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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情绿意

2018-07-25  本文已影响201人  bc602822b5cf
红情绿意

熏香。禽鸣。

薛家堡的和凤楼。

白衣男主人站在一幅吴道子的真迹前,气度非凡,温文尔雅。他轻轻地拈着一支狼毫笔逗弄那指尖上停落的一只夜莺。他的身后与周遭的屏风或是窗子,都贴或是挂满了大红色地饰物和“囍”字,提婚的聘书和喜帖的样本在名贵的翡翠茶几上安睡着。

“我喜欢夜莺这种鸟儿,因为它从不在我思考事情的时候饶舌吵闹。而这些便远远不同了……”男主人仿佛自言自语,说着衣袖一挥,满堂欢叫的各种飞禽像彩练般飞了出去,只剩下他指尖上的那只夜莺了。

而在同一时刻,阁楼的楼梯口处,一个形色看起来慵懒而邋遢的穿着墨绿色长袍的书生踏步走了上来,轻声说道:“主公既然不愿意听,那么苏红舫便长话短说。”书生极为自信,对于自己的名字倒很是强调了一番,似乎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主公与为祸武林的毒仙子靳冬狸的大婚已然令江湖震动,薛家堡自老堡主以来便已隐隐被认作群龙之首,此次婚礼既能引得靳冬狸离开南海弱水派的老巢,若是轻易放归,恐怕后续又是一场武林浩劫。”苏红舫轻摇羽扇,道:“这是主公盟约各门各派、称雄武林的大好时机,万万不可放过。”

“古有连环计,今有薛红情。”男主人冷笑一声,道:“用这计谋骗一个姑娘家下我这薛家堡的龙潭虎穴,何况尚要在大婚中与她撕襟对决,岂是做盟主的行径?靳冬狸虽说已毒害了无数正派人士,但这法子终究卑劣太甚。”

“主公此言差矣。”苏红舫浅笑着道:“靳冬狸今番既然肯受聘完婚,无非为了薛家堡的《春风十里荠麦青青》的剑谱,与古时王允用貂蝉全非一策。而在数年前,主公可记得江南七派共剿南海弱水派的余孽,尔后无功而返,皆因靳冬狸设下那圈套,诓得其中岷山、邛崃、雪山三派竟自相残杀。她是南海弱水派的主心骨,若擒杀了她,邪派自当荡然无存。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也无话可说。尚且,主公莫忘了曾经‘红情绿意’,如今可是只有红情了!”

薛红情苦笑道:“除了你,还真没有人敢在我面前再提起‘红情绿意’这个词。然而,你却亦然只知这‘薛红情’、‘沈绿意’名字的由来,却不知道这么多些年来,我们身上究竟背负了多少事情。而且,绿意与我师弟江浸月的怨结终是太深。”

“江浸月只是个杀手,原本就并不存在怨结一说,他所在的洞庭水帮需要谁死,谁就会是他的敌人。可是沈姑娘……”苏红舫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是这一刻薛红情的脸色突然一变,道:“够了,你出去吧。该如何抉择,我心中自有定论,不需要你一个薛家堡的下人来教我如何做事。”

苏红舫的嘴角扯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笑容,他拱手遮住面部,轻声道:“靳冬狸一侧,请主公思量再三,莫要误了大事。属下这便下去筹备婚礼贺庆。”说着他弯身退了下去,他十分了解薛家堡如今的少堡主,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已令他退下了,那薛红情必然心中已经有了抉择。

“身为七尺好汉,却偏偏非要做梁上君子,虽未盗取财物,不过听墙根与盗窃倒也没甚两样,甚至要更无耻。”薛红情的脸色又恢复到沉默凛冷的样子,口中说话的声音倒不大,但是他的气势不怒自威。他的身子宛如一柄半出鞘的利刃,剑气横生。

他身后的屏风旁,不知道何时来了一名亮银色轻衣的捧剑男子。他倚着身,神色甚是悠闲,道:“我是来杀人的,这是催命符!”说着,他展开手心,一只勾勒着夜叉形态的玉佩显现出模样,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靳冬狸”。

“大婚之前,你休想碰靳冬狸的头发,否则,你也得要先问问我的剑。这薛家堡,毕竟是我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挺想问一问,她是你要杀的第几个人了?”薛红情笑了,笑容里没有丝毫敌意,但是捧剑男子的眼神却流露着犀利的杀气。——他是一名杀手。

“记不清了,或许是第十七个,或许是第十八个。”捧剑男子冷冷地道,“我记得不错的话,至今还未曾有人见过你薛红情的剑。恐怕即使见过的,也死干净了。”

