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间锁
作者:如尘
月色渐染,浸满了女儿家的闺房。铜镜被拭去薄薄的灰层,映出一张如玉面容。顾长希打量着铜镜里的自己,眉眼依旧精致,却松不下皱着的眉头。
她今年二十一岁,来到这儿已经近三年了。面色一天不如一天,身体也渐渐染上了病,常常卧床不得起。
有人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她的房门,将说不敢说道:“小姐,秦夫人又来了,说是想见见你……”
“我病没好,去了怕连累夫人,就不见了。”顾长希面带愠色,虽然尽量好声好气,但门外那丫头也听得出她是生气了。
丫头半晌没敢说话,过了会儿才继续试探道:“小姐,秦夫人这次不是来提亲的,她说……说秦少爷快要调职了,临行前想见你一面,不会再提亲事了。”
顾长希叹了口气,终于愿意服一次软,让丫头给她稍微梳妆整理,下楼去见了秦夫人。
顾长希是顾老爷最小的女儿,也是他的私生女。三年前顾老爷的两个儿子都在乱世中意外离世,老爷才想到把他这个女儿接过来。
女儿到了年纪,毕竟留着自己的血,终归想找个像样的人家嫁了。恰约小半年前,秦家的少爷在晚宴上看上了宁静又带着点忧愁的顾长希,一直有意提亲却被她拒之门外。
(二)
顾长希是顾老爷的私生女,被养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被她娘一手带大。
白眼自然是遭过不少,钱袋子米缸也总是见底。母女二人撑过来几次波折,她娘却在一夜病倒,请不起大夫,眼看就要撑不过去了。
而在不久前,这里搬进来一户读书人。虽算不上富裕,到底日子过得去,又比市井多几分同情心,找大夫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出来。
那年顾长希九岁。
那户读书人家姓陈,陈父膝下有一独子,名唤予新。陈予新年长顾长希两岁,两人算是同龄。
陈家刚搬来不久,不识得多少邻居,陈予新便对初来此地就结识的顾长希颇感亲近。加上时常来探望顾母,往来很是频繁。
陈予新子承父业,也是个规矩的读书人。眉目温润,好静不喜热闹,经常一人一坐就是一日。
他待长希很有耐心,见她总是偷瞥自己的书籍又不敢开口,便主动教她写写字,读读书。长希学得慢,他也不着急,累了就带人去田野间解乏散心。
长希打小遭尽白眼,难得有人不嫌弃她,愿意陪她玩,与他很是亲近。仿若寒风吹尽,终于迎来了几缕春光。
不觉之间姑娘逐渐长大,对这位待自己如兄长的少年荡起了春心。不知何时起,那人一靠近,她就觉得胸膛处跳动得令她难受,脸颊倏地发烫,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肤底下肆意烧着。
陈予新感受得到长希不自然的反应,心里一惊。看她年纪小,便主动克制了自己去保持一定身体距离。
当长希发现他教自己写字都不再握她的手时,先是松了口气,后又觉得对那种感觉甚是想念,失落而又不敢问。
顾长希十五岁时,收到了生命里第一次来自他人的爱慕。
长希愣了半晌,才痴痴道:“我以为,你不喜欢我的。”
“为何这般想?”陈予新不解。
“你离我越来越远,我还以为你……”长希嘟囔着嘴咕噜了一口气。
陈予新先是一愣,忽又明白了这姑娘在说什么,噗地笑了出来。
“我那是看你年纪小,一靠近你就慌,怕吓着你了。”
陈予新喜静,平时不爱说笑,此刻却在春风里笑得开怀。
顾长希看他笑得不羁又温柔,只觉得即便春风也失了色。
待到她二八年华,和那人夜晚望星空。夜色温柔祥和,星光闪烁,不觉之间情不自禁相互靠近,小心翼翼地感受了一次唇齿间的温热缠绵。
(三)
秦少爷知道,顾长希一直拒绝自己是因为有一个青梅竹马,最后也没有强求,只希望临行前能够见上一面,亲自道个别。
顾长希也并不讨厌这位秦少爷,见对方确实已经没有再提亲的意思,便接了秦家晚宴的邀请。
晚宴上,秦少爷想请顾长希跳一支舞,长希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会。
秦少爷想起来她的出身,便就此作罢,两人一起吃了些点心。秦少爷为人绅士,表示不会再来烦扰她,以及很感谢她愿意来参加自己的送别晚宴。
聊天的过程姑且算得上愉快,顾长希一直腼腆地笑着,心道终于结束了。
却不知,顾老爷见她和秦少爷“相谈甚欢”,又起了撮合两人的心思。
但顾长希依旧咬紧了牙不愿意嫁,终于把老爷气着了。他指着顾长希大吼道:“你再等!我看你能不能等到那小子!人家说不定早就在一群洋妞里快活了!”
