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中原:如何让文学语言变得鲜活、灵动、丰富?
如何让文学语言变得鲜活、灵动、丰富呢?我以为,文学语言不应丢弃汉语的深厚传统,要善于从现代书面语、地域方言、古代汉语、日用口语等多种语言形态中汲取鲜活丰富的活性元素,在“陈言务去”的表达驱动下,熔铸为自成一体的特色文学语言。
文学界存在一种误解,认为文学创作就是虚构故事,把故事编得好看就够了,似乎越来越少有人提及文学语言。随之而来的就是很多文学作品对语言的不讲究。加上网络化、娱乐化用语的大量运用,使得文学语言渐有粗鄙化、简单化和平庸化之嫌。对叙事文学而言,构思故事当然是必需,但故事是通过语言传达出来的,语言是文学的全部肌体,是文学的活的灵魂,或者说,故事、思想、意蕴、风格、主题等等,归根到底都体现在语言上。
文学之美首先体现为语言之美。一个成熟的作家,首先应该是一个语言使用的方家。作家贾平凹书房内矮小的书桌上放着一个很小又很厚的笔记本,笔记本上记录的是用钢笔写的密密麻麻的小字,这些小字是干什么用的呢?每天的练笔。这练笔不是正式文章,而是三五个句子,随时想到随时写,不为作文,不为发表,只为练笔。其实文学语言就是这么积淀来的。语言积淀另一个重要途径是阅读文学经典。对于有志于文学者来说,读文学经典,关键在品出语言的味道、语言的魅力、语言的美感。
古往今来的经典文学作品,往往一开头就能见出作家语言功力的高低和语言风格的取向。譬如鲁迅的《故乡》,开头一段写景,语言就很见功力:“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鲁迅以中国画中的大写意手法,以极简括而冷峻的笔调,将故乡萧索的冬景与荒村勾勒于纸上。这短短不足200字的冬景描绘,即用了大量具有拟人化特征的词组:深冬、阴晦、冷风、呜呜作响、篷隙、苍黄、荒村、活气、悲凉。鲁迅的这段文字,夹杂了不少表示特征的形容词,生动之极。这寂静的荒村,马上就活起来了,具有了某种人格化的特质。鲁迅的语言体系,是对绍兴官话和现代白话的融会与改造,虽已属纯然的现代白话,但这白话,并非一般的俗语和口语,而是经过高度修饰、提炼和改造了的文学语言。鲁迅对现代白话进行了文学的塑造,并形成了自己风格鲜明的语言范式。
与之相异,魔幻现实主义作家马尔克斯长于情景跳跃式和时空交错式的语言。《百年孤独》的开篇就为我们呈现了这样一种荒诞式的情境:“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马孔多是个20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像史前的巨蛋。”这样的跳跃式语言,超越了历史时空。如果用电影来表现,则需要换无数个跳跃式的镜头来表现。“多年以后”“遥远的下午”,这样的语句,将读者带入了一个时空倒错的悠远情境中。“多年以后”属于未来式,“那个遥远的下午”则属于过去式,马尔克斯将过去、现在和未来发生的事在一句话中呈现,他以这种荒诞叙事为开端,奠定了《百年孤独》整个的文学基调。不过,马尔克斯所叙述的,其实是现实与荒诞的交织。当说到马孔多这个村庄时,马尔克斯用的是现实主义手法,语近平实,但句末一转,“活像史前的巨蛋”,突然又将笔调转入荒诞。此种突兀的文学语言,在《百年孤独》中比比皆是。
文学大师就好像建筑巨匠,一定对语言有一种如琢如磨的“工匠精神”。反观我们的语言态度,一个越发明显的事实是,我们的文学语言乃至生活语言,似乎正变得越来越贫乏、干瘪,汉语本身的简洁之美、音律之美和灵动之美,已然十分难得,到了需要十分警惕的地步。比如,今天的汉语文学在词汇的丰富程度及内涵上,已日渐萎缩。比如表示看这个动作的词汇,今天的文学作品中,一般只有三五种,而在古代汉语中,则有数十种之多,诸如睨、瞟、瞄、眨、瞪、眺、睬、瞥、盯、睹、瞭、眦、瞋、眴、睇、觑等等,且不同词汇皆有微妙的动作差异,生动形象,姿态万千。在古代典籍《山海经》《水经注》中,描绘山势、水势的词汇有几十种之多。这在今天的词汇里是极为少见的,但其涵义的丰富性却十分重要。
那么,如何让文学语言变得鲜活、灵动、丰富呢?我以为,文学语言不应丢弃汉语的深厚传统,要善于从现代书面语、地域方言、古代汉语、日用口语等多种语言形态中汲取鲜活丰富的活性元素,在“陈言务去”的表达驱动下,熔铸为自成一体的特色文学语言。就贾平凹的小说而言,就颇有《山海经》《水经注》的特质。贾平凹有一部描写80年代改革进程的长篇小说《浮躁》,开篇即是一段极具《山海经》和《水经注》语言特征的商州山水描写:“州河流至两岔镇,两岸多山,山曲水亦曲,曲到极处,便窝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盆地。镇街在河的北岸,长虫的尻子,没深没浅地,长,且七折八折全乱了规矩。屋舍皆高瘦,却讲究黑漆门面,吊两柄铁打的门环,二道接檐,滚槽瓦当,脊顶耸起白灰勾勒而两角斜斜飞翘,俨然是翼于水上的形势……”贾平凹善用长短句,夹杂商州方言,且间用古语,又不显生涩,深得《水经注》笔法之三昧。此可谓借古开今之语言尝试。贾平凹的小说语言,多游走于现代白话、关中话、陕南商州话和古语之间,于《红楼梦》语言借鉴尤多,又汲取了张爱玲的小说语言,近则与沈从文、孙犁相衔接,再加上他的勤奋练笔,于是锻造出了贾氏独特的文学语言。
优秀的文学语言,一定是在古今中外经典文学作品的语言基础上的融会贯通和自我创造,需要一种几十年如一日地平凡劳作的“工匠精神”,语言上没有这样的硬功夫,文学精品就只能是空中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