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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块云彩就下雨

2019-12-12  本文已影响0人  轻寒的暖
有块云彩就下雨

有块云彩就下雨

一 我没敢哭

姥姥家院子里有几颗茄子,上个礼拜来,还跟我的拳头差不多大,绿面包似的,在叶子后面缩着,不扒拉开叶子还真看不见呢。这才几天呀,一块白一块紫的,像我们任老师调的水粉。小脑袋似的,三个两个挤着撞着,我觉得算是长成了吧,我两只手都抱不过来呢,真想拽一个去砸小黄。

我吃饭的时候,小黄总在我腿上蹭啊蹭的,痒死啦。就上礼拜那回,我都偷着给它夹了好几块土豆了,它还总想舔我的碗。它的屁股坐在我脚上,软软的,暖暖的,尾巴扫一下地,扫一下我的腿,扫一下地,又扫一下我的腿,眼里都快流出口水来了。脑袋一够,像钩子似的,再一够,幸亏我把碗举得高,它还得抢我碗里的粥不成!

姥姥——姥姥——,我扭头,刚才她还坐在炕上缝衣服呢。叫一声,不答应,果然听不见,我扒拉扒拉叶子,茄子的把儿比我的手指头还粗,我咬着牙,左边拧一下,右边拧一下,没下来。可是小脑袋耷拉下来了,像我们任老师书包上的毛毛球,丁郎着晃悠。再转一下,两下,我手里边全是汗,一点都使不上劲,还下不来。气得我坐在地上,再试一次,我还没使劲,它倒自己滚我手里边了,茄子的把儿,被我拧得长长短短的几根丝,像是任老师画完水粉的毛笔,揸揸着。

我捧着茄子,藏哪呢?小黄没跟来,洋洋,洋洋——谁叫我,坏了!姥姥?不是在屋子里吗?姥姥出来了——“郝洋!”我的茄子给吓掉了,我不敢答应。

“郝洋!上课呢!杨思远同学把苹果放你手里你都不接,你看都滚哪去了!真不懂礼貌!”我的茄子呢?她怎么说是苹果呢?

我使劲眨巴眼,使劲想,杨思远突然坐得直直的,可是脚底下却蹭我。

干嘛呀杨思远?你干嘛呀?

她不蹭了,“李老师,李老师,我给她苹果了,她不接着。”一个那么大块的人挡在我面前。她张着嘴喘着粗气,瞪了我两眼,象刀子戳我一下。我都哆嗦了,以为她猫腰打我呢,我想闭眼。“咚”的一声,杨思远马上“啊”了一声,原来她把苹果踢到垃圾桶那了。

哼!

哦。

大屁股老师抄起我的书朝我的胳膊拍一下,不解气,又拍一下,连看都不看我就向讲台走。她的屁股蹭着我辫子了,我赶紧偏了偏脑袋。她的屁股要挨上我的脸了,那么大那么圆,往前迈哪条腿,这半边屁股就颤悠两下低下去,那半边屁股颤悠两下抬高起来,迈另外一条腿的时候,高一半,低一半,这边颤悠,那边颤悠,真跟姥姥养的那头粉白粉白的大母猪一样。大母猪走路多美呀,一走一扭一颤悠,一走一扭一颤悠,那小尾巴,卷着,一下一下像打拍子。她可真丑!

真丑!

尤其是她发的卷子,51里面有几个10,有几个1?39里面有几个10,有几个1?“照着这样的格式让家长出20道,改完签上字明天都给我带来!”

我光顾着想姥姥家了。这可怎么办呢?

妈妈要是早一点来接我就好了。我今天在幼儿园生了她一天气。

二  妈妈昨天晚上哭了

昨天晚上,我都洗完澡了,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想睡觉。妈妈把我摊床上,也不给我盖被子,就给我爸打电话。不知道她哼哼唧唧说什么,一声长一声短的。说着说着声小了,像从鼻子里出来,更像哼唧了。说什么依你,也依你,我呀你呀,上边下边之类的。我越来越听不清,想睡觉了。过了一会,突然一惊,清楚地听到她说我,洋洋,我又怎么你们了!这时候我可听清了,说什么,57,幼儿园,张家口什么的。我一下就醒了,57不是我考的吗,我是考试时铅笔折了,使劲举手了,肥屁股老师不搭理我,杨思远看了我好几次,都不敢把削笔器借给我。干什么跟我爸说呢,真是的!可是妈妈说着说着,一声高一声低了,还掉了眼泪,说着什么可怜,质量,你爹的老庄院,小学,租房子,说着说着哇哇大哭,把手机放枕头上了。手机那边喂喂了两声,然后就的嘟一声,接着又嘟——

妈妈看了我一眼,妈妈怎么了。干吗不骂我骂爸爸呢?我不懂,装睡吧,我真不懂。

关了灯,妈妈抽抽搭搭地躺下,一会拽枕巾擦眼,一会拽枕巾擤鼻子。窗户外面的月亮铺到床上,凉席不那么硬了,像有水在飘啊晃啊,也我能看到妈妈胸脯一上一下的,妈妈怎么了?

