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者与看戏人
灯光暗下去了,星子也疲惫地在房顶眨着眼睛,月亮像个害了羞的姑娘,扯了一片云便躲了进去,夜就此暗下去了。
在这晚风温热的夏夜,倒也不甚寂寞,各种虫鸣,还有空调轰隆作响的声音,空调上落下去的水滴,像是谁的窗前落着两三点雨,这些声音伴着树叶沙沙作响,混沌一片倒衬得这夜晚格外的安静……
也衬的,那灯影下,翻捣垃圾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愈加明显。
我趴在窗前看了许久,那一道单薄的、弓箭一般弯着弧度的苍老的背影,在那一团乱糟糟的白色里翻找。
她瘦弱的手臂,又黑又细,像是一根刚刚植入地里的树苗,瘦弱得不行,但已经褶皱分明,青筋暴起,沧桑无比。
她右手拿着旧式的老电筒,像是医生给病人诊病一样严谨地在那一堆杂物里扫来扫去,左手配合着灯光的移动翻找着,有时候连手带脚,左手翻着,右腿踢着,寻宝似的。若是寻得一件有用的物什,便拿起来,拍一拍,夹到胳肢窝里去,然后又接着翻找,直到胳肢窝也夹不住了,便挪着小步子,走到另一个垃圾桶前的大蛇皮袋旁,一个个认认真真地塞进去。
她已尽力放轻了动作,但各种纸盒子与塑料瓶仍旧不听使唤地彼此摩挲,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想来她也是不想被人看见的,不然也不会深夜再出来,更不会因为谨慎,咬起了干瘪而毫无血色的嘴唇。
这个动作,不免让人想到她年轻的时候,想必一定是个极容易害羞的姑娘,若是听得什么不该听的话,见得什么让她心惊肉跳的人儿,一定是极腼腆地扭过头去,可爱的贝齿咬着下唇,头低低的,眼睛瞄向别处不敢再抬一下……
那些年华阿,一定存在过的,在她的身躯如枯树一般老去时,那些年华便也如春水蒸发,变成了不知哪朵云下的雨,全部灌溉给了人间那几株鲜艳的花。
水浇了种子,种子破土,发芽,开花,结果……
可结的,为何是这样的果?以捡垃圾为生?
我看着她又转到那一堆垃圾中去,翻找着便要直起身子,左手在腰背轻轻地敲打着。她那被粉红月季和绿叶子图案布满的衬衣,被汗渍打得湿透,像是淋了一场雨,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像是一层花色的皮囊,把她瘦骨嶙峋的身子勾勒得愈加触目惊心。
她定是累坏了,翻到半瓶矿泉水,笨拙地打开瓶盖仰头就灌了下去。她那微微直起的身子,因为年老,脊椎已经无法挺直,依旧像一张微微拉开的弓,张着微微的弧度,但是她的脖子直着,为着喝到最后一滴水,她的脖子直挺挺地伸着,脑袋仰得老高。路灯打在她的脸上,与右臂一般黑的脸上看不清任何表情,只是腮帮子和喉咙微微张合着。
水喝完了,她把瓶子踩到脚底,几声嘎吱嘎吱响后,瓶子扁扁的被她夹在胳肢窝里。
她从那一堆垃圾堆,翻找到另一处并排放着的垃圾桶。她身材矮小,佝偻着身子便更加显得又瘦又短,站在垃圾桶旁,张望着,翻找着,像极了小孩子垫着脚在抽屉里翻找零食。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之前,这些垃圾桶都已经被翻过了。
看到她翻找的速度越放越慢,态度越来越消极,我便再看不下去了。
把柜子里所有能腾出来的盒子都找出来,统统搬下楼去,在出楼道前,转念一想,又把崭新的盒子放在脚底下踩了踩,以此来抹灭我那自以为是的施舍,表示那些盒子是我已经不再需要的废物。
她仍旧在那垃圾桶前翻找,我打算把盒子放到她之前翻找的垃圾堆旁就走,但还没等我走近,她已经打着手电筒加速朝我走过来。
“给我吧给我吧。”我近距离看到喜悦在她脸上跳跃,灯光下,她也像一条欢快的鱼似的,朝我蹦过来,我有些惊心,深怕她那一身孱弱骨头散了架。
我想把盒子递到她手里,可是见她胳肢窝、左手右手都不得空闲,便停下了。
她见我停下了,便小心翼翼地操着并不熟练的南京话问,“盒子还要啊?”
