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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剑

2023-08-11  本文已影响0人  北巷九衫

江湖客栈门开了,风卷枯叶跟进去一个衣着白裘,手持短扇的束发男子。男子丰神俊朗,身形匀称,只是多些风尘仆仆,形神削瘦。他走进来,兀自捡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倒了一杯清茶,残叶在茶盏里打转。

“客官吃点什么,小店的牛肉和烧鸡都是顶好的”,小二用方布将桌子擦了两下随后拂上肩头。

“一碗阳春面”,男人抬眼望着他说。

“只要一碗阳春面么”,小二又问了一遍。

男人回过头来喝茶,不再说话。

“好嘞,阳春素面一碗——”,小二招呼后厨喊道。

阳春面此刻摆在碗里,碗在桌上,筷子工整的摆在碗口上。男人不吃,只是看着,眼里便要装下汪洋,仿佛一碗面里藏着他一生悲喜。店外一声惊雷,很快下起大雨,街上行人来往匆忙,片刻只剩一枚树叶在水洼里打转,被打翻又被风吹来,又周而复始的打翻,吹来……

他十五岁那年也下了同样一场雨,大雨滂沱,他躲在街角屋檐下,跟自己的爹娘逃荒来到这瑶海城,却被兵荒马乱冲散,随后被人贩卖去一个庄子训练做杀手,九死一生的逃出来,折了一条腿,血水和雨水使他的裤子黏到腿上,血肉模糊,痛的呲牙却不敢叫出声,满街都是抓他的黑衣家仆,或持刀或持棍棒。好在雨声极大又下了很久,没人仔细搜过这里,使他侥幸过去,但在最后一丝清醒的理智里他还是晕了去。醒来天已经晴了,雨过街上往来行人如织,没人在意他是否拖着一条被打折的,血迹斑斑的伤腿。他头晕眼花很久没吃东西了,终于体力不支倒在这香满楼门口。

救他的姑娘姓陶,是第一次跟她的爹爹进城卖白菜,也是第一次攒够了钱要吃一碗香满楼的招牌牛肉面,就在门口阶下看见晕倒的他,陶力说:“还有气,应该是饿晕过去了,这腿伤的也不成样子了,淋了雨水,已经开始发脓再不及时看大夫,这条腿就保不住了”。说话的正是陶姑娘的爹。

“我们救救他吧爹”,陶姑娘央求着要陶力救他。她实在看不了这么可怜的人躺在自己面前。

“这样的事年年天天都有,我们不能都去管啊傻闺女,再说我们也管不了啊”,陶力暗示自己的拮据。

“可是爹他还那么小,这么小的一个人死在我们面前老天也会怪我们的吧,爹你不是一直说要积善行德多做好事么”,陶姑娘拉着陶力的衣角。

“可是,我们也并不能帮他做什么啊”,陶力自知力不从心,这需要多大一笔银子,卖多少白菜。

“那爹,我们给他喝一杯水,请他吃一碗饭吧,不至于让他饿死,实在太可怜了”,陶姑娘说,“爹爹最好了”。

父女两人馋着还剩一口气的他进了这香满楼,找一角落的桌子坐下,使他靠着墙壁,招呼着小二。

小二见他们带了一个将死之人,连忙驱赶,“要死了要死了,我们这里是吃饭的地方,带这种将死之人到这里莫不是要我们都沾了这晦气,赶紧出去,出去”,小二二话不说下了逐客令。

“不是的,他只是饿晕过去了,我现在就唤醒他,你等着”,陶姑娘心里没底,嘴强牙硬心里却在祈祷他可一定要醒过来,不然就要被赶出去了。可是好不容易攒够钱鼓起勇气才到这里的,还等着能回去给她娘好好炫耀炫耀,这么就被扫地出门太没面子了。

说着就将晾好的茶水往他脸上泼去,“婼儿”陶力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好在他被浇醒了过来,呛了一口水,呆滞无力看着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已经没力气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你看,我就说吧,他怎么可能是个将死之人”,陶姑娘欣喜,救活一个人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啊。

小二无计,问询道:“客官要吃点什么”。

“一碗招牌牛肉面”,陶力说。

“不行不行,爹爹,他怎么办”,陶姑娘说,“我想请问,一碗牛肉面可以换三碗什么面呢”?

