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穿便服的村子(二)
二
村子最热闹莫过于婚嫁丧事。婚嫁的新人,老去的人,定要做身新衣服。我对给将要老去的人做新衣服,非常敏感。那年,奶奶突然生病,躺在床上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叫也叫不醒。村人都说应该给奶奶赶紧准备后事。妈妈请来了当地最好的裁缝师傅,连夜为奶奶赶制新衣服。开始,我很好奇地在旁边观看。衣服快要成型时,当白炽灯泡,明晃晃地照着宽大的黑色镶白边的袍子,黑色的靴子,我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害怕来,我突然觉得奶奶如果穿着这种衣服,从此就会与我遥遥相隔,她便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后来,奶奶奇迹般活了过来,妈妈悄悄将准备的这些衣物,偷偷收藏在一个最隐秘的角落,没有告诉奶奶。我也早早知道了有这样一个角落,不能对最疼爱我的奶奶讲,我对它神一样敬畏着,非常害怕一个人面对它。
村人将生死大事都看作是喜事。婚嫁是红喜事,丧事是白喜事,都要连摆至少三天以上宴席,敲锣打鼓,吹拉弹唱,以示隆重。全村男女老少自觉放下自家小事,手头忙碌,放下彼此平日的怨恨,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吃吃喝喝,念念唱唱。大事降临,村庄总是一团和气,众人齐心协力,将他人大事办得热热闹闹。一个人老去,全村人都会来面对,它是一家人的伤心事,却是全村人的喜事。每次将死去的人送上山,大人总安排小孩子,举着迎风招展的旗帜,欢天喜地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整个送葬队伍沿河道而上,浩浩荡荡,不走重复路,不走回头路,不走下坡路,风风光光地朝那早就看好的小山包奔去。
送葬队伍从垄上最宽的田埂上经过时,德高望重的主事人,肯定会安排大家就地休整下。再一鼓作气送上山。此时,几乎全村人齐刷刷,呼拉拉,瞬间长成地里最强壮最茂盛最丰硕的庄稼,远远望去,是村子最壮观的景色。此情此景,从小就深深烙在心底了,像怀春的男子初见心怡的女子,见她的衣着自然生动,不是那惊艳,却是那殊胜。很多年后,想起来,会感觉暖暖的,微薰的,泥土一样的气息,远远地从家乡的上空,抵达似乎麻木的体内,激活多年隐秘的少年心。将封存的过去,又单纯地发酵,散发到每个积极张开的毛孔,扩流在左奔右突的经胳中,让生活中粗砺的日子,始终铺垫着一层明亮的底色,有可供慢慢琢磨的细节。曾经以为不可谅解的往事,都能化作家乡旷野自在的清风,轻拂自己和他人,活络地编织出,温温软软,轻轻柔柔来,滋生出无穷的知足和无垠的安慰。原来生命的忧欢是如此交织在一起,爱恨是如此融合在一起。
爷爷年轻时在外谋生,劳累落下心脏病,很早返乡。他说村子才是他静养最好的去处。村子穷是穷点,生他养他,永远不会嫌弃他。穿着便服的村子,让爷爷对草木的枯荣特别敏感,仿佛和他的气息相连,可以懂时令,知冷暖。每天清晨,特会疼人的奶奶,煮饭会多煮几灶火,将咕噜咕噜,正冒着热气泡泡,滚烫的米汤,舀将出来,给爷爷蒸土鸡蛋。年复一年,爷爷身体终于调养好了。日子穷得烂破筐时,奶奶会偷偷摸摸拿土鸡蛋去赶场的集市上换钱换物,贴补家用。一旦被爷爷发现,就要骂个臭死:“杨大婆婆,是老子的命要紧些,还是其他空头路要紧些!你不晓得我要呷土鸡蛋啊。我是你男人,你其他路少操空心,我自然有办法不让你娘崽饿死,我这点事摆得平”。奶奶想通了,自然归服归法,彻底放弃了卖土鸡蛋打算。村上有人病重,奶奶还是会麻着胆子,带上好不容易集起来的土鸡蛋,一般20个左右,急急忙忙去看望,偷偷摸摸赶回来。奶奶每次都带上我同来同去,估计是先前被爷爷骂怕了,干脆不让爷爷知道,定要咒骂她,便要我作证她嘱咐过的冒这样。精明的爷爷哪里不知道,他只是故意装眼瞎。他们心里都装着善意的谎言。
