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没有撤回键
冬天的凌冽已经持续了不少日子,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接受着严寒的考验,同时人们也在翘首盼望着某天的清醒时分:南方的城市能够素裹上银装。上天仿佛读懂了人们的期盼,终于在年末给予了这座城市的人民一个愉悦的交代。
我趴在桌子上,透过玻璃窗户,看着一粒粒雪花从眼前飞落飘舞,不仅新奇那不寻常的运动轨迹,也赞美其浑然天成的六角菱状,更是感叹它们在一夜间就为苍茫大地换上的皎白新衣,心思已不禁从浮躁的都市生活悄然向静谧的冰雪世界中潜藏……
可这种难得的沉醉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一阵令人不悦的敲门声不留余地地打破。
“咚咚咚!”
出租屋的防盗门被两个指节叩得巨响无比,里面所蕴含的意味,已经从烦人的催促进阶成了火急火燎的惊慌,就好像居民楼某处发生了火灾,我要是晚了一秒开门撤离,蔓延的大火势必会将我彻底吞没似的。
可实际上,我没有闻到一丝刺鼻的焦糊味,也没有听到一声惊慌的尖叫声,冬天的世界里,除去嘈杂的车闹,其余还是像往日一般死寂,从那一刻起我也就明白了,这是我那迟到的外卖终于到了。
外卖员冒失的举动,不仅打破了我入迷的意识,更是在我阴翳多日的伤口上又狠狠地撒上了一把盐。
我很不满意地从椅子上起身,效仿着他的做法,故意很粗鲁地打开我的房门,好弄出一些噪声来明示门外那位缺乏教养的外卖员停止急促的敲门!可我这一举动好像对牛弹琴,敲门声一直没有间断,少许眨眼间,我终于走到了出租房最外面的防盗门前。
距离越近,那扰人的敲门声就越不愉快,我油然而生的怒火被激发到了极致!我使劲把门把手往下按,猛地推开防盗门,从骑手手中一把抢过外卖,我自认为他的服务是没有得到让我感谢的资格,所以连一句习惯性的谢谢也没留下,就使劲把门往回拉。
“咚!”地一声巨响,声音引起的震动甚至能够让人的皮肤感到微颤,如果有仪器辅助测量,那么,爆表的分贝数值有很大概率超过了外卖员之前敲门的所有声音总和。摔上了防盗门,出租房客厅里的光线再次少得可怜,可即便如此,我心底里却是明朗舒畅的,因为我刚从这一场素质的博弈中扳回了意义十足的一城。怨气得以发泄,心里竟然莫名升起一丝窃喜,再加上我的同情心又开始泛滥了起来,我决定这次就此饶过他,我不希望让一天的心情因为别人对我无辜的失误而毁掉一大半。
出租房客厅里的黑暗地带很窄小,恻隐之心短暂升起的时间刚好够我用三五步路迈回自己温暖的卧室,饥肠辘辘再一次提醒我到了进食的时间,借着亮堂的灯光,我迅速地把外卖放到了桌面上,但心里完全没有往日那般享受美食的期待心理,而是刚刚平息的怒火又再度冲破天际!
一往干净整洁的书桌,因为放上了外卖而变得油渍斑斑,不仅如此,那些油渍里还包含着几颗肮脏的土粒,塑料袋上的雪在室内很快融化,在我措手不及的时候,就裹挟着红油和污泥开始向外到处蔓延,滴到裤子上,黏到衣服上,再看看刚才没注意到的手掌心,才反应过来那种令人崩溃的触感是油腻的特征。
我一向以为自己是一个喜怒不露声色的深沉者,可当我以第三人称视角客观地回望这段经历时,才会发现脸上的暴怒早已从五官七窍中往外像火山一般喷发,喷出的怒气是累积了很久的阴翳,只不过现在终于被这过分的一次外卖体验悉数捅出。
我恨!恨这城市该死的寒冷!恨这城市没有给自己提供合适的工作机会!恨心底里关于仅存着的一丝梦想而需要做的无尽挣扎!我把所有的不爽,都归结到了那位收取了我的外卖费,却不提供等价服务的外卖员身上,一想到他可能会把我支付的外卖费消遣在几支烟、几杯酒上,心中就不禁开始想象他那副洋洋自得,潇洒如意的嘴脸,这不仅让我感到愤愤不平,更是恶心至极!
