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忍看你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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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明天就开学了吧？”美林看着儿子苏新的脸，那上面汗水淋淋。
苏新已经是个小帅哥了，眉毛弯弯，眼睛明亮，一米八三的个头，高出他爸半截。
刚打完篮球进门，他显得有点气喘吁吁，“是啊。”说完就进了自己房间，关了门，一头倒在床上。
美林默默地笑了一下，转身去阳台收拾儿子的衣服和行李包。
十五年了，从一个小小的婴孩，到如今高壮的小伙子，美林觉得自己一路这样伺候着这个小祖宗，也实在不易。去年开始上高中，到了寄宿学校，美林觉得儿子离家这半年的时间，自己像是得到了一种解脱，那种内心焦灼的状况再也没有发生过。
“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美林本来流畅的歌声突然卡在那儿，清理苏新行李箱的手，停了下来。她在箱子的内衬里面摸到了一个像戒指盒一样大的盒子。
奇怪，这箱子是去年开学的时候才买的，不至于破到内衬里面都卡上这么大一个盒子吧？
处于好奇，她仔仔细细地翻着箱子边上的内衬布，看看是什么地方破了洞。
没有，没有破洞。一个行李箱，她翻了十分钟，至少把每一块布的接缝翻了三遍以上，没有找到一丝破损。
美林突然来了兴致，她回头看了看苏新的房间门，依然紧闭着。她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卧室，取了剪刀和针线过来。
沿着行李箱边上最隐蔽的褶皱处，美林用剪刀剪开了一个小口，刚好能取出内衬里裹着的那个小盒子。果然是一个装戒指的盒子，黑色丝绒的，有些陈旧。
美林又心虚地看了看身后苏新的卧室门，然后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张旧时的一寸黑白照片，眉目分明的年轻女子，淡淡地笑着看她。
仿佛有人从她脑袋正中间狠狠地敲了一棒子，美林的意识恍惚了一下，耳朵里“轰”地一声，呆在那里。
“妈”，一声责怪的叫声吓得美林顿时坐在地上，她赶忙回头看着身后，苏新站在房间门口，一脸厌烦地看着她。
“苏新，我......”还没等美林收拾起自己的慌乱和手中的照片，苏新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自己的行李箱跟前，从美林手中夺走了照片和盒子。
“你怎么能随便翻我的东西？”苏新皱着眉，低头质问。
美林坐在地上，仰头望着高大的儿子，颤抖着眼睛，颤抖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2
苏名利的电话已经快被打爆了，他在公司的会议室里面心不在焉地听着各部门的汇报，看着每分钟一次的未接来电提醒，焦急地等待会议结束。
一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苏新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地打过来，这样的情况从来没有出现过。苏名利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在会议中胡思乱想。
突然，会议室的门被撞开了，苏新慌张着脸进入了会议室每个人的视线。他全场扫了一圈，然后向着自己父亲的方向奔过去。
“苏新，你这是......”苏名利话未出口，苏新已经走到跟前，拉起父亲的胳膊往外走。苏名利也感觉到了不妙，急忙给身后跟着的秘书交代：“散会，明天早上继续。”
司机一路车也开得飞快，赶往苏名利的家。而苏新坐在后排座位，始终沉着脸不说话，任凭苏名利好问歹问，就是不支声。
苏家的别墅门被打开，管家站在摆满盆景的院子里，手足无措。苏名利和苏新飞快地穿过郁郁葱葱的花园和安静肃穆的禅阁，直奔后面独栋的美林的卧室。
打开门，一切诡异地让人惊恐无措。
美林化了妆的脸上糅着睫毛膏和眼线液融化的一道道黑色泪痕，像被撕扯过的黑色短卷凌乱地散布在头顶。
她缩在沙发和墙挤出一角的地上，空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地面。
“美林，”苏名利一个箭步跨到她的身边，蹲下身子，看着她的眼睛，双手晃着她的肩膀，“美林。”
苏名利看着这样无神的美林，自己的眼泪也不觉得流了出来。
