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或面目全非,我既无法选,也只求做的心安理得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的道白也只好这样开头,《花凋》里川嫦是这样,《小城三月》里翠姨也是这样。谁说的,春来了,天暖了,日子是一寸一寸的有意思起来?谁说的,花开了就是美好?我的余音为川嫦,为翠姨。两人均是如花姣好的女子,两人均在无法抉择的人生里过活,两人均惨惨的哭过,两人均是那样的早逝,从开始到现在,两人均使得我的心潮,无法遏制似的一波一波的涌起,无法平静,难以平静。悲剧,是我言说的主题。川嫦,翠姨——悲剧形象的代言。川嫦,翠姨——悲剧意识的流露。川嫦,翠姨——悲剧思考的诱使。
何为悲剧?悲剧就是将最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确实,无论是张爱玲笔下的川嫦,还是萧红笔下的翠姨,她们是带泪的梨花,是美的摧毁和毁灭。两篇文章里,作者都选用了美的被摧毁的模式布局书写,无论情节,无论人物,无论语言,无论感情!而最被摧毁的无声无息却又最动容伤神的是作者写的都是美丽的女人的毁灭……
作者在开篇都是缓缓道出无论物,无论人的赏心悦目来,也都是循序渐进的用美的事物渲染铺垫,引得人无尽遐想,行文不紧不慢,节奏不急不缓,处处有味,更最好在作者雅尔温的语言书写,淡淡若炊烟燃起,似乎声色具备,只是峰回路转,躲不掉,逃不出,当头厄运……
似花还似非花,她还是犹犹豫的开了,却注定霜降。她是那小城里的女子,是烂醉在三月里的杨花的浪漫,她终归是唤作翠姨。“翠姨生的并不是十分漂亮,但是她长的窈窕,走起路来沉静而且漂亮,讲起话来清楚的带着一种平静的感情,她伸手拿樱桃吃的时候,好像她的手指尖对那樱桃十分可怜的样子,她怕把它触怀了似的轻轻地捏着。”“翠姨非常聪明,她会弹大正琴,就是前些年所流行在中国的一种日本琴。她还会吹箫或者吹笛子。不过弹那琴的时候却很多。”美不美?这问不得,只晓,桃夭桃夭,水灵灵的在明月清风里,早已是各说各的好,这般静女,君子好逑……
杨柳岸,万里洲头红,莺飞草长,依依,只道那年海棠依旧,梦里贪欢。“川嫦从前有过极其丰美的肉体,尤其美的是那一双华泽的白肩膀。”“的确,她是美丽的,她喜欢静。”谁说不是,正如张说的,满脸的“颤抖的灵魂”
都是这般鲜鲜活活的美好的生命,都是什么都是最动听 ,什么都是最悦耳,也都是什么都是笑里幸福的模样。带着人生初见时的璀璨,正是花儿满怀希望意欲盛开之时,正是花儿想恣恣肆肆之期,也正是花儿急欲最美之世相配之际,却终究还是悲悲戚戚惨惨淡淡的殁了。无声无息,不曾有痕迹,不曾有踪影,只若悠悠长长的牧歌般,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消散,一个尽头,戛然而止,似乎什么也没有,似乎只是开始。
翠姨病了,后来支持不了了,躺下了,“翠姨坟头的草籽已经发芽了,一掀一掀的和土粘成了一片,坟头显出淡淡的青色,常常会有白色的山羊跑过。”暖和的太阳又转回来了,年轻的姑娘们三两成双,坐着马车去选择衣料去了,只是不见载着翠姨的马车来……
川嫦死了,生了肺病,像一个冷而白的大蜘蛛,未亮就灰成一片……她的坟前添了个白色大理石的天使,“在石头的风里,翻飞着白石的头发,白石的褶裙子”是的,那是纯净的白,是空空的白,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
我行走,只走的艰苦卓绝。文字,美好却泛着忧愁,苦。意境,生动却附着伤,淡。我知道,沁人心魄,是作者的含泪诉说,摄人魂灵,是作者的身体书写,为书里的人,为眼里的世,为自己的心。消失的人事,不敢触及,因为无法拯救,像是清明节时纷纷雨,一点一滴,一滴一点,飘飘摇摇却掷地有声,砸着人的心房满是苦痛。幻想是我安逸的通行证,等轮到翠姨的时候,有人面不更色的说了不,那时我只有无能为力,无可奈何,那一说是缘尽了。幻想是我安逸的通行证,只是在川嫦,时间和空间总是不够,“她是没点亮的灯塔”,我只好垂着头,合着手,默念安息吧,在爱你的人的心地下……
我总觉得,生命的黯然消失无论人为还是造物主的命中注定,总是最凄惨最稀荒!错错错,总是辜负了一片情,花开花落,徒留一片春!