我冷静下来,但是心中的怒火依然没有平息一分,来不及清理油渍和污泥,威风凛凛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熟练地划动,没过多久,“非常差”的评价、稍作处理的“案发现场照片”和自定义投诉界面的上百字诉苦小作文等系列操作一气呵成。
现在,一切都只需要交给时间,我相信正义的审判终究会到来!
“退款……扣工资……丢工作……”恶人的下场让我懒惰多日的脑袋充满想象力。
“咕噜噜。”可就在这时,肚子却不争气地开始叫唤了起来,我再次被拉回到了现实,吃午饭依然是个需要面对的难题,反正那碗浑浊污泥的红油抄手我是不可能再碰一下了,卫生间的下水道或许是它最好的归宿。
心里被这段不愉快的阴影笼罩,再加上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因此就没了再点外卖的可能,此时储物柜里的泡面是这个尴尬局面的唯一题解。二十分钟,我的午饭问题终于被泡面解决,再看一眼窗户外,雪还在纷飞着,可心情已经彻底变了味儿,但又考虑到南方雪景的稀罕,我还是决定走出去看看。
关上卧室里的灯,现在不光是客厅,连整个出租屋都瞬间黑了下来,好在蜗居半年的经验已经足够让我顺利找到防盗门的位置,戴着针织手套的手搭上了门把,金属的质地使其显得异常阴冷,心中不免有些坏事即将的悚然。
我用往日的力道压下门把,略带丧气地推开屋门,微微敞开的角度勉强够我走出,但我生怕在黑暗中碰着摔着,所以又把门往后推了推,却发现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门的去路,而且这种感觉是有弹性的,经验告诉我,那不可能是门上的某处零件坏了,只有可能是门被人在外挡住了!
“谁!会是谁?难道是送外卖的收到差评来报复我!?”
就那么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想到了近日的一条新闻,说是有个独居的女士给了某家外卖店了一个差评,结果人家直接找了上门,把这位不幸的女士殴打致残。
“完了,完了……”
我内心虽然十分惊惧,但自保的本能却没有丢失,我打算迅速拉上防盗门,卡住门的歹徒却抢在我之前用身体挡住了快要被拉回的门。
我再使劲,却明白了自己的力量原来只存在网络上,知道无用后的我,停罢了这个动作,双腿虽然有些瘫软,但我知道此时不能露出自己的怯意,便朝着对方大声喊叫!我希望能借此震慑住歹徒,也希望隔壁邻居能出门给予帮助。
楼道的灯光昏暗,我看不清歹徒的长相,只能在黑暗中判断出他的手脚有些忙乱的动作,我想,他难道是在掏凶器!此时我也明白了黑暗对于自己的境地是多么不利。
“如果注定会被痛揍一顿,至少也得看清楚行凶者的面貌。”
在拳头还没落下之前,我的内心就开始了如此的盘算。这个念头一完,我的手终于争气地摸到了防盗门旁的开关,客厅的日光灯一下子就把房间和过道统统点亮。
眼前发生的一切,以双目为媒介,一股脑地钻进了我的大脑。
他也终于把想要拿出的东西拿了出来。
“对……对……对……罢……几。”他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几个难以辨识的发音。
要不是我看到了他手中握着的纸条,就算给我一万年,我也不可能猜到他到底想说什么。纸张本应该显得洁白,此刻却粘染了泥土的污渍,所幸泥土也没有那么残忍,合理地还留下了少许可以落笔的空白之处,那儿有一行刚认字的小学生笔迹,虽然扭扭曲曲,但依然能清楚地看出“对不起”三个大字。
“我……我……配……泥……前。”
什么?有没有搞错?他居然说要赔我钱?我的损失你赔得起吗?
好,那就好好算一下,你不光损害了我午饭的体验,更是浪费了我出去看雪景的时间,你知道我有多少损失吗?
我的损失……有……有你的听觉重要吗?