“三碗?什么也换不了,一碗牛肉面十文,最便宜的一碗阳春面还要四文”,小二道。

“那就是说三碗阳春面是十二文”,陶姑娘说。

“不错”,小二应。

“那就三碗阳春面!”

“丫头,我们只剩十文”,陶力小声提醒。

“就要三碗阳春面!”

陶婼将十二枚铜钱拍到桌上。

“得嘞,面马上就来”,小二熟练将钱敛入手中,朝里面招呼着三碗阳春面。

“可是丫头,你不是早就嚷嚷要吃这香满楼的牛肉面么,攒了大半个月才有这十文钱”,陶力惋惜道。

“没事爹,来了这香满楼我也知足了,吃不吃牛肉面比起他的命来说不重要”。

“可是怎么是十二枚呢,我不是只给了你十枚么”?

“我替隔壁刘大叔割草喂猪得了一文,帮王哥找回老母鸡又给了我一枚”,陶婼得意。

不多时,飘着葱花,滚着猪油的细白面条上来了,“快吃啊,你愣什么”,陶婼招呼他吃面。可是他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了,陶婼看出来,伸手将他的面条挑起来,还呼呼——吹了两下,往他嘴里送。

“啊——张嘴啊”。

他无力的将嘴张开,猪油和食盐的香气瞬间刺激了他的味蕾,嘴里的细胞仿佛复苏了生命,一口比一口吃的流畅。

“婼儿你快吃,让爹来喂他,你的面再不吃就要坨了”,陶力伸手要接过他的碗。陶婼不允,“爹,你伺候过人么,上次娘生病你喂药还不是把娘烫到,还是我来吧,他这么娇脆,你别把他烫坏了”,陶婼笑道。

陶力也笑笑不再争抢,只由着她将最后一碗汤汁给他灌下。才端起她自己的饭碗要吃,果然是要坨了,但陶婼刚要张嘴,正碰上他的目光盯着这碗面,便收回筷子,“怎么,还想吃啊”,“好吧,那这碗也给你吃”,陶婼将筷子送到他嘴边,“婼儿你…”,“没事的爹,你忘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陶婼笑笑。

想到此处,他又唤来小二,小二近前来招呼道:“有什么吩咐,客官”。“面坨了”。“面坨了?时间久了就是这样的呀客官,这面您得随即趁热吃了啊”。

“再上一碗”,他面无表情。

“呃—,好嘞客官您稍等”,“一碗阳春面——”,小二又喊。

片刻,另一碗也上来了,又是一副整齐摆放的筷子。葱花还在面汤里漂浮,店外的雨也是漂浮。

他尤记得那两碗阳春面的滋味,只是当时的阿婼不知道,不仅当时,她的一生也再无法知道阳春面的滋味。想到此处,他终于面无表情的落下两颗热泪。

两碗面下肚他神志已经清醒许多,只是左腿没了直觉,他记得阿婼那日空着肚子回家,当然是带着他一起回。阿婼的家在城郊河流不远的土坡旁,那里林林总总有着相似的好几处人家,都是用竹篱笆扎起的围墙。每到清早,总有些清脆悦耳的鸟鸣,夜里极静时还能听见流水淙淙,还能看到漫天星斗。

“爹,我们能给他找个大夫么,他的腿看起来有点…”,陶婼又在央求她爹。

陶力说:“婼儿,家里实在没有闲钱给他看病了,要是把钱用来给他看病,我们下个月可就无米下锅了”。

婼儿眼红,她不愿她的爹娘无米下锅饿肚子,可也不愿他好端端的一个人瘸掉一条腿,后半生当个残废,受人欺凌。

陶力说:“你去城南找你的齐叔叔,他早些年做过村野大夫,兴许能有办法”。

阿婼便跑了一天寻到齐叔叔,带到家里时,他已经又晕了过去,齐叔叔仔细有模有样的看了看,我只有两三成把握治好他的腿,可即使我不要诊费,可这个病抓药和膏药已经不是寻常人家负担得起的,你们要有心里准备。