然后脸上挤出一丝略显隆重的慈祥的笑,她在讨好我,这让我很受愧。
我连忙摇头。
“不要了,不要了。”
我转头,看了看她不远处那草黄色的蛇皮袋,“我帮你放进去吧。”
她像是受了惊似的,连忙跟上去,“不用了,放着吧,脏得很。”
她笑着,有些腼腆,有些尴尬,在那一张苍老的脸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汗珠浸润着灯光,她的脸发起了细绒绒的光,笑容也发起了光。
她害羞了,那么苍老的羞涩,但仍旧好看。
“没关系。”我说着,帮她把纸盒子塞进去,她慌了手脚地把手里东西丢进去然后帮我撑开袋子,嘴里不停嘀咕着。
她说话语速很快,地方话,我听不太懂,隐约只听见“别弄脏手”。
她的收获颇丰,两个蛇皮袋子都几乎装得满满当当,我往四周望了望,并不见有托运的车。
“你这怎么拖回去?”我问。
她并没有抬头,自顾捣鼓着那满袋子的宝贝,嘴里一直在快速地嘀咕着我听不懂的地方话。
“你家离这远吗?”我又问。
她像是被谁来了开关似的,终于抬头,嘟嘟囔囔一连好大一串话之后,指了指我所在的楼层的后面,又指了指我们的左边,没一会儿又指了指右边。
我有些茫然地跟着她指的方向张望,一边努力辨识着她嘴里不断跑出来的语言。
她见我似乎很努力在听的样子,索性放下手里的所有东西,手背揩了揩脸上的汗,站在我跟前开始更加快速地说话。
她说话的时候配合着许多小动作,一会儿指了指某处的楼层,又指了指眼前楼层的窗户,然后手突然往下做了个砸东西的动作。
她的语言系统里,我的大脑只能提炼几个关键的词,比如“不吃饭”、“要吃烤鸭”、“吃糖果”、“五楼”、“窗”、“扔”……
然后再根据这些词联想她说的那些情景,大概就是家里有个小孩,不爱吃饭,闹着要吃烤鸭和糖果,最后糖果被从五楼的窗户扔了下来。
具体是谁扔的,我无法弄清,只皱着眉头,费劲地听着,时不时配合着点头。
我不需要作出任何回应,因为她不停地在说,语速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没说几句就要抬手揩一下脸上的汗,脸上的表情由一开始的平和变得愈加激动、委屈,而后变得有些愤怒。
我从她的话语里听到“照顾小孩”、“做饭、打扫卫生”、“饭也不做,碗也不洗”、“买衣服鞋子”……
“谁,您说的是谁?”我问。
“前天晚两点睡”、“昨天12点”、“我也是人”、“买衣服鞋子”……
然后我终于在她那大串大串激动的言辞中听到了最关键的两个字:媳妇。
然后所有的故事基本上就明了了,包括她后面还没说完的话,我也猜出了大概。
她在家帮儿子儿媳带孩子,儿子除过年很少回家,孙子还小,不肯吃饭闹着要吃烤鸭,买来了又不好好吃,她给孙子吃糖果,糖果刚剥一半被儿媳妇一把全摔到楼下……
接着就是儿媳妇各种的懒散、暴脾气、对邻居老太都比对她好之类……
她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那些话像是被剧烈摇晃之后的被打开的可乐,猛的一下窜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她说自己照顾家里吃喝拉撒,儿子媳妇从来不给她钱,一年到头不买一身新衣服新鞋子。
“我连保姆都不如。”她又揩了一把汗,说道。
我看着那湿漉漉的脸,已经分不清她抹的到底是汗还是泪。
“您的儿子呢?”