“你如肯出全力来攻我,兴许你会是第一个,因为我绝对不会杀戮同门师兄弟。”薛红情的言语中充满了挑衅也似的自信。他眼光瞧向捧剑男子的眼睛,即便他剑术高深,也不敢轻视眼前的男子——江浸月是洞庭水寨中第四个连续手刃十名以上江湖高人的杀手。

而瞳孔,则是内息外泄的先兆,想要隐蔽杀气和内息,即便是江浸月这样的顶尖杀手也还不能做到。

“不了,”江浸月轻蔑地一笑,道:“你既然不是我的目标,那你便不配我出剑。等催命符上写了你的名字的时候,我便会再来寻你……”

“你确定杀我的最后一定会是你么?”薛红情眼中的笑意愈来愈深了,他打断了江浸月的话,似乎笃定江浸月没有杀他的实力。

江浸月瞥了薛红情一眼,静了刹那,忽地道:“薛红情如果不自刎,在这江湖中,没有人杀得了你……我的目标到了!”他说着,并不理会薛红情的举动和神情,只脚尖轻点,身形就已经从窗口飞跃了出去……

南海弱水派四大护法“魑、魅、魍、魉”面无表情地抬着花轿,细瞧之下,那四人竟然长得一模一样,并且皮肤生出了暗紫红色的尸斑。

这四个人本应该在许多年载前就重伤死了,可惜临死前南海弱水派的前掌门毒池老祖一掌从他们后心任脉处拍进一口毒气,那毒气吞不下也吐不出,故而炼成了一副半死不活也不知道疼痛的身躯。他们几十年来一直潜身于南海弱水派中,所杀正派豪杰亦是不在少数。

花轿之后,是送嫁的礼仪队伍,但俱是南海弱水派的一等一的好手。连成婚都带着如此多的高手护身,可见这番靳冬狸嫁入薛家堡所怀有的疑心有多大。薛家堡派前去接引的人走在花轿的最前面,虽说两方敌意不减,但喜庆还是充斥着天岳峰顶。

苏红舫站立在峰顶那薛家堡大殿前的广场中央,扫视了一眼在场的英杰群豪,心里隐隐有了数:少林方丈未至,但方丈的师弟惠善老僧却亲自驾临,这已是江湖上的无上殊荣了。此外,崆峒派一人未到,而天山、巫山、峨眉、岷山、雪山、邛崃、盐帮等各门各派都是掌门人亲自到场,恭贺的意思没有,倒有些来兴师问罪的味道。

薛家堡是武林中的佼佼者,压制洞庭水寨、大破毒池老祖等江湖大事都是由薛人雄和薛红情父子带领谋划的。毒池老祖死后,薛红情理应视毒仙子靳冬狸为头号大敌才是,然而薛红情非但不如此,还要在天下群雄面前与靳冬狸成婚。这当真是“成何体统”!

苏红舫见那花轿已经停在众人的面前,开口朗声道:“今日是我薛家堡堡主薛红情与南海弱水派掌门靳冬狸成婚之日,诸位武林先辈能赏脸光临鄙堡,我堡中人感到十分荣幸。另外,婚事筹备甚急,劳烦诸位豪杰星夜兼程至此,我代主公与众人赔个不是了。”说着他深深一躬。

就在此刻,人群中一个身影一窜,亮白色的日光闪过众人的眼眸,使得众人霎时间什么也不甚清晰。

只听到“呛啷”一阵脆响,待大家睁开眼睛看过去时,只见一个男子手中的剑刃直直地刺进花轿,他一身亮白,眼神恍惚了半刻就明利起来,冷笑道:“呵,你早便知道花轿中是空的,对吧?”众人见他不明不白的说着这句话,纷纷一愣。

“她比你聪慧,自小便是。”薛红情的身形像箭一样快,眨眼间就落在广场上。他不去理会江浸月,向在场各位掌门拱手礼让道:“感谢各位前辈抬爱,能给薛某这个面子,红情万分感激。只是今日是红情大婚之日,不宜见血,还请诸位若与红情,或者是靳冬狸有甚冤仇的,等婚后再一一细算,何如?”