陶力长叹一口气,陶婼说,需要的药齐叔叔可以帮我写出来么?我可以先去药店看看它们的样子然后到后山去采。

齐叔叔惊讶:“后山那里不仅蛇虫鼠蚁遍地,更有猛兽出没,你一个小女孩去不了那种地方”。

“没事,我自小就跟着爸爸去后山抓过兔子,只要不往野狼坡那边,是没有什么大碍的”。

“婼儿,为了个素不相识,半死不活的人,值得冒那么大危险么,或者如果他是个坏人呢”,齐不疑问。

“可我实在见不得他死在我眼前,纵使齐叔叔也于心不忍吧,就算他是坏人,可他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坏事了啊”。

“拗不过你,这包迷药你拿着,真要去,遇见危险捂住口鼻撒出来,关键时刻能保命”。

“谢谢叔叔,只是齐叔叔,你可千万不要对我爹娘讲啊,他们知道了肯定会阻止我去的”。

“这…你是要自己去?不可不可,我是万不能让你自己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你爹娘知道了也会责怪我的”。

“求你了,齐叔叔最好了,我保证不会有危险,并且我听说那里有株百年灵芝,我可以帮齐叔叔带过来”,她当然是在唬齐不疑。

看着她真诚的眼神,齐不疑倒也在诧异后山百草谷里有百年甚至千年灵芝的事极少有人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又是怎么知道的,百年灵芝对医者实在有莫大诱惑,齐不疑迟疑着叹了口气,拂袖离去。

他当然不可能对故交之女的安危置之不理,转身就将此事告诉了陶力,事罢,陶力避话不语,内心却盘算着如何劝劝这盲目心善的女儿。

“你醒了”,陶婼将手放在他额头,“好在烧已经退了,这里很安全,你放心休息一晚,明天我就去帮你抓药”。他将头扭了过去,一言不发。

“诶,你这人,好心救你连句谢谢也没有就算了,跟你讲话也不理,太没有礼貌了,我不理你了”,陶婼生气扭身就走。

当那扇木门被重重关上,他转过头,淡淡吐出“谢谢”二字。一夜无话。

天还未亮,陶力为了防着小丫头起个大早去后山采药,早早就守在门口,等天光放亮,鸡叫三圈后,陶力想着每每这个时候丫头都该起来喂鸡鸭了,可房内仍没动静,心下糟糕,敲门后无人应答,推门而入却看见被褥整齐的放在床上。陶力立刻觉得不妙,这死丫头半夜就跑了。立刻去敲邻居王大哥的门,王大哥是很厉害的猎户,说明来意,王大哥转身拿上他的弓箭和长刀就立刻跟着陶力去后山寻陶婼,他去过几次后山,心下知道那里的最危险之处倒不是蛇虫鼠蚁豺狼虎豹,山雾不时会起,熟悉山路的人尚且容易迷路,一旦迷路绝无生还,猎户间传说山间有作祟的鬼怪,当然这话陶力是不知道的,如果他知道就是绑了她也不会让她去的。

两人走了一会就进了这山谷中,王大哥对陶力说:“陶老弟,你一定跟紧我,如果起雾彼此之间能有个照应。”“嗯”。

走了不多时就听见陶婼远远的叫声,陶力一下慌了神,顶着雾色就往声音的方向去,王大哥紧跟其后,俩人融入雾色......

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了,除了那碗阳春面,他一天一夜吃不下东西了,腿上的伤口开始溃烂,隐隐有肉的腐臭味,“与其死在别人家床上,给人家添麻烦还不如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慢慢等死”,他心里如是想,便一点点挪动自己的身体,好在此刻是正午家里没人,陶婼的娘给大户浣洗衣物,提早将白粥端在他床头,也早早出去了。

陶家四处环绕竹柏,大有依山傍水之景,正午鸟雀叫的正欢。他挪了半晌才将身子坐起来,费力端起那碗凉了的白粥,一口一口慢慢吃完,深邃的眼凹淌出两行无声的热泪,掺着米粥进了肚子,大口将这碗饭吃光,似乎要连着眼泪的委屈一道。而后拼尽最后力气艰难起身,将门带上,朝南边山林走去,他要寻个确定僻静又不会打扰人的地方死去,如此安静走完自己的生命。

