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等你六十年”
“喂?”
接听在美国的莎拉的来电,是我每一天的开始。“莲熙女士,你好吗?早饭吃了没?我在发愁晚饭什么呢,牛杂汤、米肠汤、炸猪排、越南米粉,你替我选一样吧……”
听完话唠莎拉的全部唠叨,一天也会变得不那么长了。从朋友间的琐事到开车吃罚单再到从中东移民来的邻居被CIA监视以及超市里的黑人收银员明目张胆地对自已性骚扰等等。
“条件好点儿的家伙都干嘛去了不追我啊!大概我看上去像女同性恋吧!”莎拉是独身主义者,她常说自已是彼此不相爱的父母所生的怪物。
“爱情悲伤又痛苦,极其自私,毫无责任感。”莎拉又补充,“而且还是狐独的。”
我一提起结婚的话题,她就像要吃人似的反驳,“跟你说了别提什么结婚!我才不要像你那样过一辈子!”
挂断莎拉的电话,我拿着扫把去清理家门ロ的垃圾,每到这时就会路过一对开理发店的情侣骑摩托车去上班,“哇,今天的造型好土,您该做做头发了哦。”
“明天必须来啊,给您换个全新的造型。必须得换!”
“哎呦,这小区的人实在是,我说啥好呢!”
男人的摩托车像风一样飞走了。
看着男人蓝色的爆炸头和女人齐腰的大卷发,我不由得嗔笑。“看看你们自已的发型吧,我怎么敢去?”
莎拉对我有各种不满。
不跟她一起住她不高兴,守在这个家里受苦受穷也不合地意。可我没办离开这个家。我为什么不能离开这里?为什么不能和莎拉一起生活?莎拉比谁都清楚。
新的一天从七点开始。
每当吃药的时候,我就极度紧张。咽下药片时,我用力一一回想。把我和珉宇发生过的事情记录下来。如果我想不起来,这药也用不着再吃了。吃药的同时,最少记得起五件事才行:早上洗脸时仿佛听到了珉宇的敲门声、在门口打扫时遇见了开理发店的年轻情侣、今天太阳很好我洗了床单并晒在阳台上、珉宇的皮鞋虽然很干净但我又擦了一遍、去菜市杨买鲻鱼和菠莱、和一群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跳完广场舞、又摆了积木…珉字。
闲下来的时候我就会按亮手机静静地看着发一会儿呆,手机壁纸是我和珉宇唯一的合照,二十多岁的我们浑身散发着年轻的气息,看了都觉得无比美好。
当夕阳填补了半片天空,绚丽的色彩穿过玻璃窗打在客厅的衣帽架上,珉宇那顶久挂在左边的帽子被折射地像新买的一样。我揣了几张钱来到一家面馆,这里是我最喜的地方,因为珉宇特别喜欢这家的平壤冷面。
很多家乡在北朝鲜的游子们来这里吃饭,也许是由于他们思念家乡和家乡味道缘故吧。
“冷面来了!
我深嗅一口面香气,认真地吃了-口。这家冷面的荞表香堪称极品,明天在站台接到珉宇的话,一定要再来。
“请问?”一位拉着拐杖的蹒跚老太太叫住了我,“您老家在哪儿?您,是平壤女子高中毕业的吗?
“您是?”
我脑子里干净得很,但还是随她一起去了老年人活动中心。
我的记忆一天消退,就像接受抗癌治疗的患者掉头发一样,快得吓人。太可帕了!这样下去,会不会连珉宇也忘了呢?
坐在接珉宇回家的站台上,我望着川流不息的车海,心里默念着:鲻鱼汤,五谷饭,比目鱼酒酿……
再次想起那个清晨,我在这个站台把珉宇送上车。他说这次不会走太久,星期天就回来。他走时抹掉了我唇角多涂的口红,吻了我的额头,还说等他回来一起去吃冷面……可是,又一辆末班车在傍晚的暮色里消夫了,珉宇依然没有回来。
珉宇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左邻舍对我照顾有加。有个年轻又善良的货车司机,每天晚上下班都会在菜市场门口接我回家。
“这歌儿真好听!”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我不由得哼了起来。
“今天也买了这么多菜?”
“谢谢你总让我搭车。”我停止了哼歌。
“反正顺路,谢什么……不过,珉宇回来再买也不迟吧,莱的种类我都背出来了,到时候我买了给您送去。”
我看向窗外一个又一个反向倒退的站台,内心平静如止水。“珉宇只爱吃我做的饭,别的饭他都吃不下。这些日子他肯定饿坏了,回来之前不做好怎么行?