“哼!”天山掌门魏枢子从人群中走出来,道:“亏得你薛红情武艺高强、胆识过人,是个能让名门正派一并瞻仰的英雄人物。这天下女子多如牛毛,你喜欢什么样的都有。而你,竟然非要娶那仇人为妻,不知是何道理?你姑且就在这里给贫道讲上一讲。”

“这件事情本无道理可讲,”薛红情苦笑着,道:“大婚之后薛红情自会赔诸位一个解释,但今日,便还请此间众位当要以和为贵,切莫动手。”

魏枢子并不理他,质问道:“既然你和靳冬狸这婚是成定了,还可解释什么,有事当下便说又有何妨?贫道愚鲁,说话不中听了,且问问在场诸位,你们说是也不是?”他声音刚落,各派弟子的声音就此起彼伏地高喊道:“没错,当下解释……难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讲讲又有何妨……”

倏地,江浸月脸色一变,他挺剑后劈,剑尖斜走,从薛红情肋下划过,直直向他身后攻去,然而,他的剑似乎扑了个空。又在转瞬间,魏枢子只见一阵红云飘过,一双曼妙的玉掌诡异地从另外一个方向袭来。他大为惊骇,却在这时,薛红情闪在他的面前,并不出掌,只是用胸口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招。

他内力本就不曾多使,嘴角立时便溢出了殷红的血,显然是伤到了肺腑。他艰难地将喉咙中淤积的血咳出来,才缓缓道:“五蝠绵掌,八分火候,毕竟比不了当年毒池老祖的那份功力。否则,这一掌足足要了在下的命了。”

那阵红云飘落在广场中央,离薛红情不远,乍看之下,果然便是本应该在花轿之中就被江浸月一剑了断的毒仙子靳冬狸。

“为什么不躲?”靳冬狸凛然一笑,道:“你不会傻到认为,我的掌力就只有这区区的八成火候吧?适才我如果打偏几分,击你膻中穴,你此刻业已向阎摩报到了。”她转首看向江浸月,冷冷地道:“他是你请来的?”

邛崃派掌门朱嵩殷见靳冬狸自顾自地与薛江二人说话,似乎并不将各大名门正派看在眼里,顿时怒火横生,喝道:“妖女,你也忒自大,你以为今番深入薛家堡,还能全身而退么?”说罢,他一拳打出,气势雄浑,直捣向女子。

“不自量力。”靳冬狸头也不撇,只轻轻一推掌,只见百千掌影飘飞纷呈,霎时间便将朱嵩殷推得后退了几步,“薛红情说,大婚之日,不宜见血,我便只捏碎了你的肩骨。你尽早回去请名医来看,兴许还能保住你的胳膊。”

朱嵩殷额鬓沁出豆大的汗珠,似乎痛楚万分,但仍忍住不吭一声。他身后的大胆的弟子见状,连忙走出来扶起自家掌门人。那朱嵩殷强忍着剧痛,对众人道:“朱某丢了邛崃派的脸面,加上身体不适,自当不应再在此久滞,先行……离去了。”说着,缓缓地走离广场。

各大门派的众人见靳冬狸出手毒辣,俱是愤愤不平,然而碍于薛红情颜面,以及少林惠善老僧也并不曾表态,就不便于多说什么,只得先看看情况了。

靳冬狸并不理会朱嵩殷和各门各派,紧紧盯着薛红情,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是洞庭水帮命我来取你性命,”江浸月捏着催命符的丝绳,任由玉佩在手心下方晃荡,“老大下了催命符!符上刻着你靳冬狸的名字。”

“哼,”靳冬狸冷冷地笑道:“这道催命符,催的是我靳冬狸的命,还是你江浸月的命,难道你还没有想清楚么?你老大资质愚蠢,武功平平,手下的虾兵蟹将也大多不如上几辈的杀手,竟然派你一个人来杀我,果真是愈混愈倒退了么?”

江浸月闻言淡然一笑,“我做事不用你来指手画脚,既然这催命符我已经受了,便要你靳冬狸死!”

“那就看看,你有没有取我性命的本事——”说着,靳冬狸忽而一掌飞出,直取江浸月的面门。江浸月见状纵起一跃,翻身挥剑,那剑锋朝女子手臂削去。双方出招皆是异常狠辣,稍有不慎,便非死即伤。

然而,不待他们二人交上手,薛红情已然动身,他身形穿梭之间,左手捏住江浸月的剑尖,右手招架住靳冬狸的双掌,随后一黏一勾,他们二人便被薛红情双掌上的粘劲困在了当下,既无法攻,亦无法撤。

“我已经说过,大婚之日,不宜见血。而且我也说过大婚之前,你江浸月如果想碰靳冬狸的一根毫发,便也先要问问我的剑。”薛红情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他见二人都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便松开了手,转头看向苏红舫。

苏红舫淡然一笑,道:“我们江湖中人,也不需要按照世俗那般客套。那么,我薛家堡堡主与毒池派掌门靳冬狸的婚礼,便就此开始罢!”

