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
我钟爱并描绘过一些虚空。它们形成了带着微弱的姿态的各种凝视:从模糊的这一端向着更迷离的远处,一个我或是我的部分在这片独特的空间里的站立,而因其格外单一与柔弱的属性伸展出了那类似于虚空的东西——一张虚空的幻想面具。
如今我遇到了一个题材。我暂且将它描述为:一种热烈的虚空。它强大却无可描述,它将庞大的本体放置到令人晕眩的身体的呼应中去了:然而当我们企图哪怕任何一点地去注视它,它便以其快速的抽离而形成令我们惊诧的缺失——它走了,但仿佛有什么无比的实质性的事物诞生自它退散而去的波纹中:它以缺席定义了全部的占有。而我想描绘的正是这种空虚是如何在一个瞬间给我们造成等量的、重叠的失落与占据。
这是一个何等的现实的、人生中的鲜明的不幸:怀孕的女人,但是一个被特殊的命运选中了的、在一种平凡的,来自未来的母性的期许中漠然地看着自己隆起的肚子:
一个死胎。
最残酷而神秘的体验就降临在这年轻的女人身上了:在被推进手术室之前,请务必别让她有任何一刻独自待着!让那颗丈夫的痛苦的头来填满她——那个摇晃着的、在灰白的日光与刺眼的白色窗帘、被罩、环绕的淡淡的圣殿的墙壁中间的头——从那所有关于诞生与死去的抽象的运动中脱身的女子,不是被丢弃在顿时疏远了,超脱了的某种宗教般的仪式的外面?曾经她恐惧而期盼着,在排队等待的途中——那充满微小的热烈与虔敬的艰难的道路:难道她不曾在偶尔的无人的夜里苏醒,颤抖地将她饱满而光彩的手向着她的腹部轻轻附去——那绝无仅有的、被其微弱的执拗的扰动和小小的踢踹所美丽地定义的,这么久以来她唯一的:等待、沉迷、使命——就在那样的途中,她却突然被隔除了。
亲爱的,我好像感受不到它了——这必定是她此生最残忍的直觉。来自不可见的幻影的消沉——那是多少底部之水的汇聚而又令所有不安之土上幽秘的恶性苔藓的轰然滋长的可怕的先见:她颤抖着开口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宛如深嵌入肉体与骨骼中的时钟,或是时间本身的某种固态的,沉重的紧附,在无数个日夜的微秒的、感人的侵占与献身,传唤、挣夺、隐秘的小小的记录与羞涩的少女游戏中:那个在无可争议地共同成长的女人——她接受了怎样一种不公正的,无法回应她的未来啊。
止息!——零,停摆的钟,衰弱的小动物的喘息——一片被小女孩玩耍过的浑浊的水洼,那些流动的颗粒与尘埃的缓缓的静寞!永恒的初阳照耀着它——玻璃般晶莹的、从那幽暗的内部被取出的一片柔和的子宫——福尔马林,那清晰可辨的分裂的手指、沉闷的、小小的粉色头颅——在缓缓漂动。在那不可见的深处,也有一片温暖的阳光吗?——你要坚持住。丈夫的手:为什么紧紧握?那黑暗的、血与黏液的温吞的大河,是那么宽敞、静谧、没有依靠——
再望一眼吧:那充血的、可憎的没有生机的悲哀的隆起。一片灰黄色的丑陋的山丘。我将到一个手术台上:我像排泄一样排掉我身体里的肉块儿——不,别这样!那温和的仿佛我心灵的初阳中的美丽的孩子,不能回应我的,小小的沉思者,难道我不曾养育它吗?噢,终点。多少个日夜在我沉重的幽暗的期许中逐渐增大的,像清晨的草头露一般的,我那层纤薄的皮终于难以招架的——美丽的露水:我那纯粹的生育的光灿的道路的尽头。
我将把它生下来——我亲爱的,那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流泪啊,应该欢笑啊。世界在我们栖居的大地上必然地凝结成一个胚胎:我将像所有即将成为母亲的人一样骄傲地呻吟——从这鼓胀着的、永远声张着的神圣的腹部,我将诞下一个孩子。我将从所有艰难地托举的姿势里永恒地解放:那迅速的、强有力的、不可替代的疼痛的干瘪,那恍惚的奔放的流失:一切——沉寂了那么久的血污、清透之液、混沌的我的暖流,那个悲壮的、沉默的小家伙:都一并挣出吧,它以它独有的静谧向我告慰!
空虚。以及它无可言说的流失。怀有它的空虚以及失掉它的空虚。只有我在疲惫中,在我无法理解的对某物的焦灼的维持中,我看到瞬间的空虚的闪光。宛如一场雷雨中的电光,向我倾泄出一条道路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