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烟火,新年就不会错过
城市已经入夜,我和王爷才拖着沉甸甸的行李走出地铁,眼前是熟悉不过的海尔路,网约车在两分钟内接到我们,司机师傅熟练的开上高架桥,在灯火夜色中疾驰。王爷看着窗外万家灯火,对我说:“今年我们一定要多回家几趟。”
我们已经在青岛生活了五六年,对自己居住和工作的地方也算非常熟悉,可即便再轻车熟路,也终究是作客他乡。
这里的繁华与家乡的热闹,不是相同的味道。城市的新年是繁华而明媚的,犹如天边的烟火;家乡的新年是热闹而充满人气的,犹如一年四季静默着的老树。
二十六岁,这是我第一次不在自己父母膝下过年,内心有点小小的不安。这几年,我妈常念叨说,年越过越没有年味了,我想今年我不在家,家里或许又冷清了些吧。
我从记事起就跟着爸妈看春晚,一般都是我和爸爸会跟着鞭炮声熬到最后主持人谢幕,妈妈早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后来几年,爸爸也熬不到时间就困了,剩我自己孤零零守岁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我也常常熬不到最后便睡了。年味并不是因为春晚的精彩,而是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氛围,让春节更深入心底。
我曾以为,年味越来越淡,是因为我们渐渐长大了,许多孩提时无比渴望的事物轻易便能得到,也显得它们没有那么珍贵。可是当看到侄子为几支烟花高兴的手舞足蹈时,我觉得自己想错了,不是物质更容易得到满足,而是我们的心不再容易被简单的事物所打动了。
“腊月初一晚上,家家炒花生、炒瓜子、炒玉米花儿;炒完一锅又一锅,一捆捆柴禾捅进灶膛里,土炕烫得能烙饼。玉米粒儿在拌着热沙子的铁锅里毕剥毕剥响;我奶奶手拿着锅铲,口中念念有词:“腊月初一蹦一蹦,孩子大人不得病。”……”
这是刘绍棠先生的《本命年的回想》,也算是初中语文课本里面让我印象较深的一篇文章,从腊月初一开始预热新年,一直到正月十五,这样的热闹我差不多从未领略过。我们家人丁较少,不会有大规模的亲戚拜年活动,小时候家境拮据,也没有储备过那样丰厚的年货,所以过年基本上就等于炸鱼、炖肉、储备果蔬、清洁房屋、贴对联。
今年住在王爷老家,我渐渐领略到了更多有年味儿的东西。
在我们过年回家的第一天,公公和大哥杀了一只羊,让我和王爷下午回娘家时带上半只做年货。羊是很有灵性的动物,即便是天天饲养自己的主人,当它嗅到淡淡的杀意时也变得格外警觉。杀第一只羊时,有个老头站在一旁指导大哥剥羊皮,这是个技术活,有经验的人十几分钟便可以剥一张完整的羊皮,而没有经验的人满头大汗忙上一个小时,还很容易挑破羊皮。公公跟我介绍说,这个老头年轻时便会剥羊,到现在也几十年了,他搭眼一瞧羊,便能估摸出可以剩几斤纯肉。乡村不乏能人,经验常常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给人惊喜。
过去养羊,大多是为了年节卖钱,然后过一个富裕的春节,如今村里人养羊,基本上都是为了自己的年货更丰富一些。斗志昂扬的大红公鸡、会下土鸡蛋的老母鸡,会看家的大白鹅,无一不是村里人为丰足新年的准备。
宰羊那几天,家里喂养的羊、鸡和大鹅都格外安静。婆婆忍不住感叹说,这些家养的小生灵也是可怜,被人说杀就杀了。我陪在她身边喂羊,心里也莫名一酸,想起我站在羊圈门口时,小碎步跑来问我要玉米吃的小羊。