无论故事情节,故事人物,在我读来,作者无不在精心营造着悲剧意识,性格的,命运的,历史的……在这儿,我却更想说,这个悲剧意识里饱含有女性意识呼唤的最强音。
我们想想,翠姨为什么而死?“我有一个姨,和我的堂哥哥大概是恋爱了”,“我的哥哥,人很漂亮,很直的鼻子,很黑的眼睛,嘴也好看,头发也梳的好看,人很长,走路很爽快,大概在我们所有的家族中,没有这么漂亮的人物。”“但是不久,翠姨就订婚了。“她未来的丈夫,我见过,在外祖父的家里,人长得又低又小,穿一身棉布蓝袍子,黑马褂,头 上戴一顶赶大车人所戴的五耳帽子。”我只晓得,翠姨不愿意这门婚事……什么让翠姨那么不愿意?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情!爱!谁能过的了这儿女间的情关?我们假设,若翠姨没有碰上堂哥哥,翠姨没有为了堂哥哥读书,只是长着长着,有一天,忽然的长大了,忽然的结婚了,忽然的带着孩子走亲访友了,忽然的带着,孩子的孩子,酷暑难耐的时候,颤颤剥着院里熟烂的枣子,一颗又一颗……也许这样是终了!翠姨,没有这样选,她知道读书好,也死死的求着读书。“翠姨很喜欢我,因为我在学堂里读书,而她没有,她想什么事我都比她明白。”“想不到外祖母来接她的时候,她从心的不肯回去,她竟很勇敢的提出她要读书的要求。她说她要读书,她想不倒出嫁。”翠姨读书 了,却病了,一病不起。我猜不到是为什么,却不禁想到古书里那诸多闺阁里的小姐们,读书了,等读到《关雎》了,就一病不起了……我想,不论翠姨是不是也读了《关雎》或读了旁的什么,却似乎更是读醒了。“我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直想死得快一些,多活一天也是多余的……人家也许以为我是任性……其实是不对的,不知为什么,那家里对我也是很好的,我要是过去,他们对我也是很好的,但是我不愿意。”我早知道翠姨不会从心,翠姨也知道,“不从心的事,我不愿意,……可是我怎么能从心呢……真是笑话……”翠姨,并没有自觉或不自觉的要求,却终究萌生了自觉认识内心的想法,她恍恍惚惚的醒了,却也终究折磨了翠姨,于是那些三月的暖里便再也没有了翠姨的份。
我们想想,川嫦!“为门第所限,郑家的女儿不能当女店员,女打字员,做‘女结婚员’是她们唯一的出路。”“郑川嫦可以说是一下就进了‘新娘学校’”,既是如此,川嫦大可以照着姐姐们的样子,寻个夫家结了婚,成了家,也是万事大吉,但川嫦偏有些不同,“可是她不忙着找对象。她痴心的等着爹爹有了钱,送她进大学,好好的玩两年,从容地找个合适的人。”是呀,向来是爹娘做了主,又何必徒生这么多枝节?川嫦终于的遇了可以为夫的男人了,却也是娘也牵,爹也绊的,尽是个中秋家宴却也是满心的不自在,胸头饱闷,心口绞得慌……川嫦只是例了外的略作思考,也只是痴痴地想了下,独这一想独却重千钧,压得川嫦,一寸一寸的死去了……
人们都想不再沉睡,永远清醒,说醒着不容易犯错,独这时光里的觉醒却千难万难,尤其不和时宜的苏醒,尤其女人,尤其女人不合时宜的苏醒。女人醒来,睁眼在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都是无可奈何,都是无法可解,岁月辛辛酸酸辜负了女人。女人付来付去,能有什么?为了情可以一生,为了爱可以一世,错付了,辜负了也还是一生一世,可是就是逃不出情脱不了爱。一生一世远不远?重不重?远,重,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不远,不重,岁月里没有什么留得住。川嫦,翠姨,醒了,故事里不合时宜,没有话语,没有反抗,她们没有像娜拉甩门而去,她们没有娜拉走后如何,她们也只是稍作挣扎,匆匆来了又走了!