“慢着,还有一事。”

“慢着,还有一事。”薛红情伸手示意苏红舫,朗声道:“我薛家堡向来一脉单传,家传‘春风十里荠麦青青’剑法从不外传,然而靳姑娘入了我薛家的门,便可有机会一阅此剑谱。因此,为薛家堡大局着想,靳姑娘需了断往日与薛家的恩怨,方可进门。”

“哼,”靳冬狸冷笑,道:“你对薛家‘春风十里荠麦青青’剑法自视甚高,难不成就凭你所认为的,这剑法便是天下第一的武功么?孰不知某些年载,你祖上薛觐还不是败在岷山派的‘六出飞花掌’下?岷山派既有‘六出飞花掌’,宝南寺中镇寺之宝‘胎藏经’你是否听闻?镜妙上人只用了其中的‘小势至功’便连败西域六大高手,岂能容你一家独大?”

“岷山派和宝南寺的神功,我薛红情早有耳闻,只是未曾得见。但今日成婚一事,你我还须按祖上定下的规矩才是。”薛红情右手捏了一道剑诀,斜指靳冬狸的脚底,微笑道:“你不想见一见传说中薛红情的剑么?”

“这么说,你是逼我动手了?”靳冬狸也笑了,她倏然出手,袖中短剑无声地瞬间出现在她的手掌上,划出锐利的光芒,疾刺薛红情咽喉而去。她虽然已经出手,但仍然闲适地开口说话道:“听闻这江湖中从未有人见过薛红情的剑,那么本姑娘今天就见识见识。”

薛红情淡然侧身躲过短剑,然而靳冬狸未等招式使老,便翻转手腕,那短剑斜兜一圈,紧追薛红情咽喉横劈而去。

“好剑术,”薛红情笑道,“可惜还不够快。”他说着,伸出右手屈指一弹,正中剑脊,一股浑厚的内力从短剑直涌向靳冬狸。靳冬狸见状,自知在内劲真气上若与薛红情较劲,必然愈加堕入败势,遂抛剑上天,便使出“脑重倒悬”一招,翻跃而起,一脚倒踩剑柄,借力挥动双掌朝薛红情眉心拍去。

她这是“五蝠绵掌”中极难修炼的一招,《抱朴子》中说:“千岁蝙蝠,色如白雪,集则倒悬,脑重故也。”功力高深者可在半空凭空借力,而凭空借力,又会影响掌法威力,然而她在这般情形中使将出来,倒真有学蝙蝠倒悬的味道。

“五蝠绵掌纵然精妙,但我与毒池老祖交手之时这些招式已经见了个遍,任由你施展各种变数,万变不离其宗,你以此掌法应我,终不能做我对手。”薛红情淡淡地笑着,从容地躲闪开靳冬狸的双掌。他从开始至当即,仿佛都不曾用尽全力。

靳冬狸闻言,也不说话,只是双手合十,却见一股硫磺味的绿色粉末向薛红情喷洒而出。薛红情因躲避“脑重倒悬”这招,身形平直后倒,此刻正翻身立起,对于靳冬狸用毒物毫无防范。他见状倒并没有十分惊讶,南海弱水派向来就是用毒好手,此番靳冬狸肯用毒,表示她已开始认真施展毕生所学,倒遂了他的心思。

薛红情摆袖露手,他那捏着剑诀的指尖倏然剑气纵横,一道无形的屏障格挡在他与靳冬狸之间,硬生生地将毒气阻绝在气墙之外。

“你这‘三脉蟾气’也是毒池老祖的二十八门绝学之一,当年毒池老祖以这招瞬间腐蚀掉华山派著名剑客连山颢,化得连骨头都不剩,但是这门绝学,内力深厚与制毒技巧,却是缺一不可的。”薛红情兀自说着,右手剑诀朝靳冬狸连刺三次,只见三道飘渺的气劲直奔她膻中、云门、天突三处大穴而去。

“春风十里荠麦青青,名字取自姜夔的《扬州慢》,是以纯剑气御敌,内力先坍缩而后勃发,勃发之时周身穴道均可透出劲道,是为人即剑,剑即人,本质上已无甚分别了。故而,你的蟾气毒功,于我半分影响都没有。”薛红情步履闲适,轻声道。