顾长希一路跑回房间,关紧了门不愿意再听她爹吵她。等她爹骂够了,她一人缩在床边,耳边全是她爹方才说的话。
“不会的,”她拼命摇着头,想把那些声音甩开,念念叨叨地安慰自己:“他不会的。”
(四)
漂洋过海的另一头,一位年轻男子正与一位白发苍苍的西洋老人聊天。
“你很有前途,真的不考虑留下吗?在这里,你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老人努力劝道。
男人笑着摇摇头,再一次拒绝了他的老师。
四年前,陈予新凭着在学堂的成绩,随着一队才俊来到西洋学习。
临行前,他约长希出来,把事情告诉了她。
长希先是问他,想去吗?
他说很想去,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
他是读书人,想做学问,想见世面。
长希又问他要去几年,他说,三四年吧。
那年长希十七岁。他知道,三四年对于一个妙龄姑娘而言贵若金银,所以没打算强求她等自己。
但长希却说:“只要你会回来,我就在家等你。”
这些年,两人一直靠书信联系。漂洋过海来信不易,彼此又有诸多隐瞒,报喜不报忧,他不知道长希已经被接回了顾家。
陈父陈母在儿子远赴他乡后不久,便出于生计搬去了另一座城市。长希与母亲再次陷入困境。顾老爷来接长希时,长希尽管不愿,还是被母亲塞了过去。而母亲自己留在了老房子里。
不久后顾母病死,房子空空无人,来信都是放在墙边的信筒里。长希知道他大约什么时候寄信,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让丫头到原来的家里去取。
顾老爷虽然不怎么同意两人的亲事,但也没拦着两人的书信,觉得过不了多久感情就淡了,硬拆反而容易适得其反。直到顾长希一直拒绝秦家,顾老爷才开始后悔。
四年已过,陈予新收拾行装准备回国时,总是不觉间走神,回想起从前的一些事。
刚发现长希对自己脸红心跳时,他是又震惊又高兴,觉得这辈子就她了。
第一次唇齿相依时,她不知所措的眼神,逐渐陶醉闭起的眼,颤动的眼睫。
临行前说“我在家等你回来”时的坚定语气与温柔神情,都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夜色凝重,月光暗淡,到底月是故乡明。
就要回去了,他想。
(五)
顾老爷和顾长希僵持了许些日子,当老爷都近乎要放弃时,长希收到了一封信。
从前老爷是不管的,这一次却把信扣了下来。看完后带着点幸灾乐祸,把信丢给了长希:“你自己看吧。”说罢便走了,一边走一边阴阳怪气地叹道:“这小子,没福气哦。”
长希拾起被丢在地上的信,信上清秀的字写着:顾长希亲启。
长希识得陈予新的字,便认出这不是他的字。又想起方才老爷的话,她心里隐隐不安。
“顾小姐好,我是予新在学堂里的朋友,同他一起赴洋求学。前些日子打算启程回国,但学校突然遇袭,予新受了伤,送到医院时,已经回天乏术了。
在去医院的途上我一直在他身边,他让我给你写一封信,说明未能回国见你的缘由,以及希望你能找一个好人家。
我曾知他有一未婚妻,在他的包里翻到了你们来往的书信,填了地址寄与小姐。故人已去,还请小姐节哀顺变。”
长希信看到一半,泪便打在了信上。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看完的信,看完之后做了什么。能感受到的是不住流的热泪,和来自胸膛处撕裂般的痛楚。
等了四年的人,却在即将见面时与自己阴阳两隔。
四年里,她日思夜想,逐渐思念成疾,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岁月熬干了青春容颜,哪怕美貌依旧,时间依然留下了痕迹。
近半年,她受尽各种压力,才拒绝了秦家,只为了等一人回来娶她。
可如今呢?
