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收获杂志写的创作谈
荆歌
其实我写了近三十年小说,一直都在重复一个主题,那就是家庭关系。在我的意识里,家庭成员的关系,是紧张的、对抗的、复杂而微妙的。它几乎是社会乃至世界的全部,它是写不完的,挖掘无尽的。越写,似乎越有话要说,越让我透不过气来。这当然跟我自己的生活境遇有关,我出生在一个今天看来非同寻常的家庭,更是在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里出生、发育成长的。各种梦魇一样的感受,种植在我身体里,种在我心里,它们生长,割了又长。我好像是陷入了一个怪圈,不把它们写出来吧,它会像瓶子里的植物根须一样,把瓶子撑满,直到撑破!但是,你修剪它,帮它寻找出口,让它走进故事里,让它在字里行间宣泄,它却长得更快了。几乎是没有任何节制地疯长,似乎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撑满、撑爆!
我曾经给《花城》杂志写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散文,以非虚构的方式,写了我家里的事。那不同于小说,那是在认真地回忆,在一步步往回走,沿着熟悉的路,慢慢走回去。原以为这种安静的回想,会像之前写小说一样,可以在书写中得到放松,得到娱乐。没想到我把自己伤害到了,我发现回去的路上,充满了荆棘,回忆就像刀子,划破的是自己的皮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写作这篇文章感到深刻的后悔。所以当朱燕玲希望我再写一点家族记忆的文字时,我果断地回绝了。
从那之后,我的小说写作都几乎是停顿下来了。我不想再写了!我觉得我已经被自己的写作伤害得太厉害了。写作这种行为,是痛苦往事的帮凶,是诱惑我进入恶梦的魔鬼,它虚假地建立起成就的丰碑,其实是掘开了阴湿的土地,筑一座影子一样追赶自己的坟。
这十来年,我耽于玩物,沉醉在书画茶酒那些事情中。所写的文字,也大多与那些相关。可是风花雪月的生活并没有带来什么轻松。我知道受虐的心灵,它是在渴望着从前的煎熬,甚至在召唤着变本加厉的折磨。写作中的挣扎和绝望,以及那些痛楚,好像失去了它,就失去了生的理由,失去了灵魂,也失去了对世界的感知。仿佛只有回到从前那种不堪的境地,回到那种对阴暗家庭的不绝回忆中,心才踏实,才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所以其实,我在“离家出走”的路上放逐自己,却又始终想着回来。那个“家”,始终有一种魔力让我无法走远。它要拉我回去,去到那个阴郁的屋檐下,去跟往事妥协,去跟它继续纠缠,彼此折磨,相互消耗,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我被它彻底绑架。
今年我居然写了十来个中短篇小说,虽然题材较以前有所不同,因为近些年,我每年都有三分之一的时间生活在西班牙,所以所写的东西,很多是以西班牙为背景的。但是我发现,我依然是在写各种各样的家庭关系。仿佛只有家庭成员间的紧张关系,才是最值得我书写的。我的想象,无法飞越它的疆土,我的虚构,只能在这片天空下进行。越写它越纷乱,越写它越酸楚,越写它越加撕心裂肺、愁肠百结!就像手铐,你越想挣脱,它扣得越紧;越紧就越想挣脱,便更紧、更痛。要看到它嵌进肉里,看到皮肉发紫,听到肌腱崩断骨头折裂的声音,才觉得痛快吗?
这个中篇题为《亲戚关系》,但它写的依然是家庭。这是我熟悉的领域,这是我看生活的唯一孔径,它是痛苦的源泉,也是最后的归宿。我在这个鱼缸里游来游去,常常缺氧而几乎导致窒息,却又看上去自由自在。冷和暖,我知道,我承受并乐于承受,我无法从中跳出来,那是我的局限,也是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