“因此江湖中人并未曾有人见过薛红情的剑,倒并非薛红情嗜血好杀,见过剑的人都必死无疑,而是薛红情本不使剑,或者说,他自己本身就是一柄剑。阿弥陀佛……”惠善老僧轻轻叹着。

他说话期间,薛红情与靳冬狸二人已是险招迭出,那南海弱水派的毒物更是散了一地,一些靠近点而内功不深的弟子已然差点昏厥,所幸及早逃避了开去。

他们二人在广场中央汝来吾往三百余招,始终未曾分出胜负。一些名门正派弟子原本初生牛犊不畏虎,见了靳冬狸的本事,这才惊骇出了一身冷汗。

情身周剑气“嗤嗤”横飞,任是靳冬狸竭尽所能,也伤不了他一根毫毛。但即使如此,薛红情的额鬓业已渗出汗液,而靳冬狸的攻势依然不减。原来,“春风十里荠麦青青”剑法虽然厉害,但对内力耗损极大,寻常剑客若能使出十余招,已经属于高手之列了。

苏红舫心知这般消耗下去不是法子,但隐约猜得薛红情心中究竟是什么想法,他出言逼得靳冬狸与他拆招,只道他已然想通个中关节,要按二人所约定的计划行事,但他偏偏始终不出杀手,令苏红舫好生尴尬。

他思量这半晌,薛红情翩然跃起,双臂挥动间,两道剑气架住靳冬狸短剑的迅捷之势,趁机借力向身后弹开数丈,道:“内息自膻中气海发散,走四肢百骸任意经脉,你以剑端刺我穴道,便好似针锋相对。”

靳冬狸并不理会他,只用更犀利的招式猛攻而去,剑剑撕空有声,直指他心肺。薛红情看剑袭来,淡淡一笑,指尖缓缓施加一股阴劲,使出“粘”字诀疾点剑脊。那靳冬狸眉心一皱,短剑去势登时立缓,随薛红情的手指翻绕了个弯便反朝地下插去。

靳冬狸手腕顺势一翻,亦是用了巧劲,可不是南海弱水派的功夫,却颇有模仿薛红情的套路。她剑柄调整方向再一次斜刺薛红情,方一施力,瞳孔中的锐利神色突然松动。众目睽睽之下,那剑刃竟没有任何阻碍地贯穿了薛红情的胸口!

各大门派见状俱是大吃一惊,谁都没有想到,武功绝顶的薛红情竟然会突然败在毒仙子靳冬狸的剑下,而败阵缘由是他撤去了内力布置成的气墙。

“诸……诸位豪杰,请听……听我薛某一言,咳咳……”薛红情毅然挺立着身躯坚决着不使自己的身子倒下去,道:“即日起,她已是薛家的媳妇,靳冬狸姑娘十数年来欠下诸位各门各派的血债,由薛某一命偿还了。”

靳冬狸看着薛红情欲倒未倒的身子,眸子里似乎漾了一丝泪意,半晌,她才挤出一个字:“你……你……”

“靳冬狸仅欠我峨眉派就不止百余条人命,这里这么多门派豪杰在此,你薛红情凭什么一并偿还她的血债?”岫云师太挺剑迈步,冷冷地道,“莫以为你薛家堡几代功绩便可徇私,你这般包庇这女子,有何面目见你薛家前辈先人?”

“我时间不多,苏红舫,此间有事均交予你来处理。”薛红情看向苏红舫,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之情,“这么多年交情,我从未把你仅仅看做是我薛家堡的军师,好兄弟!……终究没有瞒过你。”

“苏红舫会处理此间所有事务,打点好薛家堡的一切,主公,你就放心罢!”苏红舫颔首微笑。他足下暗暗运劲,只见他脚下的石板硬生生碎裂,更有一道裂痕直直走向岫云师太,令在场群众大骇。

他们没想到,薛家堡中从未与人动手过的军师苏红舫竟然也是武功好手,甚至他的武功似乎不在薛红情之下。

薛红情的眼瞳转向靳冬狸,他的眼睛始终都不曾有过杀气,他的淡然与闲适,总是凝聚着一种僧者才有的风范。而此时,他的表情里多了另一种莫名的情愫,牵动着春风也窸窣地悄声走了过来。

“你……你传授给我‘春风十里荠麦青青’剑法,不怕我用它杀尽此间所有的人么?他们都想我死,而你却代我死了,他们便是凶手,那我便该杀了他们!”靳冬狸出言狠辣,令在场众人都不禁心中一寒,那些功夫不高的弟子更是打了个寒噤。原来,他适才每施展“春风十里荠麦青青”的一招,都会暗加解释,靳冬狸是如何聪明的女子,更何况身陷其中,薛红情如何用剑,她一看便已明了。

