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烟笼寒水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五期【烟】
图片由“画der”AI生成一
在卧床的一天里,紫玉一共醒了五次。
第一次醒来时,她觉得身子有些异样,掀开被子一看,果然是一片深褐色的血迹。
小腹的疼痛还不算剧烈,于是她如往日一样起了床。等换好了衣服和月布,才听到漠漠的敲门声:“姑娘醒了吗?”
“进来吧。”
漠漠进了屋,把青瓷盆放在黄花梨面盆架上,刚倒完水,就被紫玉叫住了:“怎么那么暗,把窗帷挽起来。”
“今天雾挺大的,怕是过几天要下雪。”
果然,窗帷被挂在帘钩上后,依然没有多少光透进来。紫玉在面盆架前坐下,说道:“等下把被子换了,再把汤婆子拿来。”
漠漠会意,问道:“不然我先去叫夫人?”
紫玉点了点头,漠漠便离开了。等紫玉梳洗完,门再次被推开了。漠漠端着食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堆笑的鸨母。紫玉连忙应付地挤出一丝笑,起身万福道:“妈妈早。”
“哎呀,这孩子,身子不舒服,怎么还这么客气呢。”鸨母仍是一脸的笑,“你向来是体弱宫寒的,今天怕是不好受,我看着也心疼。妈妈也不是狠心的人,还是按老例,姑娘这两天不但不用挂客,打茶围也不用去了。有客人来,妈妈都找人替你挡着。”
“多谢妈妈。”
“我让漠漠煮了姜糖水,姑娘喝完好生歇息吧。”
鸨母说完转身走了,漠漠把食案里的雪花饼和姜糖水摆到桌上,又把汤婆子递给紫玉,有几分艳羡地说道:“夫人对姑娘是真好,说话也都是笑盈盈的。楼里其他姑娘,别说是来癸水,哪怕刚小产了,打茶围总是要去的。”
“她就是觉得我还能来癸水,不用花她的钱打胎,才笑得出来吧。”
漠漠接不上话了,紫玉也不和她客气,坐在桌前吃了起来。
一时之间,屋内只有炭盆里红螺炭燃烧的几声噼啪声。
后来还是紫玉先开口道:“对了,长生先前不是小产了,现在怎样了?”
“长生姐落下了病根,始终不能挂客。听夫人说,今天就要找人牙子来打发她走了,”漠漠顿了顿,接着说,“他们都说,长生姐这病,怕是在旧院也没人要了,说不定要去南市了。”
漠漠说完,偷偷打量着紫玉的表情,见紫玉神色不变,只好有些无趣地站了起来:“那我先替姑娘把被子换了,姑娘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没有。”
漠漠换好被子,抱着脏被子出去了。紫玉吃完饭,抬眼望了望窗,雕花窗棂外灰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可就算看得清,窗外这秦淮河水,十几年来,或者说几百年来,都始终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暗绿,她又能指望看到什么呢?
真没意思。
小腹的疼痛渐渐加重,也不等漠漠回来收拾餐具,紫玉就又把窗帷放下了,然后一头倒在床上,把自己和汤婆子裹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二
第二次醒来时,紫玉听到屋外有个带着哭腔的声音,接着漠漠就说道:“我们那边厢说话,别吵到姑娘。”
“我已经醒了,是谁来了?”
“是香篆,来送云姑娘手抄的一卷经文。”
“让她进来吧。”
门开了,紫玉几乎没认出香篆。因为刚十来岁,她本来身段就小,现在更是比随云和从良时瘦了一圈,一身素净的打扮和这房间格格不入。
香篆红着眼眶,行了一个礼:“紫姑娘万福。”
紫玉支撑着坐起身,略微一点头:“云和过得可还好?”
“我家姑娘……”
香篆刚说了四个字,又抽噎起来。漠漠抚了抚她的背,替她说道:“顾大人不是因为三房太太都生不出孩子,才把云姑娘买走的嘛。香篆方才说,云姑娘到了顾家,被各房当丫鬟一样使唤,大太太还时不时在老夫人面前嚼舌根。就这样过了半年,云姑娘还没有身子,被找了个由头赶了出来,住在外头的一间小宅子里。一开始,顾大人还隔三差五地来看,一个月给一点银子。到了今年……顾大人上回来已经是三个月前了,一文钱都没给。”
“我和姑娘只能先当首饰,首饰当完了又当衣服。姑娘字好,先前打算替人写信赚几个铜板,被老爷知道了,硬说她和别人有私情,直接一顿好打,从此就时不时咳血……现在我和姑娘只能每天烧香念经,指望菩萨保佑了。姑娘觉得自己要挨不过这个冬天了,便抄了好几部《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让我送给曾经在旧院的好姐妹,希望各位姑娘还能记得她。”
紫玉叹了口气,刚要说话,一阵绞痛从小腹蔓延到全身,让她一瞬间上半身蜷了起来。
漠漠赶忙上前,紫玉已直起身,苍白着脸挥了挥手:“去把那只海水纹的宣德炉找出来,哦,还有那串沉水香念珠,上回在栖霞山开过光的那串。”
香篆一下子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多谢姑娘!我家姑娘一定会好好珍藏的!”