爸爸妈妈不会离婚吧,李涵硕的爸爸妈妈就是离婚了,他妈妈总是哭啊闹啊,连爷爷奶奶都不让她进家门了。我不会看不到妈妈了吧?我的眼泪流出来了,我不敢让妈妈看到,赶紧翻了个身。

我是真困了。

怎么一下子灯又亮了,刺得我眼疼,我翻了个身看妈妈,这回她干脆坐起来使劲得擤鼻子,声音大的像隔壁秀姨姨家养的骡子,好像把肚子里还没对爸爸说的话都擤出来,可怜的妈妈!妈妈又看我一眼,叹了口气,我赶紧装睡。

可是妈妈不睡觉,下炕了。外屋的电动车后座上的,是捆得结结实实的左一道右一道,包里是妈妈从服装厂拿的手工活,妈妈说她一下拿了五件呢子大衣,幸亏她抢得快,抢着红的和粉的。邻居小纺姨姨就只拿到黑色的。这五件大衣缝完能挣80块钱呢,妈妈真高兴啊。我也很高兴,明天我按时起床就可以给妈妈要一个糖麻叶了吧,妈妈说糖麻叶一块五毛钱,和它一样大的油条一块钱,糖麻叶上的糖值不了五毛,骗人的!做买卖的都是想骗人。我不知道,但是炸油条的的婶婶头上总冒着汗,对我笑,实在不像坏人。

我是真喜欢吃糖麻叶啊。

我翻了个身,想着糖麻叶,很困啊。我抽空翻个身看看妈妈,一针上一针下,一针上一针下,针头一亮,一亮,像什么呢?大舅家哥哥用石头打水漂,一跳一跳,一亮一亮的,妈妈的手像跳舞一样。

早晨我醒的时候,妈妈还在缝,一件大衣快缝好啦,她是不是没睡觉呢?

妈,我想,吃,糖麻叶。

妈妈看了我一眼,眼皮又红又肿,抬着都费劲:洋——你自己能去买吗?妈妈干不完活了。

今天早晨的糖麻叶是我自己去买的,妈妈熬的小米粥。妈妈送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只能站在妈妈前面,后座上是那个大提包,妈妈得给姥姥拿两件过去,妈妈说缝不完,发活的阿姨就不照顾了。我站在电动车上直打盹,幸亏妈妈的手挡着呢。

不过,模模糊糊的我又听见爸爸小声叫我了。妮——,妮——,洋洋,洋洋——

你说我能不困吗?

妈妈,到幼儿园的时候你可让我丢人了,大肥屁股老师在门口呢,她一定会说,看郝洋的妈妈!电动车后面老绑着大包,一看就是卖苦力的!她上次就问我老家是哪,我还没说呢,就听见她鼻子里边哼了一下,穷山恶水!

要是任老师在多该好啊。我得问问任老师什么叫穷山恶水。我们老家蔚县,我猜大屁股肯定不会念,哼!

反正,从早晨上幼儿园起我就不高兴了。

妈妈接我来了,这次后座上没有大包,我好高兴啊,我可以站在后座上,搂着妈妈的脖子,我的裙子就像蝴蝶的翅膀上下展着,妈妈带我飞喽!

洋——知道吗,咱们院里来了一个新阿姨!