夜很深了,万籁俱寂。想起白天新闻上说最近南北关系很紧张,珉宇可要平平安安地回来呀。珉宇回来以后,近期都不能让他再过南北警戒线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不能习惯一个人睡觉,好不容易睡着,却听见清晰的门声。
“莲熙。”
我猛地起身,推门而出,竟看到戴着好久都没出现在家里那顶帽子的珉宇。我飞奔过去想要拥抱他,却忽而看到自已沾满鲜血的双手…“珉宇!珉宇!珉宇
又是梦。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照常在家门口打扫,又遇见理发店的年轻情侣骑着摩车过来。“呦,您今天的状态也很差呀!”“哎呀,您今天一定要来做头发啊!”
我笑了笑,继续扫地。
“崔莲熙女士。”是一对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女。我请他们进了屋,准备给他们倒茶却被女人轻轻拉住了。
“呃……反正您也记不住,我们就跟您简单说了。您听好,明早上七点出发去会面地点平壤,七点钟我们的车在七号站台那里接您。”
“你们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那您认识金珉宇先生吗?金珉宇……他还活着呢,明早上见!”那人递来一张纸,上面有几个红色的印章:金珉宇先生(86岁)的生死确认工作已完成,健在。
将近九点,莎拉打来电话。
“莲熙女士,现在开始好好记下我说的话千万不要搞错:明天早上,你要去平壤跟金珉宇先生见面了,韩国时间明早六点我会准时打电话给你。整天珉宇,珉宇说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这下真要见了呢!见了面可别问“您哪位?”啊,脑子得清醒…
“回家来多好,干嘛叫人去平壤呢?大概出了什么事吧?”
“莲熙女士,就算天上下刀子,明天你也必须精精神神的。因为你等了这么久,跟你说多少遍他已经死了,你都不相信……终于让你等到了。珉宇先生肯定也想死你了!见了面别只顾着发呆,把你想说的,想问的话,都记到本子上,一条也别落下……”
“莎拉,你跟那些人联系上的话…还是叫珉宇来家里吧?”
“连熙女士,你知道珉宇是谁吧?你的第一任丈夫!在你死之前,哪怕声音也想听一听的,让你一辈子念念不忘的第一任丈夫。上帝啊,如果我是他的女儿该多好!看到我就像看到他,您该多么喜欢我呀…单恋了您一辈子却早早离世的我的父亲实在太可怜了。要是没有认识莲熙女士您——一辈子只想着珉宇先生的您的内心一定是洁白敞亮的,而您却把丈夫和女儿的内心变得黯淡无光。珉宇先生要回来了!不枉您六十年不离不弃守在那个家里,更不枉您几十年如一日像个傻子一样去站台等他。临死之前也算完成心愿了。明天见了面,一定跟他说下面这些话,就说我让你告诉他的:我应该得到的爱全部被你带走了,所以,你要把那些爱原封不动地回报给连熙女士,直到你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我真的怨恨过他。即使如此,告诉他:我也想见他。妈妈……这好像是我懂事以来第一次这么叫你,我爱你,莲熙女士。”
我抱着饭盒坐在驶向边境线的汽车上,一遍遍地按亮手机看那张黑白照片设成的手机壁纸,二十多岁的我和二十多岁的珉宇,待会儿见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认得出。
汽车停稳时,昨天去过家里的年轻男女上来了。我的心情很激动。“那个……刚才和军队负责人交涉的结果是…原定于今天举行的第十八次离散家属团聚活动由于不得已的原因……决定无限期延期。
在满车厢的喧哗声中,我抱起饭盒,颠簸地下车,迈向一排穿军装的人。
“老太太,您不能这样。”
“请您不要这样好不?今天咱们先回去。”
我用发抖的五指紧紧地抓着怀里的饭盒提绳,“那我们这就回去了?我……麻烦你让我过去。”
“放我过去,我把鲻鱼汤和拿给他。”
“不行吗?这也不行吗?
“那…哪怕你帮我把这个带给他,行不行?
“这个…千万要转交给他!”
“知道了,我们以后…通过其他方式转交……”
“啪!”木质饭盒掉在水泥地上,鱼汤溢出来,五谷饭洒了一地。
汽车停在边境线上,救护车渐行渐远,广播里传来的一字一句爆炸在人们的耳膜表面:原定于今日在平壤举行的第十八次离散家属团聚活动,由于南北代表团突发意见冲突而被无限期延期。长期以来,在无休止的政治纷争中受尽煎熬的离散亲属们的内心,再一欢受到深深地伤害。十多年前曾经数以千万计的南北离散亲属,而今由于高龄大部分已离开人世。目前,只剩下七万多名健在,以目前的趋势发展,三年后将减少至三万名,五年后,健在者便屈指可数了……
“妈妈,怎么老是联系不上你啊?难不成见了珉宇先生连自已的女儿都忘了?莲熙女士,我就要结婚了。在当年妈妈无奈第二次结婚的年龄,我才第一次结婚。我希望他也是珉宇先生那样值得我深爱的男人,连熙女士替我祷告吧!美国不可能有南北分治的事情发生,我不会过妈妈那样的日子,我不会无休止的等待,也不会伤心难过。
我会幸福得让妈妈嫉妒我的。
昆明·呈贡
2019.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