊外，坐完马车坐雪橇，做完雪橇需要步行，往返整整一天的时间探望了宾法西伯爵夫人的墓地。
第三个钟头过去了，柏西斯小姐喝完了最后一口羊汤，宾法西伯爵又要了一碗一模一样的羊汤，大口喝了下去，就战战兢兢地问：“你们不能去她家吗？”
柏西斯小姐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宾法西伯爵面前，抓着衣服领子就把他提了起来，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严肃地盯着父亲，眼中充满了血丝。她正了正音，庄重地说：“父亲，这件事很重要！我母亲刚去世，如果您不带着多利夫人来见我，你们俩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您要明白，我只和你说一句，您现在的情况不再需要爷爷和奶奶的同意了。而是需要我的，您的长女，您唯一的女儿的认可，您知道吗？现在不是我去见她，现在是她应该来见我，您懂吗？！只有她来见了我，你们才能名正言顺。虽然您不会结婚，但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还是会在一起，明白吗？！”
宾法西伯爵刚想反驳，柏西斯小姐马上接着说：“噢，父亲，噢，我的父亲，您什么话也不要说了，就是明天，我们明天之后就不一定在这里了，您必须带着她来见我！不然，就可能错过一辈子了。您懂吗！我再最后跟您说一句话：道理很简单，我母亲过世不久，您要想安心地跟多利夫人一起，就必须是她来见我，而不是我去见她，这样才名正言顺，才合乎礼节，我所有前几天的安排，去看母亲，去献花，都是为了您啊！您明白吗？都是为了您好！” 说完这一通话，柏西斯小姐一下子觉得浑身的力气好像被什么抽走了一样，摊在了座位上。威兰多先生搀扶着虚弱的柏西斯小姐回了房间。
这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宾法西伯爵又叫人做了一碗羊汤，快速喝完之后，就匆匆地出了家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