“你,……你学会了几招?”薛红情似乎想唤出她的名字,却不知道为何最终还是只道出一个“你”字。

“我只学会了一招,但已受用终生,杀这些个渣滓,也是这一招间的事情。”靳冬狸说话间依然凛凛发寒,但不知不觉间,她眼中竟已噙着泪水。

在场的各门各派高手听闻她自己说只学会了一招,都松了口气,然而他们都明明白白地看到,薛红情知道她只学会了一招后,竟欣慰地笑了。半晌,惠善老僧这才悠悠地道:“老衲明白了。这‘春风十里荠麦青青’剑法是一门剑气绝技,讲究的是一招制敌,试想你一身功力,若是分十招打出,或只用一招打出,那威力自然是天壤之别了!”他这一席话,适才松了口气的高手们,心再一次悬到了嗓子眼儿里。

“靳冬狸也许会这般做,但是你不会的,绿意……”薛红情的柔情像风中的残蜡,明眼人都可看出,倘若不是他以一股内力护住最后一丝生机,他此刻已然倒地不醒了,“绿意,回到薛家堡吧,这里才是你的家啊。”

“绿……绿意……”

“绿……绿意……”靳冬狸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忽而苦笑道:“已经十六年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了,我只道我自己已然忘却了。他们这些武林中人只知道有‘毒仙子’靳冬狸,因为亲戚或者是友人死于我的剑下……”

“不,”薛红情的瞳孔已经开始不甚明亮了,“我……我时常在心里念着‘绿意’这个名字……”

“呵,呵呵呵……”靳冬狸冷笑道:“别假惺惺地装模作样了,薛家堡谁还会记得我,你爹当年把我送给毒池老祖,可曾想过有一天,他薛人雄最大的敌人不是毒池老祖,而是我靳冬狸!我以为你爹会救我,以为你会救我,以为江师哥会救我……”

各门各派听闻她的话,俱是不由大为诧异,都没有想到靳冬狸这个女子,竟然是薛人雄送给毒池老祖做徒弟的,而且听他们讲话内容,便可知道她与薛人雄、薛红情父子,还有江浸月关系颇深,一点也不像累世仇敌。

薛红情闻言不觉腿一软,便要瘫倒在地。只见靳冬狸眼神大变,一个闪身过去扶住了薛红情的肩膀,道:“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要让我犯错,我已经错了十六年。这十六年我犯下的所有错,你今日都帮我担着,可我伤了你这错,谁来替我担着……”她说着,眼睛便红了起来,但她始终都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薛红情柔情地看着靳冬狸的眸子,艰难地伸出手,抚摸着靳冬狸的脸颊,他笑了,道:“你肯来……成婚,很、很好,我很……欢喜。”

“十六年……年前,我爹率、率领群雄攻取……南海弱水派最后一个总舵‘戒林毒池’,你身中毒池老祖的独门毒药只有他本尊能解,因此我爹违拗众议,中途撤军,与毒池老祖约好三年不准再攻打毒池,他便肯解你身上的毒。谁知,你一进了毒池,就再也没了音讯……”薛红情感觉背心一阵阵热流传来,连说话都顺畅了,知道靳冬狸在以内力延续他的性命,无奈地摇了摇头。

“许多年后我爹再次率军深入毒池,只道你已死多年,若非苏红舫将他怀疑靳冬狸便是你沈绿意的事情告诉我,恐怕我也以为你已经死了。”薛红情的脸色愈发地苍白,地上已然是一滩殷红,触目惊心。

“咳……咳咳……”薛红情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喷涌出鲜红的血。靳冬狸大惊失色,连忙用更多的内力从薛红情后心注入他的身躯。

“没……用的,我、我是不成……了”薛红情断断续续地道:“薛家堡中的事情,以及当年……有关你的所有事情,之后你可以问苏、苏红舫,他会尽数相告。”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答应……我,不、不要再杀……好人了……”

靳冬狸终于再也忍不住流下早已在眼眶里打转了好久的泪珠儿,她看向薛红情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了。然而,不等她回答,薛红情身体的生机彻底凋谢了,她见薛红情的眼神失去了光辉,忙得摇晃着他的身体大声道:“我答应,我答应,……师、师哥……夫君、夫君……夫君……”