或深或浅的看过了川嫦和翠姨,总有终结,悻悻合上她们世界的书页,凝固的静谧袭来。川嫦,紧紧连接着上海,连接着那造在地域上的天堂。往往是闹市里风云突变,顾及不了个人,不幸的人更兼了十分的渺小。浮靡遗留给人空虚,无望。
川嫦便是这里弃子一般的人物,浑身沾染着空虚无望的气息。川嫦爹爹,是个遗少, “郑先生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场闹剧,他夫人则是一处冗长单调的悲剧,”川嫦妈妈,“一个美丽苍白的,绝望的夫人。”川嫦姐姐们则是这般情形“几位姑娘们虽然是在锦绣从中长大的,其实跟捡煤核的孩子一般泼辣有为。这是背地里,当着人,没有比她们更为温柔知礼的女儿,勾肩搭背友爱的姐妹”,这便是川嫦的家,川嫦每日里面对着的映像。所以平日里下来,似乎是举目无亲的彷徨。无爱,无真,瞬息万变,不容易捉到手里怯怯懦懦的爱也还是稍纵即逝,连期待着的温存也还是变了味的领受和给与。川嫦觉得爱云藩,川嫦觉得终于有可能了,却再不出现了……我恨,郑先生,“无轻无重的爱“,“郑先生,究竟是个带点名士派的人,看得开,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我恨,郑夫人,“无所顾忌的爱“,“同时她又是个好夫人,既没有这个胆子,有没有机会在他的方面取得满足。于是,她一样的找男人,可是找了来做女婿。她知道这美丽而忧伤的岳母在女婿们的感情上是占点地位的。”我恨,那弱肉强食之下的争夺和过分占有……人性的自私在郑家蔓延,无边无尽,散发着对生命戕害的熊熊气焰,生活的淡薄冷漠吞噬了人与人之间的爱,爱变得不值一提,无足轻重,一切冷冰冰黑洞洞,虚假是其唯一粉饰的精致的门面,于是,悲剧的氛围织就着川嫦无法逃避的性格悲剧,川嫦有了这样的性格,对于家,她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忍下了,不怨不恨,不动声色。对于爱情,她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认下了,急过躁过,哭过痛过,随手放下了。对于生活,川嫦觉得,“总之,她是一个拖累。对于整个的世界,她是个拖累。”“川嫦,本来觉得自己无足轻重,但自从生了病,终日郁郁的自思自相想,她的自我观念逐渐膨胀。”她怯懦了,她从无望滑向绝望,她想死,想尽快结束。没有话语,没有动作,只是伏在母亲背上放声哭了起来,哭什么?哭她的爱?她的恨?哭她的不幸,哭她的不甘?……哭哭也许好些,歇斯底里的控诉时光的不公!