三 小院来了一个阿姨

打我一上幼儿园,我和妈妈就搬到这个小院。

我手里攥着棒棒糖。是姥姥给的,我不想离开姥姥家。我拿着它坐了一路的客车,想姥姥了,我就舔一下,想姥姥了,我就舔一下。我就是想哭。

其实,妈妈想住北边的大屋子来着,可是那个姓曹的奶奶看看我,看看我手里边拿的棒棒糖,棒棒糖化了一点,滑到我的指头缝里,成了黑泥。我趁妈妈不注意,舔了舔指头缝,挺甜的,就又舔了舔。那个姓曹的奶奶应该看到了,她皱着眉头说。你们还是住南屋吧,北屋还顾不上收拾。

我妈看了看我,就不说什么了。

说是住着这个小院,我和妈妈只是住着南屋,北边的大屋,东边的小屋都空着。我经常悄悄地看,北边的屋子真大啊,里边有冰箱,比爸爸还高吧,还有沙发,还有大衣柜,还有洗衣机。可是我们屋里什么都没有。

院里的枣树一年比一年粗,天暖了外面草绿了的时候,院子里嗡嗡嗡的飞来许多蜜蜂,枣树就开花了。一会儿花变成六角形了,几天又变成圆的了,几天又大又亮了,几天,天不热了,枣红了,枣树枝都弯了,风一吹一颤悠一颤悠的。枣红了两遍了,现在蜜蜂嗡嗡嗡的,一个阿姨来了。

有块云彩就下雨 有块云彩就下雨

阿姨站在枣树下,好香啊。

她蹲下来,向我伸出手:“你的小发卡真漂亮,像小蝴蝶,你是小仙女吗?”阿姨跟我说话了,她说的话不是张家口话,跟爸爸妈妈不同。她说话声音也不大,不像妈妈她们。隔壁的秀阿姨常常隔着墙头喊妈妈给他捎两件衣服回来。我想,这个阿姨声音这么小,半夜爬出来的大蜈蚣、壁虎也不会怕她吧。可是她的声音这么软,像妈妈蒸馒头的面团,怎么揉,怎么捏,怎么拉扯都行,看吧,一会面团又回到面团,腾腾的,软软的。妈妈说,这才叫自己有劲。

妈妈喊我写作业呢,把矮桌子凳子摆出来,卷子一张张的。妈妈在一边缝着她的大衣,第几件了呢。

39里面有几个10呢?

阿姨钻进屋里了,我听见曹奶奶的声音。

明天,我给你捎东西来啊。曹奶奶要走了,阿姨拽着曹奶奶的手走在后边。已经这么好啦姐姐!

她喊曹奶奶姐姐,真奇怪。

我看她跟妈妈差不多吧,但是比妈妈好看,她的脸像月亮似的,看着软软的滑滑的,静静地,就像月亮。可是妈妈的脸呢,像是一张皮,没有皱,却是硬硬的。

曹奶奶捏了捏阿姨的手,叹了口气,走了。

过了一会,阿姨才进来,拎着土豆,还有不知道塑料袋里装着什么。62里面有几个2呢?

好香啊!38里面有几个10呢?

天快黑了,妈妈熬的小米粥快熟了,有绿豆的香味,绿豆是绿的,在锅里开出黄的白的花来,咕嘟咕嘟的冒着泡。

妈妈,我想吃姥姥腌的花生豆。

一不注意,我身边飘过来好香好香的味儿。抬头一看,一个大哥哥,站在我旁边,我还以为是我们体育林老师呢。手里端着碗,装着一只鸡腿,看着就香啊,鸡皮上还冒着小泡泡,香味就是从那小泡泡里钻出来的吧。我都不能张嘴了,就怕口水流出来,我用眼神哀求妈妈,妈妈,妈妈。

给,妹妹。

我还是哀求,妈妈,妈妈。

妈妈剜了我一眼。我的眼一点一点吃着鸡腿,妈妈,妈妈!

谢谢啊。我妈妈用和阿姨一样的腔调说话了。转过头,用我们的话说,快吃你的!

妈妈为什么话这么少呢,我猜呀,她嘴里肯定也有口水吧。

四 妈妈又打我

我没写完作业,妈妈不会,我也不会。

39里面有多少个1呢?我数不过来。妈妈说,要不画圈圈吧,我就在纸上画,一个圈,又一个圈,画了一张纸,妈妈扭头问,多少个了?

哎呀!

我正想着什么时候妈妈也给我做那么好吃的鸡腿呢。

我得再数一遍。

妈妈急了,喊,多少个啦!我用橡皮擦擦掉几个,39个。

啪的一巴掌,我的后背,溅出亮亮的响,再数数!

可是我数来数去,就是39个圈啊,我真想哭!妈妈你凭什么打我,是因为我吃了鸡腿吗?

多少个1,数数!记住——9个!记住没有,9个!

可是我数来数去是39个呀。可是我只能说9个,不让还得挨打。

63里面有几个1呢?我在纸上画圈圈。我听见妈妈呼呼地喘着粗气,要把我吃掉一样,皮鞭一样的巴掌又下来了。

明明打的是我,妈妈却大哭:你说你在幼儿园学什么呀,你说老师上课怎么不打你呀,你说这是什么破学校啊,你说那死老头子怎么不死啊——

我吓得都不敢哭了!