奶奶喜欢穿她自己剪裁,手工缝制的斜襟盘扣衣服,一年四季只蓝、灰两色,无论哪种色,轮流换洗穿在奶奶身上,都显得体面和贵气。每年农历十月,木芙蓉花开得正艳时,奶奶便不再接湘绣赚钱的活,一心一意,飞针走线为三寸金莲的小脚祖奶奶赶做新棉鞋。霜冻还没开始前,祖奶奶的新棉鞋早已上脚。伯妈有次看到奶奶正用绣花丝线弹扯眉毛,端坐在平时用来绣花的高凳上正在打扮。奶奶准备打扮好后,将新棉鞋给还留守在浔龙河旁那座祠堂边,跟叔爷爷一起住的祖奶奶送去。伯妈悄悄将我拉到身边,朝奶奶端坐的方向,噘噘嘴对我说:“你看你奶奶,五官生得最是端正,眼睛一汪水一样,双眼皮好明显,比画都好看。人又精致,眉毛杂一毫都注意,我学她半分像都俏得不得了”。“你是奶奶看上的呀!我妈是爷爷看上的呀!都是他俩自己作媒,让你们嫁给她崽了”。我复述了妈妈和伯妈讲过无数遍给我听,我都背得出的故事。伯妈忍不住扑嗤笑出声来:“你奶奶那叫真能干,还省了谢媒的打点,真会持家”。“伯妈,听冶姐说你是奶奶的湘绣师傅”?“那确实”!伯妈乐了,放开话匣子:“那时省湘绣厂派我到乌溪桥这个点指导技术,你奶奶从明理村一清早赶过去,去得最早,人又生得最漂亮,天天带早餐我吃,学绣花又快又好。她后来策我做她大儿媳,夸他崽如何好,说崽长得像她,又会读书,又疼娘。那时你伯伯在外做地质工作,又冒见过面,我一看他娘这样,心里有了好感”……冶姐是伯妈的长女,我们都过了40岁,奔五的人了,今年聚会,她回忆说:“我娘说奶奶最会做人,崽和媳妇闹意见,绝对站媳妇一边,心里虽护崽,该打的时候,哪怕做样子,都要拿耙枞毛的耙子去打崽,举得高,落下轻,媳妇自然解气,消气了”……
上世纪70年代,自我记事起,奶奶从没扮演过“恶婆婆”角色:一早起来打灶火、喂鸡鸭。白天洗衣,剁猪菜,晒薯片,腌雪里红,霉腊八豆,切晒萝卜,蒸酸菜……晚上唱童谣,讲道听途说的故事哄孙子睡觉,还要按承接日期赶绣湘绣活,手工给长晚辈做棉鞋衣服裤子。她一年四季,天晴落雨都在做。她是当时民间极少见,靠挤零碎时间长年绣花,评定湘绣等级上二级的人物。她经常带我去北山湘绣门市上交绣完的花。她领了钱,从不买零食给我吃。现在想起来,我只是同检验湘绣的师傅,一同认真过细欣赏奶奶,展开在视线里奶奶绣的整幅湘绣。平时在家里只看到局部。看着栩栩如生的湘绣,听到师傅们赞叹奶奶手艺好。我的心和奶奶一样快活。奶奶特别肯做会做能做,一大屋子人,大大细细喜欢奶奶,跟上跟下,亲亲热热,和和气气。
爷爷奶奶的爱情婚姻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显得恩爱,显得弥足珍贵。对我的情商有着很大的影响。当初爷爷身体不好,脾气火爆,发脾气全由性子,饭桌上都随随便便发气,动不动停止吃饭,将手中筷子扳得老高。遇上这种情况,奶奶总是一声不吭,端着饭碗快些躲开,走到门外透透怄气,站到爷爷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心平浪静就过了磕磕碰碰不少坎。她常说人是铁饭是钢,千斗气万斗气不跟饭斗气。她吃完饭麻利地将厨房收拾干净,好像什么事没发生过。我长大后,生活中遇上三病两痛,再怄气恼火的事,我从不厌食厌世,会采取特意填碗饭饱肚的呆方法应对。我年轻时,偶尔与老公发生小磨擦,从不斗气离家出走自作孽。反正赖也要赖在家里才心安,认定横竖都是家里的女主人。这些都和奶奶对我的影响息数相关。奶奶花甲之时,高血压中风半瘫。这时的爷爷角色互换,反倒没了脾气,性情完全变了,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奶奶百依百顺。每晚他衣不解体,服待瘫痪的奶奶13年,直到她自然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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