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书桌是青楼
远方的二毛:
你是夜神,总在窗帘紧闭的夜晚出现。你可以轻易地穿透我,像驻扎在床垫和枕下的千千柄手术刀。情绪,记忆,想象,恐惧,欲望,都无处遁刑。你知晓我一切隐秘和百种面具。所以我引你为知音。当你偶尔缺席,我又杂思丛生时,我便寄信予你。
二毛,最近我在想:人为什么活着?或者说“我为什么活着”这个古老、呆板却不能深究的问题。
名。我是个贪功和奢求不朽的人。有记忆始,我就不断幻想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语文课本、家中壁画、公园雕像和新闻联播里。尽管笨嘴拙舌不善讲演,可还是喜欢万众瞩目时,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人去听,自己的姿态被解读,自己的心情被人牵挂的感觉。成绩单上显赫的排名和每次写出好听的旋律都会让我短暂地触及“名”所带来的满足。
可这远远不够。我的野心等于地球的周长。哪怕地表人遭逢火山灰或陨石坠落死光,我也希望“有关于我”的某些东西也许是一首诗也许是一首歌能被地幔或外星人所挖掘,成为论证人类的某些证据。
欲。摒除掉皇帝所肩负的责任感,我想像他一样可以随心所欲。“欲”在那里,手便伸到哪里,然后周围的人与物都会竭力满足我。我想要宜人的风,可口的食物,别致的庭院,黄昏般的家具,美好的异性灵魂与肉体。
利。点石成金。点纸成钞。点星星成钻石。
最懒惰和值得鄙夷的想象力,我都有。最腌臜和值得唾弃的非分之想,我也有。要不是乾坤朗朗和道德律令,我怕是个彻头彻尾的罪人。
我现在是一名编剧。老实说,我没有多热爱这一行。根据观众的情绪来炮制故事,总会令我觉得自己是一名暗娼。我要不断“矫正”自己的姿势和态度以取悦他们。如果只是他们,不限定人数倒也还好。关键是电影愈发显出其商品性,这里的他们就不得不指向“大多数普通人”。取审美和趣味的最大公约数,就明白为什么现在中国电影市场票房最火的是那类型的电影。费里尼和开心麻花并列成一道选择题下的选项,绝大多数投资人会选择开心麻花。
但为了生活及更便捷地制造“名利”,我将自己书桌的一半装潢成青楼。我搔首弄姿,偶尔掺杂名贵的香水练习古典歌剧,不过是变相地招揽客人。
我安慰自己,在条件成熟的时候就义无反顾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做一名诚恳的作家。编剧是缔造理想的充分条件之一。我唯一敢保证的,它不是我的充分必要条件。
跟你说话,更像是在梳理自己。这么看下来,莫非我是为写作而活着?
若是我终究写不出一部优秀作品,难道就能因此否定我这一生?
若是我能写出一部自己觉得配得上经典的作品,我也无法保证市场、读者及时间会接受它。
若是我那部作品的寿命远胜于我的肉身,那又能怎么样?它给人鼓舞或沮丧,催人老或骄,揭露某些人性与时代之弊或美,又当如何?它能不能介入生活,穿透历史,重要吗?写作重要吗?文学重要吗?社会,国家,世界,又重要吗?
当人类进入算法时代,一切井然有序,“数字”填充欲望,名利这个词及相关的同义词、衍生词甚至反义词都会退出舞台。我身上所裹挟的这些正邪想法,又当如何自处?
当地球进入衰竭期,生命俱灭,银河腐朽,文学与肉身又该放在什么坐标尺上去处置自己?
当我们发现造物主也许只是一串数字、一颗石头、一群蚂蚱或一些类人的碳基生物或无机生物时,我们在地球匆忙碌碌追逐的一切,不过如人类俯身观看蚂蚁搬食般无趣无聊毫无审美可言。
这是一个可以继续往上推论的命题。比如以N+1维度空间(N≥4)为价值坐标来判断地球及人类;比如以量子或二次量子化方法去观照我们的情欲与得失;我会很轻易地得出一个让我困惑的结论:
人生就是虚无,名利、欲念、情绪、生命一切皆是虚无。
我排斥这个结论。我不知道原因,就是不想接受。尽管我越是费劲地去探寻人生的意义与目的,越是走向“虚无”,可承认它真的好难。
二毛,我有时宁愿自己是一个糊涂的懦夫,蜷缩在名欲的笼子里,它们起码能让我抬起手指头去敲击键盘。
现世只是现世该多好。你说,我不够快乐,这该怨我知道太多吗?
我好像什么都没说。罢了,我去写小说了,哪怕只是徒劳。
尹沽城
2018.0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