我疼。

妈妈打我几巴掌,哭两声,又打几巴掌,又哭两声。把我扔门外边,不要我了,衣服是没法缝了。她大声地给爸爸打着电话。

好像骂爸爸是混蛋,骂爷爷把房子留给小叔叔。

我站在门口,有一只蜘蛛在网上,他动一下,网颤一颤,猛跑几步,网猛地颤几下。一定逮住什么了,在吃吗?我也刚吃完鸡腿,特别好吃,可我妈妈不会做。

那个阿姨和哥哥干什么呢,我挨打她怎么不来劝劝呢?

我困了。站着直打盹。可是妈妈说不要我了。

迷迷糊糊的,我在河里边了,漂啊,漂啊,扑腾一下,再扑腾一下。有个长长的棍子向我伸过来,捞我吗?我趴在棍子上,睡着了。

洋洋妈妈,洋洋妈妈——

姐,我知道不该。我知道怨我自己。我去缝衣服了。

好。早点睡觉吧。

阿姨,你是神仙吗?

五 爸爸收拾妈妈

幼儿园不怎么讲课了。

大屁股老师说,上课就讲一小会儿,反正幼儿园快毕业了,得准备节目啊,6月的典礼上,园长都要请小学的校长和什么局长参加呢。

我本来就不喜欢胖屁股老师讲课,她讲的我一点都不想听,不过她的屁股很好玩,一颤一颤的,我说过,像姥姥家的大肥猪!她在黑板上写13加9时,我就看她的屁股,有一次我跟杨思远说了,杨思远笑得脸上的肥肉一个坑一个坑的,一颤一颤。这可是个秘密。

当然,这几天胖屁股老师不怎么讲课,就不拿粉笔头扔我了,我也不怕她了。那天林老师给我们排节目,我们正按林老师的要求跳草裙舞呢,撅着屁股,左边扭一下,右边扭一下。胖屁股老师说,瞧这几个小屁股,撅得这叫一个漂亮!

突然我觉得我挺欺负她的。以前她瞪我,也是因为我气着她了。

我一下就想起妈妈有天夜里说,我早晚得把她气死,我想肯定我有错吧。

但是我真不知道我有什么错。阿姨来了以后的这几天,我发现妈妈更爱发脾气了。阿姨也没惹着她啊,阿姨那么好的人!

我爸爸从张家口回来了!

是开着车!

他是早晨到的,我还没上幼儿园呢。他一下就把我举起来,吓得我大叫。他亲着我的脸,还使劲晃我的脑袋。

告诉爸爸,你妈是不是又打你了,看我给你收拾她!

可是我得去幼儿园,爸爸怎么收拾妈妈,我是看不着了。排节目少一个也不行,林老师说的!这回爸爸开车送我上幼儿园,妈妈坐旁边的椅子上,我坐妈妈腿上。妈妈老是傻笑,洋洋-看那棵树,看天边有块云彩像什么!我真不想理她,看什么看,天天都这样嘛。我想着屁股向右扭的时候,手该怎么翻一下呢?爸爸一边开车一边斜着眼看妈妈说,你说我怎么收拾你,你说,我怎么收拾你。说了好几遍,妈妈脸都给气红了,就说了一个字,滚。可我也没看出妈妈多生气,爸爸倒是更高兴了,滚就滚,洋洋,让你妈跟我一块滚,你住幼儿园好不好?那可不行,我使劲搂着妈妈脖子。妈妈伸出手,拧了爸爸一下,你滚!

反正我是滚到幼儿园去了。

下午放学,还是爸爸接我。妈妈呢,累了睡觉呢。妈妈可真是,我跳了一下午草裙舞都不说累!

洋洋——一会姥姥来,你跟姥姥说,咱们去张家口上学好不好?

可是,妈妈说,没钱买房子。我坐的座子上有好多土渣子,爸爸不是休息吗,又去送什么货了?

洋洋,爸爸跟你说,等会姥姥来了,你告诉她,跟爸爸去张家口上学,咱们先租房。好不好?