我喜欢吃带鱼,以前在家的时候都是我爸清理鱼肠鱼鳃,用花椒、姜末、八角、白芷、盐等腌渍大半天,再打几个蛋清,均匀的涂到鱼肉段上,最后让鱼肉段在玉米面里打个滚,裹着一层薄薄的面粉就下油锅。蛋清和玉米面会把鱼肉的鲜香紧紧包裹在里面,在外面形成一层酥脆的感觉,而里面的鱼肉还是细腻爽口的。
老家是烧大锅的,我和王爷包揽了鱼类的刮鳞清肠,擅长烹饪的大哥负责把鱼肉腌渍好,裹着调味料和面糊的鱼块一下锅,便开起浅色的油花,连院子里都会飘起香味来。婆婆说烧大锅是王爷小时候最擅长的事情,专业程度可达八级,火候控制得当,烧出手感的时候,更是摸到什么烧什么,现在侄儿很好的继承了他的风范,前几天刚把新扎的扫帚给烧了。
我小时候是烧过大锅的,姥姥家有个大锅,小时候我也是专职的小伙夫。大锅做出来的饭,煲出来的汤,都带着农家特有的自然香味,闻着就觉得营养而健康,外面有钱也买不到。
熬羊肉汤,杀大红公鸡,包饺子……嫂子是包饺子的好手,她干活干净又利落,我和王爷绑在一起都不如嫂子的效率高。我主要负责擀皮,因为包的饺子太丑,站不住也坐不住,只能躺着放;如果摆上一片,王爷和嫂子包的饺子就像训练有素的军队,而我的饺子则像东倒西歪的难民。
三十是新年的前奏曲,很多人聚在一起看春晚的时候,春晚就变得很快了,好像还没看几个节目,就难忘今宵了。嫂子悄悄叮嘱我,明日早些起来,需要到村上走动拜年的,我有些心虚地问:“要磕很多头吗?”嫂子笑一笑说:“第一年,就给自己家亲人磕,不算多。”看着春晚,婆婆问我往年都给亲戚朋友磕头吗?我嘿嘿一笑:“不怎么磕。”婆婆乐了说,没事,会磕就行,你嫂子刚来的时候,都不会磕头,还是现学的呢。
我未嫁之前,确实很少给人磕头拜年。我们家祖籍那边好像并不流行晚辈用叩头的形式给长辈拜年,我爷爷直到现在也坚决不受礼,并告诉我爸妈,如果有人执意要磕头拜年,新年时就不要和他见面了,所以我爸妈也不怎么受礼。我们人丁不多,像姨妈和舅舅那样的长辈,有时候会磕一个,大多数时候就忽略了,主要是男孩子去守这种礼仪。我们周边的邻居谁家住着年纪大的老人,其他人就会到他家去拜年,也算是当作亲友走动,那时候都是我爸妈挨家挨户去给老人们拜年,我和弟弟留在家里看家。
如今已是出嫁人,自然是跟着王爷家的习俗走。一开始听说要给那么多人磕头拜年,我还觉得有点尴尬,后来想想嫂子,觉得做媳妇还是应该像嫂子学习,尽快的让自己融入当地的习俗。
“你会跟我一起去吗?”我问王爷,他听了这句忍不住笑起来说:“你跟着咱妈和嫂子去,我们男人自己组队去,男女分开的。”那一夜鞭炮声似乎没有停歇,我朦胧中听得外面此起彼伏,不禁翻了个身。“你醒了?反正睡不着,咱俩去下饺子吧?”王爷似乎比我醒的还早。
那时还不到五点,我们俩被外面吵得睡不着,干脆就悄悄起床去做饭。外面的鞭炮声似乎从三点多就开始了,饺子下锅放鞭炮是新年的习俗。当大锅水烧开时,王爷跑出去放鞭炮,然后得瑟兮兮地回来跟我说:“你把这一锅排儿饺子慢慢下锅里,记得留两个不要下。”留两个?我从没听说过,但这留两个的意思我大概也猜出来了,应该就是饺子吃不完的美好祝愿吧。
公公可能是被鞭炮吵醒了,起床后直奔厨房而来,看到锅排上留的两个饺子乐了:“你们(竟然)还懂得要留两个!”听到夸奖,王爷又忍不住做鬼脸跟我得瑟一下。公公拿来的碗多了两个,他交代我其中一个碗里盛两个饺子留在厨房,大约是祭灶的意思,另外多盛一个碗意味着继续添丁,最后锅里再剩俩饺子,意思是吃不完的饺子。我乐了,在家从没听说过这些细碎而有意思的说法,顿时像新开发了一样极有意思的事情。吃早饭的时候要吃蒸好的枣花糕,寓意着日子节节高,还要吃白煮蛋,寓意着不好的事物全部滚蛋。