来不及了,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她的心似乎顿时随着薛红情死了去。

    她花了十数年的时间,从毒池老祖的弟子,每每日里去做一个不是自己的那个人。熬死了师父,熬到了南海弱水派的掌门,她花了十数年的时间,怪罪薛红情没有来寻过她的踪迹,以为她爱慕的师哥早已忘却了她。

可她却不知道,薛红情从来没有放弃过寻她,哪怕是多少次“至今寻觅杳无踪”,可都没有停止过,一刻都没有。她只是自私地自以为是,自私地把自己承受的一切全部都撒在无辜的江湖人士身上。

她的泪仿佛凝结了,她呆愣了半晌,忽而朝苏红舫大声道:“你是薛家堡的军师,你怎么会猜不到他要与我成婚的用意,你早知道我会冒险前来,你早知道他会死,对不对……对不对……?”

“不错,”苏红舫道:“我做了薛家堡十年的军师,不论是老堡主还是少堡主,他们的心思都瞒不过我,但是,我不会就因为这样而去阻止主公。主母嫁了过来,主公便已经统一了江南武林,对这天下也有了个交代。但若不这样做,主母又岂能回到薛家堡?若非如此,这世间便只有靳冬狸,而不是沈绿意。”

沈绿意怔住了,过了半晌,她才痛苦出声道:“可躺在这里的应该是我,应该是我,不是夫君……为什么不告诉我,自从薛家堡给我下了帖子,我想都不想就来了,可我想看到的,不是要你躺在我怀里,一句话也不再跟我说了……”她悲恸着,一只手使劲地抓着地面,硬生生地擦出五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从小在薛家堡,做了什么错事,哪怕要挨一顿胖揍,都是薛师哥替她挡着。如今,她做下的种种大错事,也是薛师哥替他挡着。可她犯的这错太大了,薛红情的臂膀再坚实,也挡不住替她为天下人赔罪啊!

“薛红情,我不嫁了,你醒过来好不好?与我说说话好不好?你若醒过来,我给他们赔一条命便是。”沈绿意揽着薛红情的身躯,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上,哭道:“我知道自己自私得很,但我宁肯躺在这里的是我,抱着我哭的是你……”

“我不久前对薛师哥说过,薛红情如果不自刎,在这江湖中,没有人杀得了他。”江浸月看到了如此光景,仿佛也是极为震撼。薛红情的剑法天下一绝,若说是单打独斗,这江湖上,没人有十足的把握胜他,跟别说杀了他。

果然如此么,薛红情只会死在自己手上,他为了给沈绿意偿还这十数年的血债,也偿还自己一个情债。他自己撞上了沈绿意手上的剑,不偏不倚,刚好要了他这条命,刚好也还了两个人的债。

苏红舫转首向武林群雄拱手道:“今日一事,苏红舫代薛家堡向诸位抱歉了,主公初丧,尸骨未寒,还请诸位不要为难我薛家堡中的人,若无事便可就此离去了,薛家堡这些日会为少堡主发丧,不便待客。”

“不,”沈绿意忽地抬起头,冷喝道:“这里的人,一个都不准走。”

“不,”沈绿意忽地抬起头,冷喝道:“这里的人,一个都不准走。否则、否则,……我就用他的血来祭奠我夫君的亡魂。四大护法听令,你们速速带着众部下封锁天岳山下山的所有要道,但凡今日有下山之人,不用禀报,格杀勿论!”她又拧过头,对苏红舫道:“我是不是这里的堡主夫人?我夫君身故,你是不是应该听我的命令?”

夫君,你若不醒转来,我答应你的,今日就先暂不作数吧。毕竟今日是我们大婚之日,天岳山上岂能没有宾客?只要他们不强硬要下山去,绿意也犯不着去为难他们。魑、魅、魍、魉都是绿意的心腹,知道绿意应允过夫君不杀好人,我虽下了令,他们也不会滥杀无辜的。

“不错。”看着眼中强忍着眼泪直勾勾盯着他的沈绿意,苏红舫轻声说道。

“唤下人助我擦拭夫君的身子,换身新婚的衣衫,婚礼今日照常进行。这里的人,管他是谁,一个都不许放走。”最后一句话,沈绿意是一字一顿地说着。她将薛红情的身躯抱着,轻轻地放上了薛家堡下人搬上广场的玉竹床,微微笑着凝视他英俊的面庞。

过了许久,她才站起身来,走到江浸月的身旁,淡淡地道:“大婚之后,我的性命,任你来取。”薛红情已死,若不是要将这场婚礼办完,恐怕她也会随着他一起去了。所以,她的命对于她自己来说,又有何意义呢?