外面还在下着雨,小二过来提醒他,“客官,面已经坨的不能吃了,你看要不要给您换一碗”。

他看着这面,似乎能从中寻得一个答案,使他起死回生,也能使阿婼重新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答案。

“救命——”,陶婼在一处三米见底的土坑里不停大喊救命,坑边环伺着两头饿狼,口水都要滴落到她的脸上。阿婼采药时遇见这两匹饿狼,慌不择路误落进这猎户的陷阱,也因此暂时保了一命,坑内墙壁都是削尖的竹子,使饿狼和她都不敢轻举妄动,不多时,一只饿狼实在忍不住诱惑,不惜受伤也要纵身跃入洞内饱餐一顿,在它飞身起跳要跃入洞中时,一支利箭呼啸而来,却只是从它身上擦了过去,但好在吓退了它,“有人么,救命啊”,陶婼察觉应该是有人来了,喊的更大声。

一对白衫女子挽着雕弓出现在不远树梢,“姐姐救我”,陶婼分出来者是两名仙风道骨的女子。两女背上长剑,腰间箭袋,两支利箭同时呼啸而下,两头恶狼灵活躲闪,接连几支都被躲过了,“直接上”,一女对另一女说,两女抽出长剑,长剑寒气鄙逼人,剑气左右向两只恶狼斩来,又被躲开,两女引着两头健硕恶狼到别处片刻斯斗便将其斩落。再回坑边只是用一段白绫便将她轻轻托了出来。

“谢谢两位姐姐的救命之恩”。

“速速离去,此处太危险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说罢便飞去。

见两人走远,她便按旧路方向跑去,好在背篓里的草药还完好无损,她长舒一口气。

陶力跑到坑边只能看见狼的血迹,顿时双眼发懵,腿脚无力,“婼儿——”,王大哥连忙扶住他,“不一定是婼婼的,我们四下找找看”,“可我明明听见婼儿就是在此处呼救,近前却没了动静,肯定是被猛兽叼去,恐怕凶多吉少了”,陶力面如死灰。

“陶老弟别丧气,我们先找找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定论为时尚早啊”。

“嗯”。

陶婼一路小跑已经是跑出了此处山谷,终于见到了来往砍柴驾车的路人,因此心下放松许多。不多时她走到家里,喊了一圈爹娘没人应,就径直到他的屋子来,可是推开门却看不见他的身影,于是心下慌乱,她以为是她的爹将他带走让他自生自灭,于是丢下背篓就朝北边找去。

傍晚,陶力被王大哥扶着回了家,家里只有陶婼的娘在做饭,“回来了,洗手准备吃饭了,婼儿呢”,陶婼娘没抬头,将素菜倒进滋滋响油的锅里。陶力不说话,失神般进了屋子。

陶婼娘将两个素菜端上桌却还不见陶力来吃饭,就起身进屋找他,看见他瘫坐在榻上,连忙问他怎么了,他将来龙去脉讲了一番,越讲越失声,捶胸顿足的哭了起来,陶婼娘也有两行热泪滚下。

“爹——娘——”,陶婼气喘吁吁来势汹汹的,进了门,夫妇俩立刻站起来,连忙将她抱住,“我的婼儿你去哪了,吓死我们了”,又低低哭了两声。

陶婼一脸懵,将她的爹娘推开便正色问:“捡来的那个人呢,爹,是不是你把他赶走了”。

“没有啊”,夫妇俩面面相觑。

再推开房门时,月色率先入户,房内除了简单陈设就只剩那只空了的碗。三人实在想不出来连地都下不来的他是怎么凭空消失的,顾不得吃晚饭,就开始四处寻人。

夜晚的河边格外凉爽,他靠在河岸树底,回忆着他是如何和自己的爹娘走散,如何为了一个馒头被骗取当了杀人的死士,又是如何逃开那个每日血腥、人人麻木的地方的,被人追上一刀劈开了腿的,又如何遇见陶婼,吃了她两碗阳春面......他一生太短暂,慢慢身体被寒意侵扰,幼时侠士梦也终于要今夜破灭了么,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直到,直到晃去一个黑影,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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