“她带邻居的老太去看电影,去弘阳广场,去医院,给别人买衣服裤子……”渐渐熟悉她的语言后,我已经能够大概听懂她说的话。
“您的儿子知道吗?”
“一个工作做不到半年又被辞掉,买了……去了三十万,上海几千万……”
她完全不理会我的问题,她太寂寞了。
我终于知道她在翻找东西时为什么偶尔会嘀咕,我想她大概并不需要一个人作为倾听者,她对谁都可以倾盆而出,好像肚子里那满满的苦水,是谁都无所谓,只要一股脑都倒掉就好。
我想我还是不够具备同情心,我很快就厌倦了那些家长里短,我努力找缝隙去说一句道别的话。
“我捡这些东西去给他们买菜做饭,每天做好饭打扫卫生照顾的好好的,对我不如一个保姆,我也是一个人……”
我干笑着,并且惊叹于她说话的能力和能量,这与我从窗户看到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原来她的体内积蓄着这么多的能量,虽然都是负面,但是这显然给她增加了不少生机。
一颗愤怒的枯树,比一棵死气沉沉的枯树更有生命。
“那个,阿姨……”
“我这个媳妇我跟你讲,刁钻,好说要杀人,你杀人,敢杀人我就报警……”
逻辑已经在她的语言系统里慢慢失去,她像是一个机器,语言的输出完全出自本能。
这种本能,不需要任何的听众。
我打算撤了。
我干笑着,只能干笑着,心底想着解脱,但隐约带着愧疚。
“阿姨,您忙。”
她依旧没有听到我的任何话,嘴巴迅速张合着吐着连贯的语言,灯光在她脸上,把那一张脸照得有些可怕。
她依旧在说着,不仅不理会我抱歉的语言,也不理会我逐渐迈开的脚步。
内心的愧疚让我不能甩手而去,我只能一步一顿,一步一点头地回应她输出的话,嘴里应和着,“嗯,嗯,您先忙。”
我的语言系统也已经被她打乱,比其她我倒更像个傻子似的了。
我上了台阶了,我们的距离已经有三四米远,她依旧隔着那三四米远,毫不减速,甚至更加迅速地说着,好像一定要赶在我走之前把所有的话说完似的。
我上了最后一层台阶,又对她点点头,“早点忙忘回去。”我说。
“我今天到着捡垃圾,每天都捡,昨天在另一个街区,明天还来……”
她说着说着,转过身去,朝那些垃圾桶走去,嘴里依旧不停地嘀咕着,那么自然的转换,不,这中间没有任何的转换,她对我说话与对那些垃圾说话是一样的,她不需要任何的回应,这么说来,我跟那些垃圾没有什么分别。
我走了,转身进了楼道,暗暗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只是下来丢个垃圾而已,我并没有打算做什么。”我心底暗暗想着。
但是想到她那喋喋不休,我还是不由地心底发酸。
上楼之后,透过窗户看到那消瘦的身子又在那一堆垃圾之中晃荡,她认真地翻找着,认真地嘀咕着……
最后看了一眼,我便把窗帘拉上,我没有作为她的倾听者,没有也不会有对她产生任何帮助,也便失去了偷窥她生活的资格。
但是那一道身影,那些喋喋不休一直在我心上颤动着,人生的悲苦又如乌云倾覆而来。
拾荒者,人生一片荒芜,如何捡的完?
空调吹得我脸发凉,随手一揩,湿漉漉的。
我不由得冷笑:
呵,好你个道貌盎然的姑娘,你若真同情人家,倒是把那一生悲苦都听了去,你躲个什么?
既然躲也躲了,又哭个什么?
呵,罢了罢了,你只道同情别个,也不过是个看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