六 姥姥来了

其实我知道姥姥来,就是不知道哪天。我给姥姥打过电话,求过她一件事。阿姨特别会做饭,喊我过去,洋洋,帮阿姨尝一尝进味了没,然后我就尝过鸡腿,红烧肉,炖茄子,豆包,花卷,味道真不错。我尝了那么多,可是我让阿姨尝我家的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啊,妈妈就会熬粥。说粥养人。多会骗人啊,姥姥说什么来着,养得我跟小鸡子似的。

但是姥姥有办法,她院子里种着好多菜,上次我做梦都梦见茄子熟了呢。姥姥会带什么呢。

豆角!街上卖的最贵的豆角!我都快跳起来了。

一大塑料袋子豆角,大约半尺长,青的白的,弯弯的,姥姥叫它白不老。这么大一袋子,可能装的时候有豆角的尖把袋子扎破了,有一个洞,用一段白线绳绕了几圈,扎好了。姥姥出现在我面前时,脸上带着满意的笑,鼻子沟里都是汗。

“洋洋——看!”姥姥真神气!以前的地主就这样吧?

我把豆角装满一大盆,举着给阿姨。阿姨,给!我让姥姥给你带的,我姥姥自己种的!

“姥姥——阿姨特别喜欢,我就说阿姨喜欢吧!”

姥姥搓着手,乐呵呵地笑着。

我的姥姥多好啊。

但是,姥姥这次来肯定还有别的大事,要不然,干什么爸爸来了姥姥也来了呢。

吃饭了。

姥姥说,按理是该去,可是——

爸爸低着头说,我好好干。

妈妈说,我们好好过。

姥姥说,不是自己屋子,就先别糟蹋钱买家具,老家先让她爷爷奶奶好好住着。

爸爸说,谢谢妈。

妈妈说,谢谢妈。

爸爸说,洋洋,谢谢姥姥。

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啊,我要跟爸爸妈妈一起,去张家口了,妈妈说那的学校好。

张家口,得多好啊。

姥姥说什么也要走,走之前用手轻轻碰了碰妈妈,两个人嘁嘁嘁嘁的钻进屋里去了。我悄悄地从门缝看,姥姥手里一个小手绢,一个角一个角地打开,拿给妈妈,妈妈又一个角一个角地合上,推回姥姥手里,什么呢?正想呢,姥姥出来了,差点踩着我的脚。妈妈追出来了,就喊了一声,妈——,就哭了,姥姥出大门了,一会抬抬胳膊,一会抬抬胳膊,擦汗呢,擦眼泪呢?过了一会,我看不清了。

走进门,爸爸搂着妈妈,谁也没说话。

有块云彩就下雨

七 有块云彩就下雨

自从爸爸和姥姥来过之后,妈妈没怎么发过脾气。她经常收拾屋子,把我以前的衣服翻出来,一件一件地晒一遍,又叠好,装进箱子里。妈妈还是每天早晨送我上幼儿园,中午接一次,吃饭,睡觉;晚上再接一次,吃饭,睡觉。

妈妈很少再高一声低一声地骂我,有一次她突然说,洋洋,你看,天上云彩像水一样样的流。我吓了一跳,这样的话我们任老师也说不出来的,我抬头想看看云彩是不是像水一样哗哗地流,却听到了屋顶墙头的鸟叫。

阿姨说,这是因为妈妈心安了呢。我不懂,妈妈以前有什么没安的呢?

阿姨,你一直这么安吗?

今天放学,妈妈接我的时候,我发现车筐里有几个老玉米。可是我不能吃啊,我啃不了,门牙掉着呢。

给阿姨的,妈妈说。

阿姨也够馋的。

洋洋-——你觉得阿姨好吗,阿姨是从北京来的呢。

我想了半天,阿姨会做各种好吃的,阿姨会给妈妈裁裙子,阿姨会劝人,阿姨的电脑像一本书一样薄,每次回家都看她在桌子上敲啊敲的,像我们王老师弹琴一样。可是王老师只弹一小会儿,阿姨不,有时候我中午睡一大觉,醒来,她还在那敲啊敲的。最关键的,阿姨好像天生不会生气,总是笑,总是笑。真的都那么好了吗?

阿姨真是生病了。我抱着玉米给阿姨送过去,阿姨眼睛里的笑都那么暖,我心里热乎乎的。我蹲下,看阿姨包开玉米,里面的须须一绺一绺的,像妈妈刚洗完的头发,湿湿的贴在玉米粒上。

阿姨把玉米上的须须都轻轻捻下来,像一大绺头发。

洋洋——阿姨要去煮水啦。

阿姨站起来的时候,用手拄了一下膝盖,挺费劲的。看来阿姨是病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回家。

妈妈,阿姨生的是什么病?

累了。

累了就会生病吗?