最终老爷还是要把顾长希强嫁给秦家。
“等秦少爷过上一年调任回来了,你就给我跟他成亲去!我管你愿不愿意!”老爷一锤定音,不给她反驳的余地。
“爹,不可能的。”顾长希哑着嗓子说道。这些日子哭得太久,声音已经变了。
“什么不可能?那小子不可能死?你当他天皇神仙啊都这样说了还不死?”
“不是,”长希深吸了口气,正色说道:“我不可能嫁给秦公子。”
顾长希耗尽了平生的勇气,缓缓说道:“我之前和予新,已经私下里成亲了。”
顾老爷刚想说你们私下里成亲算什么,突然反应过来长希指的是什么。
“秦家是大户人家,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娶我这种不清白的人来委屈自己。”
陈予新本就是读书人出身,做事又有分寸。既未正式成亲,是不会与长希私下发生关系的。但长希不愿嫁给别人,竟是直接自毁清白了。
顾老爷哑口无言,内心火气冲天。憋了半晌,最后骂到:“你、你这是要气死我不成?滚!给我滚!滚出去守你的活寡吧!”
顾老爷说到做到,当真把人赶出了家门。
(六)
顾长希身子弱,身上又没有盘缠。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是一直走着,走到夜深。
反正陈予新已经死了,守活寡多难啊。她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意志,只想着早点见到他。
他在西洋貌似过得不错,他说那里的老师都很好,但是有时候会被别人瞧不起,他会不会为此伤心啊。
但他好像也有朋友,给我写信的人和他关系应该不错。
他说那边有许多没见过的食物,有的味道很好,有的很怪,难以下咽。
她脑子里冒出来的都是那人的身影,想到很多关于他的事情。最后恍然发现,近几年所有事情都要加上“好像”“貌似”的字眼。
为何呢?
因为这些都是信上看见的,而写在信上的未必是真的,自己在信里不就骗了他好多吗?
每一次生病,都未曾对他提起,母亲病逝,自己被顾家强行接回去的事也没有告诉他,被秦家提亲的事更未透露半点。
信上写的,没法全信啊……
所以他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隐瞒了诸多不如意?
她感到看见了一点光,在前方闪烁,想要去抓却扑了空,最后倒在地上。
(七)
夕阳的余晖笼罩着学堂,里面的学生们收拾好东西,三三两两结队而出。
“顾姐,你来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朝一女子打招呼道。
“夫人今天有事,说是晚上天凉得厉害,让我来给你带件大衣。”女子说着便把衣服递了过去。
“谢谢顾姐!”少年笑道。
这女子正是顾长希。之前她被赶出家门,晕倒在路上,却不知自己倒在了张家门前。张家老爷去得早,张夫人膝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读书了,小的才刚满周岁。
夫人看见自家门口躺着一个人,见她还有气在,便叫来大夫捡回她一条命。醒后问清了其中曲折,心生同情,便收留她在府上照看孩子,打理打理家务。
一晃眼又是三四年。
如今的顾长希,虽然不过二十多岁,到底经历了大喜大悲,已经鲜有少女时的青春活力,却是多了几分沉稳与韵味,以及几分死气。
夫人救了她又为她着想,她才答应帮夫人带孩子打理家务,算是报恩,其实心里已经没了活着的指望。
张家大少爷穿好衣服,刚要和顾长希一同回家,便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张小友,你的书,又落在桌子上了。”一个男人双手摇着轮椅缓缓而来,腿上放着一本线装书。
男人的声音温润而有力。虽然从他的话里能听出,这位张少爷经常落下东西,语气里却没有半点责备之意。
即便这些年的风沙磨砺了一个人,哑了他的嗓子,顾长希依然能认出来这个声音。她听了这么多年,听不到的这些年里又一直念着想着,怎会认不出?
