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樱
山井先生,和歌山县人,于近期被发现死在了横滨的出租屋内。根据尸检报告显示,山井先生死于自杀,其于夜间服用了大量安眠药,现场并无遗书。
山井先生的葬礼上,来的人仅有其生前的少许朋友及同事。他们在山井先生的遗像前呈上了一束束花,鞠了一个个躬,便很快离开了。
来自相模湾的海风,沿着红砖仓库和摩天轮的踪迹,不小心撞到了大厦的屋顶,遂在天空中哭泣了起来。
在初春横滨淅沥的小雨中,整个葬礼仅仅持续了半个小时。
参加葬礼的人之中,有一位姓为伊藤的作家。他的书多为男女缠绵之主题,由于其作品平庸甚至可以说低俗,他并不是一位令人欢迎的作家。然而,山井先生在生前则经常阅读伊藤的作品,并且常常为伊藤寄去感谢信。
“谢谢你,作家先生。看了你的新书,我有又活下去的动力了。”
这是山井先生在自杀前,寄去的最后一封感谢信。
伊藤是在横滨的日报上看到山井先生自杀的消息的。看到这则消息的时候,伊藤感觉身体的某一部分似乎被剥离了一般。支持自己作品的读者,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离世了,甚至连向世界告别的话都没有。
参加完葬礼后,伊藤坐在回公寓的电车上。雨水一点一点地打击在车窗上,沿着车窗的一端流到另一端,在车窗上划出了一条条错落有致的线,似乎是在描绘着什么。看着这一条条线,伊藤仿佛能感觉到山井先生遗像的脸庞,浮现在雨水点缀的车窗上。
“啊!怎么会?”伊藤吓得差点喊出了声。
揉了揉眼睛后,伊藤发现,他能看到的,只有不断流动的雨点。刚刚浮现的,只是霓虹灯之下的幻象罢了。
回到了公寓,伊藤拿出了一封封山井先生寄给他的感谢信。这一封封感谢信堆叠在一起,也许有两厘米之厚。
“作家先生,您好!这是我第一次阅读您的作品,我很喜欢您作品里对于男女之间纯洁爱情的描写,这给了我很多启发。作为一个从小缺乏关爱的人,您的作品给了我一种温暖,让我感觉,我似乎也被什么人爱着。”
这是山井先生寄来的第一封感谢信。
看着用蓝色钢笔墨水写下的,像鹿儿岛海岸的海水一样清澈的字迹,又联想到山井先生的突然离世,伊藤有点恍惚,他仿佛感觉,自己正处于刚刚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伊藤走到窗台旁边,点了一只七星烟,此时雨已经停了,烟飘荡在阴沉的天空中,而渐渐散开,和萤火虫一样轻盈而又自由。
“是这一缕烟的重,还是生命更重呢?”伊藤自言自语道,“他也许就此获得自由了吧。”
这一晚,伊藤从便利店买了几瓶麒麟啤酒,在灯光的照耀下,金黄色的小麦啤酒不断地浮动着,犹如是三岛笔下夕阳照耀下的大海。三岛的文笔爆裂,富有冲击力,就像是太平洋上的飓风,抑或是九州岛夏季六点的日出。想到这,伊藤不禁感伤起来。在中学时期,他也想成为一个三岛一样的作家,为此他不断地临摹他的笔法。上了东京都内私立大学的文学部后,伊藤原以为自己能专心进行自己的文学创作,但纽约广场饭店的协定签订后,伊藤的父亲成为了众多破产者的一员。那个冬季的早晨,横滨下着晶莹的小雪。雪之下是一辆急速奔驰过的列车,和一具被碾得血肉模糊的尸体。雪花落在尸体破碎的西服上,犹如白色的燕尾蝶,伊藤的父亲获得了解脱。
伊藤辍学了,开始去居酒屋打工。
那一年,新宿的居酒屋内,都是点着香烟,喝着朝日的中年人。他们失去了工作,在居酒屋痛哭流涕,疑惑静静地坐着,思考着以后的道路,是喝的大醉然后倒在JR的铁路上,还是在一个安静的角落,烧着煤炭,感受着冬季仅存的温暖。
伊藤就这样,把眼前的一切一一记录了下来,但他没有感受到希望。他感到空虚,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并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慢慢地,他开始在歌舞伎町流连忘返,每当看到一番街上站着的两排,身着制服的女子,他平时无神的眼睛,仿佛被淋上了一层皎洁的月光。在灵与肉的交替中,他仿佛又找回了自己。他开始写故事,写脱衣舞娘的故事。他不想再写苦难,不想再写渔民的故事。他把《春雪》和《奔马》丢到了垃圾桶里,在书架上堆满了一系列的成人杂志和漫画。
他成为了低俗小说的创作者。
后来,随着东京房租的提升,他不得不搬回他的家乡横滨。但他依然会怀念新宿遇到的女孩子们。他曾爱上了其中的一个,但他没有钱,不能带那个舞女离开歌舞伎町。为此他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见她。一旦见不到,就不会思念了吧。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伊藤就再也没有去过歌舞伎町。他低俗小说的描写也逐渐收敛了许多,他不再喜欢描述场面,而是喜欢描述人之间“灵”的沟通。
“啊,真混蛋啊,你写的我们都看不懂!”
“滚啊,我才不要看这些奇奇怪怪的内容。”
伊藤被骂惨了,但他依然坚持着自己的创作。
后来唯一给他写感谢信的读者,也是有这位来自和歌山县的山井先生了。
也许他们有相同的遭遇?
但山井先生已经死了,我们无法从他的口中,得知他的故事了。
喝了一晚啤酒后,伊藤从睡梦中醒来,此时已是早晨十一点。
“真想去新宿,看看那个姑娘啊。”
“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了?”
于是,伊藤搭上了从横滨到东京的电车。
电车行驶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人身事故,人身事故。”
事故的发生地,是一个乡间的铁轨段。旁边有一条河,河两岸的樱花开着正茂盛。樱花的花期只有两周,伊藤觉得这样的景象很珍贵,便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相机,拍下了河两岸樱花茂盛的样子。
铁轨之下,又是一段血肉模糊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