明亮的灯光现在变得尤为刺眼,我的目光聚焦在了他胸前露出一角的牌子上,牌子上面的标识我不陌生,因为大学的时候曾经参加过一次帮助残疾人的公益活动,他们胸前牌子上也有同样的标识,再看看他的耳旁,一副沾染泥土,零件外露的助听器残破地吊挂着。
他还在结巴地碎碎自语,我已经没有心思去一句一句地揣测那些怪异音调的内容了,因为我看到他的身上全都沾染了泥土和红油,撕扯破了的棉裤间还能隐约看到流血的伤口。
“不!不!至少要看清行凶人的面孔……”刚才的想法,此刻终于得以落实,“歹徒”或许比我年长几岁,但破碎头盔下却一脸憨样,好像残疾人的鉴定不光是耳朵方面,脸上有很多深浅不一的红色,很容易明白造成这些血迹的罪魁祸首不光是冰冷的天气,更是破碎的摩托车头盔和外露零件的助听器,因为那些“凶器”已经出现了深红色的结痂。
在我观察行凶人面孔的同时,他又慌忙地写好了一行蹩脚文字,上面说他出了车祸,他对影响我的吃饭体验感到很抱歉,同时也会赔偿,希望我不要投诉他,因为他很难再找到工作……
“什么嘛?不是来报复的吗?怎么一脸的歉意,这到底算是个什么事?有没有搞错?受害人是我!外卖被弄撒了的是我!等待良久的也是我!凭什么被推上审判台的还是我!”
我不能理解他的这种行为,我怒不可遏!
他是最凶恶的歹徒无疑了!面对歹徒,我不应该害怕,口中开始了咒骂,然后用力往他的身体推搡,妄图激怒他,却没有发现有些东西开始在扭曲和变形。
“还击啊!报复啊!我去你妈的!你不是来报复我的吗?来啊!用拳头打我,拿刀捅我!来啊!打我!砍我!”我跌入深渊的心里无尽地咒骂着,相比起站在这里被他审判,我更希望接受一些肉体之痛!
“不!还有机会!”我迅速摸出手机,点开之前评价的页面,企图在里面寻找一个罪恶的救赎,我就只需要一个按键!就可以完成救赎!可人生常常就是事与愿违,因为超过了半个小时,我的评价已经过了撤回的时效。
他总算是聪明了一回,看懂了我脸上的沮丧,嘴角上扬的弧度有些安慰的意味,鞠了一躬,一遍又一遍地嘟囔着之前的“对不起”,然后转身离开,没过多久,我的手机提示我退款已经到账,而且获得了一笔够我再点一次外卖的赔偿费。
“聋子!弱智!该死的废物!真是废物啊,这么大的人还会摔倒……”我不知道自己是在骂谁,关上门后,我失了魂似地坐倒在我的房间里,目光正好对着阳台,窗外的雪又大了几分……
我失落了,我迷失了,我察觉到了是什么东西一直在扭曲和变形,我的魂找不到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救护车蜂鸣器发出的刺耳警报声同样响彻云霄,它像锋利的麦芒,毫不留情地贯穿我的耳膜,眼角的泪潸然雨下,城市的寒冷没多久就把它们冻成固体。
“罪恶只要犯了,就永远不可能再有救赎。”这句话我现在深有体会。”
……
日子紧接着又过了一个月,蜗居在出租房的我还是没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或者说我再也没出去寻找过,阴翳的心情又一次次地沉淀积攒,雪花再一次纷纷飞舞,一眼放去,好像跟之前的那场大雪不相上下,我想着要不要趁着这次机会去完成上次的心愿,毕竟今天没点外卖,窒息的审判或许会破例地缺席一次。
我走到了楼下,骑上我的电动车,艰难地从小区驶了出来,路况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很多,至少我没见到路面上有白色的积雪,因此心情开始变得不错。
“是啊,这件事怎么能怪我呢?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不小心,真是活该,都多大的人了还会摔跤……”这种没有证据的定论,是自我开脱。
可这种想法刚刚结束没多久,我的车就在没有白雪的马路上莫名地滑翻了,疼痛感从四处袭来,我扭头想看清楚“行凶人”的面孔,却发现地面上刺眼地反射了昏黄的路灯……
“为什么……为什么……”我无奈地躺在地上微微摇动扭伤的脖颈,却又有一道刺眼的光芒愈来愈近。
到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原来那辆刺人耳膜的救护车是为谁而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