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老头（二）

我家公公虽然古板，但是奇特的是他又是一个还算有情趣，对生活有品味，有追求的人。

这种特性应该来自于他童年时的生活经历。

他的家族当年是省城合肥的一个大家族。祖辈行医，既积累下了家资又培养出读书的家风，我公公的爸爸当初毕业于上海法学院。他的妈妈，出身于经商世家，在近2个世纪前的中国，就读于女中，毕业于高等师范院校。他的舅舅追随国民党，后来是在台湾国防部部长的位置上逝世的。

这样的家世，我公公当年兄妹八个，他是男孩中的老大，当初是当宝一样捧着长大的“杨家二少爷”，出入都是有勤务兵扛着的。而且，在他的童年时期，跟着当时担任过国民党县党委书记等要职的父亲，辗转过好几个地方，住的都是豪宅大院，衣食无忧，自然也培养出了衣食之外对生活的一些追求。所以，尽管他后来吃过苦受过难，可是骨子里的傲气却始终都还在，骨子里的追求也都还在。从我认识他时，他就是一个能把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的老头，相反我的婆婆，一个红色出身从小被寄养的泼辣的女工还没有他讲究呢！不管有多少，他的头发永远梳得整整齐齐，而就是他单身住在工地忙工作，也是要把裤子压在枕下压出裤缝来才穿的。老了退休之后，他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除了写自传，还养鸟种花。晚年搬到新家，冬天有暖气，人也舒展开来，把个新家布置得，像新房一样喜气。不能指责他的审美，有过他那样的人生到了晚年喜欢热闹喜庆想必可以理解。反正他不愿意留白。专门买的照片墙挂是挂了，可是里面的画片花花绿绿地多好看啊，就当画一样的挂着吧；每年拍的照片合家福呢，只要洗出来给他，就一定要挂起来或者是摆出来；还有年画一样的装饰画呢，也一样都不能少，该挂的一定要挂。还有呢！自己又买了许多红红的小灯笼，自己爬高上低地粘到墙上，每一天看着都有过年的气氛。

他用他一贯的认真做着这些事，甚至还专门为他的那些鸟儿们写养育日记。说实话一开始我对他布置家的风格也是心里暗笑的，红红绿绿，土不土啊？！可是当整个屋子都满了之后，竟然也形成了风格，反而有了一丝张力，似乎是他心里按耐多年的委屈彷徨压抑的一种释放。

当然他有着深深的委屈，和恨。他的爸爸当初就职于国名党政府是一个很正常的选择。那又是一个很儒雅的人，精于诗书，又爱吹拉弹唱。即使是在抗战期间，那个大家庭也曾跟着国民党政府四处流离，但是他的爸爸一直都努力支撑着家族，并努力创造家庭生活的温暖和美感。

然而这样一个人，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两度被抓入监，最后被枪决“镇压”。老公公后来回忆到，他当时读初中，在课堂上被喊了出来，和母亲一道，去为父亲收尸。家里的天塌了，可是亲人们却连悲愤的情绪都不敢表露，只能匆忙拉往乡下老家安葬，连墓碑都不敢树。甚至于后来他的妈妈兢兢业业在学校工作，却去世去文革中的迫害，也只敢安葬于市区，也只能与父亲的衣冠合葬在一起。

解放之初，家里曾经收拾了珍贵的古书字画还有金银珠宝几大箱子暗藏于乡下老家，在动乱中也被吞没不知去处。从此一大家人就依靠母亲当小学教员的微薄收入过活，刚出生的八弟也被迫送了人家寄养。老公公自己初中毕业就选择了当时为了治理淮河而成立的水校，因为包食宿可以减轻家里负担。也许从那时开始，他心里就把立足于技术当成一个避世桃源，而且确实因为他在技术上的出色表现，得以逃脱后来政治上的漩涡暗流，并以此安身成家立命。

而他的兄弟们就没有如此幸运了。他们后来都没有得到机会好好读书，尽管都有着不低的智商，却只能从事低下的工作活命养家。所以一直到老，我公公都对兄弟们有着深深的歉疚和浓浓的亲情。他对这个大家庭一直没有少付出，我婆婆因为这个对他有意见也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