“苏新，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惹你妈妈生气了？”苏名利突然转头，看着身后的苏新，厉声喝道。
“她不是我妈。”苏新的语气沉静而冷漠，让屋内原本慌乱诡异的气氛添了一丝寒冽。
苏名利原本暴怒的脸色瞬间硬生生地僵在那里，还没发泄出来的火气憋在他通红的脸上，逐渐黯淡成青黑色。
他顿了顿，没有说话，只是把尚在失心疯中的美林默默地抱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
美林这次也没有抵抗，没有哭闹，安静地接受着这一切。
3
苏新看着父亲翻完了日记本的最后一页，说：“我选择报警，这是我面对法律唯一的方式。”
苏名利的眼神已经涣散了，他握着手中薄薄的旧旧的日记本，呆呆地坐在床边出神。
美林，干了一辈子的护士，人们眼中的白衣天使，还是真实世界的杀人恶魔？或许，他早该想到的，只是，他不想面对而已。
苏新转身出了房间，只剩下失了魂的苏名利和一动不动的美林。陈旧的日记本摊开在苏名利的眼前，滴滴答答地承受着苏名利的滴滴泪斑，眼看就要模糊了蓝色墨水的字迹。
“7月12日 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为了照顾姐姐，我申请的第一个科室就是在消化科。希望这里的同事能和善相处，希望我能为姐姐的健康做出点儿什么。”
“7月21日 姐姐已经被病痛折磨地面目全非了，看着她每天在病床上呻吟，我一个刚刚工作的护士，又能帮她做些什么呢？”
“7月22日 我给她读了她最爱看的小说章节，她似乎安静了许多。人最难安的，可能是心理的痛苦吧，比如说，我的姐夫，他看着就比姐姐还难受。”
“7月25日 书上说，得胃癌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情绪低落，敏感多愁的人。姐姐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都没有见她笑过几次。可是，姐夫说，他就喜欢这样的女人，高挑瘦弱，多愁善感，让人有保护的欲望。”
“7月30日 姐夫彻底辞了工作，整日整夜地来照顾姐姐了。他真的是一个痴情的好男人，姐姐虽然病痛在身，却也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希望她快点好起来，这样大家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8月1日 妈妈今天抱着小新来看姐姐了，小新好可怜，一个月时间就瘦了好多，离开妈妈的孩子，让人看着揪心。幸亏他只有一岁，还不懂疾病的厉害。姐姐看着他直流眼泪，化疗已经让她掉光了头发，肺功能也不好了，她只是默默流泪，什么都说不出来。”
“8月10日 已经三个月了，姐姐说她快要撑不下去，胃癌痛起来很夸张，一般人受不了。我今天还是帮她读了小说，这次她听完没有伤感流泪。她说她拖累了姐夫，也对不起小新，她想要走了。 ”
“8月17日 姐姐连续一周给我说了她想走的意思，我心里难过，也暗自哭了一个星期。但我却也放心，她已经没有任何的力气，想要自杀是不可能实现的。”
“9月1日 姐姐整日地吐血，我都已经不敢站在她的病床前了，人最无力的时候，就是看着自己的亲人在忍受难以忍受的折磨和痛苦，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
“9月15日 姐姐的精神已经出现焦躁的状态，她不愿意我们去她身边，不想听见任何动静，她变得喜怒无常，吐血，暴怒。姐夫被成天关在病房外面，姐姐不愿意看见他，他只有日日在病房门口观望，可怜的男人。”
“9月18日 今天她在清醒的时候叫我去谈话，她又谈到了死。但是，她求我帮忙，说，只有我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结束这魔鬼般的折磨。那一刻，我竟然有点动心，似乎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干点什么来帮助身边的所有人了。”
“9月21日 今天主任查房，交代家属，说姐姐的病已经挽救无望了，我们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在医院进行常规治疗，直至死亡；另外一个，也可以选择放弃治疗回家，让病人在最后的时光能和家人在一起团聚。”
“9月25日 姐姐回家了， 这几天她似乎精神了一些，和姐夫的交流也渐渐多了起来。但是，谁都不知道，她承受的痛苦有多大。晚上最疼的时候，她抓破了我的手，让我结束这一切。”
