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生活
雨后的秋,如一条幽静的小巷,越走越深,越走越凉。黄昏过后,蓝紫色的夜幕就泻了下来,罩住整个村子。每晚,这个村子的夜生活就是几盏残灯,几声狗叫。今夜,却多了几句言语。
“今天再去一次吧!只有这样了。”男人拍着大腿站了起来,目光如炬,似乎很是坚定。黝黑的脸把灯光都拉得暗了下来,两颗眼睛在不规则的面上陷了下去,显出两个黯淡的圈来。这几天冒出的泛白胡须似乎比灯光还亮。
“还去,你不记得上次啦,就咱二爷那脸色,我可不想再见第二回。”女人蹲在灶门口,一面往灶里添加柴火,一边举起头望着男人。额头被火烤得通红,像是抹了一层洋红。
“那有啥法子,再怎么着,不能误了咱孩子上学。”提到孩子,男人说得更有劲了,“就是求他,也得去。再怎么着,二爷当年也和咱爸穿过一条裤子,不会有难不帮的。”
“就是同喝一个妈的奶都不行,更别说一条裤子了。”女人愤愤地说着。
“那你说咋办?”
“我说?就说你那做工的钱,啥时候能要回来?好几个月了,一个子没看见,你每天除了带一头灰尘回来,还带回来啥了?”
“拿不回钱还怪我啊,每次去要都没钱,没钱,那我能咋办,还能去砸了他家锅灶不成!”
“就你好糊弄,隔壁老李咋有工钱?”
“你净说那胡话,那老李是工头她婆娘的舅舅。”
“舅舅就有钱拿,普通工人就拖着,凭啥啊?”
“你问我,我找谁去?有本事你自己去要啊?我一天到晚做活累得半死,也不见你出去挣一个子。”
“你个丧良心的,我每天是闲着了还是怎么了,每天那么多牲口你关心啦,你那瘫着的老母你去看啦,你每天回来吃的饭,龟孙子做的啊!”女人狠狠惯下手里的柴火,哭了起来,两行泪在火光的照映下,像两条红色车轨,流向远方。
男人挠了挠头,在灯下来回晃了几步,似乎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索性又坐下,把手拱进衣袋,捏出一支烟来,擦亮火柴凑到烟头,接着,狠狠地吐出几圈雾来。
“吃,天天吃,每天见不到一个子,还天天出钱买烟吃,让你戒烟就是不听,不然,每年还能省几个钱。”女人带着哭腔埋怨着。
“你看看,又来,吃烟花得了几个钱。”
男人扭过头看看女人,女人湿润的眼睛让他不好在这个时候再“反抗”。他看了看夹在手指上的烟,还剩小半,便捏着烟头,将带火星的烟丝掐掉了,剩下的烟他又小心地揣进烟盒。
心里有事的人却总是坐不住的,他又直起身子,双手揣进了口袋,手指把口袋里的钥匙撮得“咔咔”直响,抬步朝门前走去。他张眼望向天空,蓝紫色的天空变得像墨一样,挂着几颗星星,像宝石一样显眼。他觉得天空压得越来越低,像是有一只手捏住自己的喉咙,让自己喘不得气。
“对了,上次从二爷那借了多少?”男人突然转过身,打破了死亡似的沉默,似乎是要对抗这无情的夜。
“三千”
“儿子说学画画需要多少钱?”
“两千。”
“哦,再借两千,整好五千。”
“你拿啥还?”
“你看,再几个月,那几头牲口就能成了,卖了,还有,我那工钱也该有着落了,还有那粮食留着够吃就行了,剩下的,卖了,”男人说着眼睛似乎冒出了光,“我都想好了,这些加起来的钱,够还了,还能剩点过个好年呢!”
“就算像你说的,这两千你咋借?”女人听了像是有道理,接着又说,“二爷上次说的条件你能应了他么?”
“那哪能应了他!”说着,男人放低了声音,向窗外瞅了瞅,凑到女人耳边,似乎害怕隔墙有耳,严肃地说,“那是犯法的!不能,不能应。”
“犯法?”
“嗯,当然,倒卖假烟呐!”
“那国家咋不治他?”
“没握到他尾巴呗!”
“那他咋还叫你跟他干,不是坑你嘛!”
“我跟他同村啊,又是他侄子,自然不会卖了他,你瞧他手下的人,梁子,阿虎,黑根,不都是本村的么!”
“那你还借他那脏钱?”
“有办法么,全村只有他家加了二层楼,刷了白粉墙,安了防盗窗,其他人比得起么!”
“那你不应他他会借你?上次看在你爸面上都是连求带拜的,这次看谁?”
“说点好话,让他宽恕几个月,把几个月后我们有钱的事跟他说说,哎——家里还有鸡蛋么,给他拾点,不看僧面看佛面,老人家心软,见不得我们做晚辈的困难。”
“鸡蛋有啊,真要去么?会为难你的——”
“去,快点吧,人家睡下就不好了。”男人说完就去找手电。女人也忙碌起来,套了外套,去捡鸡蛋。
晚饭的蒸汽穿过锅盖翻腾起来,不久就弥漫了整个屋子,如刚下的一场大雾,微弱的灯火却驱散不了它,任它笼罩。
男人和女人一前一后出去了,不久便消失在黑暗里。天空仅有的几颗星也消失不见了,本来旺盛精力的狗也不吭声了。黑夜把男人和女人的呼吸拉得老长,整个村子只见一条光,无规则地向前摇晃着走着。
他们刚一转弯,只见二爷家灯火通明,叫喊声嘈杂。那擦着白粉的二层小楼被那红的绿的灯照得十分好看。
“警察!”男人推着女人折回墙角。
“啥?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女人神经质地叫了起来。
“叫啥,赶紧回去罢!”
他们返回时关了手电,只剩两只人影在夜里极速穿行,极像从地府里吹出来的两只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