翠姨,也哭了!无路可走的时候只有哭好些。“她不是我的亲姨,她是我的继母的继母的女儿。”这是翠姨的身世,没有谁不知道,凡是小城里的人也都知道,翠姨也知道,“她是出了嫁的寡妇的女儿,她自己一天把这个背了不知有多少遍,她记得清清楚楚。”。所以翠姨有了这样的性格,都带着买绒绳鞋的态度,“她早就爱上了绒绳鞋,不过她没有说出来就是。”。翠姨追过好些事,都带着买绒绳鞋的态度,翠姨对待恋爱也是如此,“她似乎要把它带到坟墓里去,一直不要说出口,好像天底下没有一个人值得听她的告诉……”“她自觉得自己的命运不会好的。”像买绒绳鞋那样,“一直到天都很晚了,鞋子没有买到。翠姨深深的看到我的眼里说‘我的命,不会好的。“确是,翠姨说的确实。翠姨恋上堂哥哥,却不能,出嫁寡妇女儿的名声是个标签,深深贴在翠姨身上,更何况,是贴在小城里的人的心上的。翠姨的婚事挑不上的多,也都说”寡妇的孩子,命不好,也怕没有家教,何况父亲死了,母亲又出嫁了,好女不嫁二夫郎,这种人家的女儿……“翠姨知道,一直清清楚楚,于是见了堂哥哥,翠姨也不能不想堂哥哥大概也是那样看她的……爱着既然无望,生活又不肯网开一面,翠姨黯淡了……今是何世?小城里还是寡妇寡妇的叫着,今是何世?小城里男子是不好去访一位小姐的,今是何世?却总没有翠姨的从心,怎么能从心呢?真是笑话!文明的春风来得晚了,翠姨等不及,翠姨不是没四处找过,只是这天底下还真是没有一个人值得听她告诉,都说翠姨的家里向来是又黑又冷,翠姨向来是孤独可怜!也还是茕茕孑然,孤零零飘落,埋在那无声无息处……
结语:无论是对于张爱玲作品的解读,还是对于萧红作品的解读,我知道那已若繁花盛开,遍布文坛,且芳香诱人,愈久弥深,虽然,但却也并不想因此妄自菲薄去,终究因在对文本多次的默默细读中,似乎在心底生出些极想脱口的话。至于说到为什么非说不可,凭什么说的时候,也只好用一种只有在新事物面前才会表现出的昂奋的心情说,我参与了阅读,不幸,起初的创造,我不能,所幸,再创造,我可以置身其中,至于以什么样的面容状态呈现,全无从考究。我似乎只有在昏黑的夜晚独自徘徊,徘徊着,如是这般……也还是一样的街,一样的街上的人,千千万万,万万千千,来了去了,去了来了,又只是轻轻,轻轻便如那悄悄,悄悄地只如飘落黄叶,尽头是没有墓碑的坟……还记得吗?亦或许记得什么?无论幸与不幸,只当我们如期流离于世,而别无他法,便只可不管真假,急急忙忙的上演上演我们手中的戏码,过往的归宿是记忆,记忆里的过往便是今世的看客,岁月不增不减,光阴不离不弃,徒留鲜鲜活活的生命在世的大潮里摇摇曳曳。生命是一张华丽的袍,却爬满了虱子,只眼看着,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生命是小城里三月的暖,三月来了,原野绿了,地衣一般的绿,透在这里,那里,但也左不过只在三月,接着杨花飞起来了,榆钱飘满了一地,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我不是那个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的川嫦,也不是那个只等着春天里灿烂的翠姨,如今,如今我只当生命迷途中的一丝寻觅,用我的眼,用我的心,用我的已享用的,未享用的和正在享用的生命重读,我只比喻,那些年岁月朦胧,不清不透,只消那风驻尘香花已尽的境地,却折磨与我,折磨我心里的苦痛——女子的世,抵不过煞凉一个秋,骤然细雨,帘外潺潺,中庭梧桐处,其叶瑟瑟,只惊鸿一现,只道无缘,只香消玉殒……如果我能够,为川嫦,为翠姨,写下默默无人语的悲哀与悲悯,因为,我于千里外呆呆做了看客,那人来人往,那街,那独自徘徊,莫名的日子里,我记得,我受着不停的折磨,为川嫦,为翠姨,为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的不幸,死的不幸,正在行进着的不幸……
幸,我所愿也,不幸,左不过,或惨不忍睹,亦或面目全非,我既无法选,也只求曾经在字里行间做的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