“10月1日 姐姐过完了今年的中秋团圆日，走了。”
“10月8日 再次回到医院，感觉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做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了。但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帮姐姐，帮家人结束一段痛苦，不也是我应该做的吗？”
“10月11日 我封存了姐姐的所有东西，我不想让姐夫一直沉浸在失落之中，我们应该向前走，这也是姐姐希望的，我会做好这一切。姐姐，一路走好。”
4
警笛声在屋外骤然响起，苏名利惊得晃了一下身子，他知道，美林的这一劫，是逃不掉了。
他转身看着美林，她眼中也装满了恐慌。他拉起她的手，说：“美林，就保持今天下午的状态，这样对你有好处，不要回到正常了。你明白原因的。”然后，他从美林手里取出那张捏得湿漉漉的美凤的一寸黑白照片，夹进了美林那本陈旧的日记本。
警察破门而入，出示了证件，拷了美林，拿了日记本，一群人转身就走。
苏新跟在后面，出了房门。
苏名利一直盯着美林的背影，她顶着一头蓬乱的卷发被牵着出去，没有回头看他和这房子一眼。
听着警笛声渐行渐远，他终于送了一口气，重新坐在床头。
拉开床头柜，他从里面急急地翻出了一把钥匙，走到床尾，摸到一个不起眼的钥匙孔，插进去，打开。
隐蔽的床板内的抽屉，里面还躺着一本日记。
苏名利熟悉这本日记。
三年前，儿子苏新上了初中，美林提前退休看孩子学习，而苏名利自己开的私人律师事务所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对家里的情况自然放手不管了。
然而，以一个职业律师的敏感，苏名利还是察觉到了一些异样。真正在家带孩子之后，美林的表现却让他觉得她并不爱苏新，每一次眼神交流都特别短促，似乎在躲闪。
某一天，他乘着美林在前院的禅阁念经的时候，来了兴趣，侦查了美林的书房，职业性地偷到了美林藏匿的日记本。
就是现在躺在隐秘抽屉里的这本，红色的外观，崭新而整洁。
三年前，他忍住没看日记里面的内容，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放了回去。在一次和苏新的争吵之后，美林搬到现在的这间卧室独住，这本日记本也随着她搬到了这里。
苏名利拿出日记本，锁上抽屉，放回钥匙，出了门。
他没让司机送他，独自开车到了美凤的坟地。
夜幕已经降临，黑漆漆的墓碑矗立在绿莹莹的浅草中间，风撩拨着草丛轻声地刷刷作响，苏名利站在这里，盯着墓碑上柔弱年轻的美凤，看了许久。
之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那本红色的日记本，摊开，崭新的内页，只记录了三页纸，但里面的内容，称得上惊心动魄。
“2005年9月27日 今天，我送走了14床的老阿姨，她无子无女，80岁的高龄，没有能力承受这癌症的煎熬，我给她打了针，她在睡梦中安详地走了。”
“2010年4月27日 今天，21床的小苗苗被我亲手送走了，我看着她闭上的眼睛，5岁的她是放松的，白血病拖垮了她的意志，她临走时没有留恋这个世界。”
“2012年6月27日 苏新要上初中了，我也该回家歇息了。这应该算是我此生最后一次亲手送病人上路了。9床的包老头子，他已经昏迷了一星期，家属始终不想放弃治疗。但只有我看得见他的绝望和痛苦，就像我看得见当年姐姐的痛苦一样。于是我让这一切痛苦结束，我看得见他眼里的解脱，愿一切病魔远离，人们终究到得天堂。”
苏名利坚挺的后背瞬间崩塌，他耸着肩膀，流着眼泪，拿出打火机，蹲下身来，撕了日记前三页，一张一张地点燃。他说：“美凤，我能够原谅她，但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究竟是你还是她？”
凌乱的字迹随着摇曳的火焰，在黑夜里化作黑色的亡灵飘散。火光继续吞噬着红色的日记本，滋滋儿作响。
苏名利想起，十五年前，美林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住进了他的家，养大了苏新，陪伴了自己。
这些年，苏新一直以为美林就是自己的妈妈，但苏名利觉得最亏欠的，就是事到如今，他都并未娶美林为妻。
“我不知道苏新从哪里找到美林十五年前的日记本，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报应。是你的指引，还是老天的指引？”苏名利嘴里默默念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