啊。

我挺不喜欢这天。天天下雨,有块云彩就下雨,有块云彩就下雨。阿姨的腿怎么了?

林老师说我们跳得特别好了,明天请园长验收一下,让我们都穿上白袜子,白鞋。让妈妈给好好地梳辫子,得编满脑袋的麻花辫,像像电视上演的白牙白眼撅着大厚嘴唇的小黑鬼,对,小黑鬼,林老师是这么说的。

阿姨说早上起早再编吧,晚上编了睡觉不舒服,枕着硬,硌得慌。可我着急呀!

喝完粥,我披散开长头发,坐在小凳上,抓一绺头发,自己拧着玩,拧几圈,松开,看它自己慢慢的转,一圈,又一圈。又抓了一绺,拧几圈,它自己慢慢地转。没有一绺头发能够转回原来的样子,我有点伤心了。

妈妈和阿姨搬着大凳子,坐在我脑袋后面。阿姨的手真软,妈妈的手是硬的,抓我的头发时,常常使劲扥我的脑袋。

枣树,不小心都比我的胳膊粗了。昨天还是香香的味,今天枣都一串一串的,亮亮的,树枝一下一下的颤着往下坠,一点一点的往下弯。没有蜜蜂了。树上的天模模糊糊的是一片紫一片蓝,一团一团的灰,深的浅的。

我顶着满脑袋小辫子,困了,压在妈妈腿上。

姐,律师怎么说。

不能解决。

他们怎么说。

他们也挺难的。

你可怎么办。

不能怎么办。

姐你的腿怎么样?

还好。

姐,不是你的事。你委屈吗?

活着就不委屈,我儿子也知道的。

我困了。阿姨肯定没睡,我晚上起来尿尿,看院子里亮亮的,不是月亮,是她屋子里的灯。天上没有月亮,一块云彩,像魔鬼一样张牙舞爪,在天上生气地跳。

八 我得去张家口

任老师犯愁了。

我们是小黑鬼呀,裙子好说,脸咋办?任老师有的是毛笔和墨汁,任老师说天太热,墨汁抹上一会出汗就往下流黑汤子,不行!

大屁股老师说,抹鞋油,又黑又亮,多好!

任老师白了她一眼,没说话。

还是杨思远的奶奶,从村里背来一口锅。任老师乐了,这东西真不好找呢。

小黑鬼们排着队,从园长那接过了漂亮的文具盒。园长发文具盒的时候,本来想伸手摸我的脸,我使劲一瞪眼一呲牙,吓得他缩回了手。

就这样,我黑着脸,走出了幼儿园。

……

张家口,是什么样的呢,像一个大嘴巴吗?怎么张着呢?

爸爸在张家口住的也是小院,不过门口可真大,不然爸爸的车怎么开进来呢?

站在院子中间,四面都是房子,住的人真多啊,可是在院子中间,只有一个水龙头。一个水池子,池子沿上一个脸盆,红的,跟我小叔叔结婚时买的脸盆一样一样的。磕的出来一块进去一块,坑坑洼洼的,盆里揉着一团脏衣服,一股子臭汗味。

有几个大缸高的低的,左一个右一个,里边都是水。我看大门口戳着一把大扫帚,拽出一根苗,细细的长长的,我站在大缸的中间,挨个溅里边的水,亮亮的一串一串,一串一串。

中午吃完饭,我困了。爸爸去送货,妈妈刷着案板,擦着酱油醋的瓶子。噌蹭地一下一下。

哗哗哗的,一个叔叔或哥哥站在大缸边上,用盆舀了水就浇自己身上了,哗哗哗。

妈妈说张家口是个城市,可是我到的是张家口吗?

我开始想姥姥了,我也开始想阿姨了。

第二天爸爸打扮得跟个文化人似的,裤脚放下来,拽一下,再拽一下,凉鞋里还穿上袜子,我们去了一个学校,很大。看门的大爷拦住我们,说先签字,再打电话。

一个老师让我自己的名字,写汉语拼音,写39里面有几个10,我妈妈趴在门口瞅着。

去吧,财务处在那边。

我的妈妈放心了,像电视上刚接到圣旨的大臣,都不知道是哭是笑,把那高兴劲装包里了,鼓鼓囊囊的,使劲捂着。

一小会,妈妈长叹了一口气,松了一口气,妈妈的包空了。我真想把我自己装进妈妈的包里!

大城市就这样吞着我,吞着我的爸爸妈妈。

阿姨,北京的天上,有了云彩会不会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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