快吃饭的时候,婆婆才从大哥院里圆月回来,然后从屋里取了馒头、肉、鱼等贡品各装一碗,在院子里开始“圆月”(我不知道是哪两个字,按照发音姑且这么写吧)。这个礼仪并不繁琐,就是摆好供奉的食物,点上一米高的香,烧一些叠好的金元宝,祈求新的一年平安幸福,粮谷满仓。
婆婆带着嫂子和我开始走访亲戚朋友,由近及远,由亲及疏,如果主人家供着主,就要先给主磕四个头,然后再给主人家的长辈磕头。主,就是主人家已经去世的长辈。这里对磕头的风俗还是很看重的,到处都能看到成队的男人们、带着儿媳的婆婆们走家串户。我一边跟在婆婆身后,一边脑子里飞快地转:磕头,是膝盖弯曲碰触地面,也是象征首脑的头颅低垂,这两个动作在人际交往中往往代表了屈服和示弱;我们给长辈磕头,一定意义上就是家族中壮年人对老年人的示弱,用以稳固传统家族中长辈的绝对权威,同时也让长辈们安心——即使壮年人更有实力,也需要对权威臣服。
我把自己推演出来的这套歪理邪说讲给王爷听,他赏了我一个大白眼。回家之后,婆婆取出金箔纸来继续叠元宝,打算一会烧给庄头关帝庙和白银奶奶庙,公公和王爷觉得心意到了即可,婆婆却执意要多叠几个。
我在婆婆身边坐下帮她叠,王爷其实很会叠元宝,不过现在有了我,他乐得偷闲了。不管是圆月也好,还是叠元宝敬神也好,我觉得那是婆婆心底的寄托,她有自己的期望和凡人解决不了的困难,她也相信这世上有守护着凡人的神明,所以她不会绝望,她会对现在的幸福无比珍惜和感激,也会对面前的困难抱着执着的希冀。
隆而重之的初一就在各种拜年和恭喜中度过了,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我们在家跟着我爸妈会见亲友。初四初五是大家相互走亲戚的环节,王爷家叔叔舅舅比较多,同辈年轻人就更多了,大家凑在一起,自然是要互揭一下当年的黑历史:看上去娇弱的影姐当年是家里的一霸,童心未泯的大哥小时候各种赖皮,那么乖得像大姑娘的王爷自然就是被欺负的对象……
天晚了,客散了,只剩自家人的时候,公公被白天的气氛感染起来,跟我回忆王爷小时候的各种破事,听得我特别开心:刚学数的王爷是怎么乖乖放羊的,看瓜的王爷是怎么被疯子吓到床底下的,和小伙伴玩的王爷是如何在大冬天掉到冰窟窿里的…….当然还配以王爷小时候的各种照片,他百天的样子,他两岁的样子,他小学的样子,他初中的样子……从一个又胖又木的小屁孩,变成现在沉稳端庄的型男,这种几乎要与基因突变媲美的成长,让我不由感叹:幸好没有早点遇上王爷,否则一定看不上那个傻小子。
新年就像是一场急匆匆的庙会,当我们满怀希望地赶回来,费劲心力的做准备,忙忙碌碌参与其中时,新年就渐渐结束了。老家的小村庄在火车窗上逐渐变成一个看不清的黑点,我对这场新年还意犹未尽,小乡村保留着许多传统新年的习俗和仪式,而这些习俗在城市中已经逐渐消亡殆尽,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我妈会感叹越来越没有年味了。
小村庄被火车站隔离在主城之外,以至于很多开发商都绕道而行,小村庄也得以保全了许多传统习俗,我和王爷觉得非常庆幸。如果有机会,我们真想在家多呆一段时间,看着一片碧绿的麦苗逐渐长高,看着家里小羊圈再添新丁,看着每家每户升起袅袅炊烟,看着我们的父母们笑颜晏晏。
本文写于:2017年2月12日 浅语素心/萧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