顾长希猛一转身,看见了一个熟悉又略显陌生的面孔。那人坐在轮椅上,曾经有着少年风采的面容被磨去了青涩与少年气。神情温柔依旧,眉目间却微蹙,像是有解不开的结。
那人看向顾长希,恍了个神便认了出来。
“谢谢先生,”张少爷正要去拿书,却发现他的老师面部僵住了,不禁疑惑道:“先生,你怎么了?我落个书把您给气着了?”
陈予新回了回神,把书还给张少爷:“没事。只是突然之间遇见故人,多少有些无措。”
张少爷作为一个调皮的人精,看了看两人的反应,便猜出了点什么,当即知趣道:“二位慢聊,小的先回家喽。”说罢脚不沾地溜了。
“长希,”两人沉默半晌后,陈予新因为心中有愧,先开了口:“对不起。”
(八)
陈予新请顾长希去他的书房里,为她沏了杯茶。
顾长希有点分不清梦与现实,一直恍恍惚惚地跟着他走,喝茶时也未尝得出什么味道。
陈予新叹了口气,琢磨片刻措辞方才说道:“我没死,当年那封信,是叫我一位朋友为我誊写的。
我当时准备回国了,可在临走前学校遇袭,腿部受了伤。医生说是……恐怕这辈子也站不起来了。
我本打算延缓回国,在那边接受治疗碰下运气。刚欲回来便被耽搁,心里有些急,就请国内一个靠得住的朋友帮我看看你的近况,也替我道一声平安。
我这才知道你被顾家接走了,秦家还一直向你提亲……”
当他知道长希一直拒绝这门亲事时,他是幸福的。但幸福很快便散去,留下的是苦涩与心酸。
他真的不希望,自己置于心尖的姑娘要跟一个残疾人过一辈子。一天两天不嫌弃,时间久了呢?等到时候相看两厌了又当如何?
倒不如让她嫁一个好人家,无忧无愁过完后半生。彼此即便无缘再续,至少分离时留给对方的都是美好过往。
后来陈予新的腿终究未能医好,回国后做了学堂的先生。从此一心扑在学问上,不再问别的事,也没再打听过顾家或秦家的消息。
青梅竹马另嫁他人,他害怕看了难受,却又不愿意出于私心毁了长希一生。
殊不知,她为了自己消磨掉最美的年岁,自毁了清白。金光闪闪的溪流如今干涸见底。
(九)
“不是吧,要我去送礼?”张少爷拎着一盒珠宝饰品抱怨道。
“你顾姐在家帮了这么多年忙,让你送个礼还委屈你了?”张夫人敲了下儿子的头:“快去,到时候说话好听点,别丧着个脸,人家是喜事。”
张少爷:“哦。”
两人重逢后,彼此坦白了这些年的坎坷不平,听着对方诉说,自己的胸口也在作痛。却也从中悟出,仅仅是互享喜悦,根本无法使他们扶持彼此走完这一生。
爱需要的是真诚,而不仅仅是“我为你好。”
之后陈予新找上了张夫人,道明了其中曲折,希望能和长希续上当年未成的姻缘。
张夫人虽然有些舍不得,但也为长希感到高兴。不仅点了头,还为两人操办了婚礼。
迟到了这么些年,红衣还是穿在了两人身上。即便相识许久,必要的礼节与规矩也不能少,毕竟人这一生只有这一次大婚,不办得轰轰烈烈怎能甘心。
洞房之中,烛光葳蕤。在暖黄色灯火下,陈予新缓缓揭开对面那人的红盖头。
两盏交杯酒,一夜春色无边。虽已错过太多年,所幸时光不负深情。
又是一年春风起。
陈予新坐在轮椅上看着书,这些年挨过去,没了年少意气,平添几许岁月纹路,那种温润的书生气却一直没消散,反而经过岁月的淘洗,逐渐沉淀下来。
顾长希在一旁砚墨,时不时望向身边人的侧脸。虽然年岁一日日逝去,她那双眼睛却是越发灵动,多年未见的生气渐渐复苏。
眉间锁已解,仍凭岁月催人老,依旧春色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