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一生

01

独居的奶奶去世了。我和姐姐千里奔丧，回老家办理她的后世。各种繁文缛节之后，我们安葬了奶奶。一步三回头离开墓地，我和姐姐心神俱疲。回到家里，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想起和奶奶相依为命的从前，忍不住又哭过一回。

多年的老邻居王奶奶给我们送来了饭菜，并劝我们说，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太过于悲伤了。你们还有自己的生活，拾掇拾掇奶奶留下的东西回去吧。王奶奶说完放下饭菜就走了。

王奶奶虽然是在劝我们，但语气里不满的情绪还是流露了出来，她在怪我们不经常回来陪奶奶。其实就算王奶奶不怪罪，我和姐姐心里也非常内疚。

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肚子里正怀着父亲。为了不让我们的父亲受委屈，奶奶再也未嫁，含辛茹苦把父亲养大，并给他娶妻生子。本以为从此苦尽甘来，没想到父亲也是个短寿的命。母亲生下我没多久，父亲就因病去世了，母亲接受不了父亲去世的事实，思念成灾，把自己弄得形销骨立，不久也追随父亲于地下。儿子和儿媳相继殒命，奶奶不得不担负起抚养姐姐和我的责任。我和姐姐拼命学习，都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大学毕业后在距家很远的城市工作和生活。我们几次三番要把奶奶接来同住，但是她死活不同意。我们姐妹如果逼急了，她就以死相要挟，我们只好作罢。

02

由于奶奶独住，东西并不多，一房一院一床一柜一沙发，没有值钱的东西。奶奶也没啥亲人，我和姐姐把能送人的都送人了，不能送人的也一把火烧了。在收拾衣柜的时候，意外发现一个非常精致的木制小盒子，那方木盒应该被经常摩挲把玩，表面泛着圆润的光泽，已经包浆了。盒子被一把铜锁锁着。打开盒子，里面还有一个更小的木盒和一张被叠得四四方方板板正正的白纸。展开白纸，上面居然画着一枚古色古香的戒指。打开那个小盒子，里面赫然躺着白纸上画着的戒指。那杯戒指是纯银的，刻着繁复的图案，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

我和姐姐面面相觑，从小到大我们都没有见过奶奶戴过戒指，更别说这种纹理图案如此精致、一看就不是等闲人家可以拥有的东西。我们再次仔细看那张白纸，终于在白纸的背面不显眼的位置找到一行漂亮的小楷字：赠给心爱的慕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落款是叶浩。慕羽是奶奶的名字，但是叶浩是谁。姐姐叫慕思叶，我叫慕思浩。奶奶曾经说过，说爷爷本性慕，奶奶与爷爷结婚后，摒弃了自己的姓而随爷爷姓慕。我们也问过她父亲和母亲的事，奶奶说在我们这里有种说法，说不足三十的人去世属于早夭，早夭的人不能经常提及，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于是爷爷和父母成了我们谈话的禁忌。我和姐姐本就对爷爷和父母没有任何印象，再加上奶奶有意避开，后来也就不再提起了。

但是以我们的家世背景，不可能拥有这样一枚戒指的，何况奶奶从来没有和我们提起过。这让我和姐姐对这枚戒指产生浓厚的兴趣，仿佛里面隐藏着巨大秘密一般。我和姐姐决定问问邻居王奶奶。据奶奶说，她和王奶奶同一天结婚，还是邻居。作为初到婆家的儿媳妇，奶奶和王奶奶很快成了朋友。这么多年来，她们一直相处得非常融洽，感情早就超过了亲姐妹。既如此，王奶奶估计应该知道这枚戒指的故事。

03

这枚戒指是你奶奶未婚夫送给你奶奶的，王奶奶如是说。我和姐姐瞬间石化，我和姐姐都已经成人了，奶奶何来的未婚夫啊？但是王奶奶示意我们不要问，听她说就好。

你奶奶从未结过婚，也没有什么儿子媳妇，你们也不是她的亲孙女。我认识你奶奶那天，是我结婚一个月的事儿。那天我早上回娘家，从娘家返回来的时候差不多黄昏了。快到村口的时候，我看见一个青年男子拉着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在路上飞奔，后面跟着一群手执棍棒的男女。那群人很快追上了两个青年，把女孩一顿暴揍后，拉着青年走了。青年边走便挣扎，便挣扎便回头喊：慕羽你在这里等着我，我一定回来找你！

你奶奶躺在地上不能，已经动不了了。我把她救了回去，好生调养十几天，她身体就恢复了。在她调养期间，那个青年人托人给你们的奶奶送来了这枚戒指，还带了口信，说日月不老，山川常在，我心如戒，非君莫属。生不同衾，死定同穴。后来我才知道，这枚戒指其实就是青年人自己设计的，他把设计图纸给银饰店，希望银饰店打造出一摸一样的戒指出来，作为他和你奶奶的定情信物。那个青年人的家世背景非同一般，他和你奶奶的感情家人并不知道。当青年人和家里坦白自己感情的时候，他家人暴跳如雷，坚决不同意你奶奶进他们家门。他们于是决定私奔，但却露出了马脚，被家人发现并追赶，青年人终究被家人带了回去。

你们的奶奶收到戒指后，租下了你们现在住的房子，一心等青年人出现。后来，你奶奶干脆买下了这座房子。她说她相信青年人一定会来找她的。于是从青年到中年，从中年到老年，你奶奶等了一辈子，那个青年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而你们两个，其实是被人遗弃的孩子，恰巧被你们奶奶看见，于是带回来抚养。她怕你们有负担，所以编造了一个爷爷早死、父母早亡的故事。

开始的几年，青年人不出现，奶奶自己也到处打听。听说那个青年人被家里锁了起来，行动没有自由。后来又说那家人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再后来她又听说青年人在成婚那天逃了出来，后来又听说参军去了。但是具体去了哪里，在哪个部队就不知道了。何况后来有了你们，你奶奶也就没有经历去找了。这一辈子，你们的奶奶守着这么一个破戒指，过了一辈子。

王奶奶手里拿着装戒指的盒子，眼神里却充满了哀伤。讲完奶奶的故事，她把那个盒子扔给我们，很是厌弃。

04

我和姐姐临走时再一次去拜祭奶奶，把那枚戒指带过去挂在墓碑上，在她的墓前烧了那张设计图。因着一个承诺，守候一生，因着一份善良，挽救两个素不相识的生命，耽搁一生。从早上到黄昏，我和姐姐长跪奶奶墓前。快落日时我们才离开，明天就要返回工作地了，这一别，永久。夕阳余晖里，奶奶的墓碑无语对着长空。

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