江浸月斜瞥了她一眼,道:“催命符上写的是‘靳冬狸’的名字,不是‘沈绿意’。我要杀的不是你,靳冬狸已死,我的任务完成了。不过,我要离去,你拦得住么?”他话刚说完,身影已经顷刻间从沈绿意的面前消失无踪了。

沈绿意恍惚了片刻,突然感觉到一股雄浑的真气朝她袭来,竟有人在这关头想要取了她的姓名!待她察觉的这一刻,要躲开已然来不及了。罢了罢了,就算这一掌要了我的命,大不了与夫君死在一处,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沈绿意心中默念道。

然而不等那雄浑的真气打在她的身上,就听见背后一声闷哼,回头一看,只见那人是个峨眉派女弟子。从衣衫上瞧去,只道是峨眉派中身份还算是比较高的一名好手,她被苏红舫打趴在地上,动也动弹不得。在场众人大多数都刹那间惊滞住了,因为,他们压根就没看见过苏红舫出手,那么他是如何击倒这名峨眉好手的,自然是成了个谜。

苏红舫看着地上的峨眉派好手,轻声道:“苏红舫奉主公之名打点薛家堡的一切事务,得罪之处,请多多包涵。你的穴道三个时辰后自行解开,恐怕是吃不了我家主公和主母的这杯酒了……哦,对了,不要试着自己冲开穴道,出了什么事可不要怪罪苏某。”说罢,他走开去吩咐下人筹备结婚事宜了。

“各位请先不要动手,”惠善老僧含笑道,“沈绿意姑娘与薛堡主成婚大喜之日,我们各门各派本就是来贺喜的,岂能轻易得罪。既然薛堡主已然为她偿还了血债,而沈绿意姑娘已弃恶投善,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正如江施主所言,‘毒仙子’靳冬狸已死,我等如不罢手,冤冤相报何时了,徒添杀戮而已。”

“既然少林大师都如此说,”盐帮的年轻少帮主柏岁寒笑着道,“我盐帮愿与薛家堡弃剑修好……”

众人见少林盐帮同心通气,即使对沈绿意恨之入骨,却也无话可说。毕竟苏红舫武功高绝,不下薛红情,更有沈绿意在场,她已得薛红情传授“春风十里荠麦青青”剑法,山上还驻有南海弱水派的一干高手,守住了下山的各大要道。若是二人联手,与南海弱水派里应外合,打起来恐怕又会死伤折损大批精英子弟。

……

红衣,红蜡,红灯笼,总之,一切都是红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喜庆。薛家堡大喜。

——然而,却是一桩冥婚。

新嫁娘沈绿意一身珠翠饰物,那红纱盖头里,是一副绝美的容颜。她浅浅地笑着,美艳灵动,然而眸子中却隐隐带着泪痕。她透过红纱盖头看着薛红情,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总有那么一恍惚间,她多么希望能握住时间的纺锤,可以不让它肆意的转动,这样,一切就会定格在夫君死前的那一瞬间。

哪怕时间永恒固定在这一刻,哪怕彼此都不再说话,至少,她知道他还活着,就躺在她的怀里,她也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那么就可以在心里告诉他,她也是可以护住他的,只要有她在,就决计不让夫君离开这人世。

当年的沈绿意进入毒池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相信着薛红情的少女。可接下来的十数年,漫长的时日渐渐磨灭了她每一寸卑微的庆幸和希望。命运如刀,硬生生将她雕刻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永远把内心最柔弱的地方隐藏在毒药和短剑的最深处,让所有人都看不见摸不着。

这样,没有薛红情,她便不会再怕,不会再受伤。可事到如今,她才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有一处最柔弱的地方,也都只为一个人敞开大门。走进她这处大门的,十数年前,十数年后,都是这个人。

我既已在十数年前认准他,他如今便是要娶我的。沈绿意的脸上终于再次浮起了一丝笑容,她转过身来,面对着广场上的一众江湖群豪。“新郎新娘拜天地……”广场上响起了苏红舫明朗的嗓音……

靳冬狸已死,而沈绿意的这一生恐怕便要困在这薛家堡中了,谁都无从知道她这十数年里在南海弱水派是如何绞尽心计生存下来的,也正如她从不曾知道薛红情如何艰劳辛苦地寻找过她的踪迹。也许,只有苏红舫能给她讲讲过去的事情了。

诚然薛红情之死不是解决这起纠葛的最好方法,但它至少不是一个绝对的悲剧,因为,一个在生命的尽头,而另一个在寂寞的起始——他们有过一段红色的交集,那是血,也是“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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