比起珍藏,倒是直接当了好。
紫玉这么想着,却只是歪倚着枕头,用汤婆子抵着小腹,目光落在别处:“起来吧。反正我也用不上,云和爱念经,就给她用吧。我累了,你拿了便回去吧。雾大路滑,仔细别把香炉摔了。”
三
啪嚓——
在瓷器摔碎的脆响中,紫玉第三次醒来。一睁眼,正看到房门站着个面生的女孩,看样子最多十岁。
紫玉还没开口,先听到漠漠骂道:“小赔钱货,端碗粥都能泼,这碗能买你半条命呢!”
说罢,漠漠抬手作势要打,女孩吓得直接往房里跑。漠漠追了两步,紫玉坐起身,皱着眉止住她:“行了行了,一只碗的事,搞得鸡飞狗跳的,想给别人当笑话不成?”
漠漠停下脚步,望向紫玉:“姑娘不知道,这妮子是方才人牙子带来的,夫人心疼姑娘,就给姑娘买下来了。我看她模样还算老实,才让她来送粥,没想到净会捣乱。”
“哦?”紫玉望向缩在墙角发抖的女孩,“你几岁了?”
女孩没说话,漠漠接口道:“人牙子说十二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十二啊……”紫玉若有所思,“我第一次赴宴时,好像也是十二岁。”
“是啊,姑娘十二岁那年,都在秦淮河出名了,哪像这妮子……”
紫玉没理会她,朝女孩招了招手:“过来,让我好生看看。”
女孩从墙角走了出来,仍是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紫玉扫了她一眼,见她一身单薄的衣衫都灰扑扑的,只有辫梢上扎着的头绳白得扎眼,便问道:“怎么戴着孝,你家有丧事吗?”
“我娘九月死了。我爹说没钱埋她,所以让我出来做事。”
漠漠发出一声嗤笑:“怎么, 还是个卖身葬母的孝女了。”
紫玉继续打量她,忽然见她衣领上露出一丝红,便指了指:“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没,没什么……”
“还敢撒谎!”漠漠直接把手伸向女孩的脖颈,女孩想躲又不敢躲,那东西直接被扯了下来。漠漠把它交给紫玉,原来是一个用红线系着的小布包,看样子是个护身符。
“这是我娘去鸡鸣寺给我请的……”
“这样啊。”
紫玉披了件衣服下了床,把护身符重新递向女孩,女孩刚接过,紫玉就说道:“把它烧了。”
“啊?”
女孩僵在原地,脸变得和头绳一样白,手仍紧紧捏着护身符。漠漠不耐烦地催促道:“快去啊,你想反了不成?不听主子的话,就把你退给人牙子。”
听到最后一句话,女孩终于朝炭盆走去,一松手,红绳和小布包掉到了烧得正旺的炭火上,一瞬间就被烧得焦黑,只剩一缕轻烟。
紫玉一直盯着女孩的脸,看到她眼睛里闪着水光,但始终没流泪,便悠悠道:“每个女子,只要进了这座楼,就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我是这样,漠漠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女孩有些茫然地望向她,紫玉接着问:“你姓什么?”
“柳。”
“柳啊……”紫玉沉吟道,“‘浓如烟草淡如金,濯濯姿容袅袅阴’,从今天起,你就叫濯濯了。”
四
“孟大人万福,余大人万福。”
“哟,这不是漠漠吗,几日不见,标致了不少啊。”
“余大人别拿我取笑了。不过,两位大人怎么就这样上楼了,也不见小厮引路?”
“到你家姑娘闺阁的路我都走熟了,哪还需要引路?”
“可是按照旧院的规矩……”
“哎呀,‘礼岂为我辈设也’?我和余兄本来是准备明天一早向顾兄道喜的,只见这烟笼秦淮,忽然触景生情,想起紫玉的歌喉了,因此才乘兴而来。”
“可是我家姑娘今日身子不舒服,怕是唱不了歌了。”
“那美人病卧,我们当然要前去探病,以示怜香惜玉之情啊。”
“可现在姑娘已经睡了……”
“现在正是秦淮河最热闹的时候,她怎么睡得着?”
“可是……”
“孟兄别和这蹄子废话了,我都给紫玉花过这么多银子,当然什么时候来找她都行。不然,你主子陪不了客,换你来陪?”
就在这时,房门猛然被打开了,紫玉半披着头发站在门口,盈盈一拜:“两位大人万福。”
余大人愣在原地,手还兀自拽着漠漠的袖子。孟大人先喝彩道:“好!‘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紫玉果然天然风流,不施粉黛也是国色天香。”
其实他们在门口开始吵闹时,紫玉已经飞快地换了衣服,又淡淡抹了一层胭脂,让脸色不那么苍白。此时她只是笑笑:“孟大人谬赞了。月上中天,两位专程来访,小女子不甚荣幸。不知两位今夜想听什么曲?”
余大人终于松了手,清了清嗓子,说道:“你是知道的,我和孟兄素来是正派人,一向听不惯如今南戏山歌之类靡靡之音的。唯有花间小令,方能称得上风雅。”
于是紫玉开口唱道:“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帘悄悄无人语。深处麝烟长,卧时留薄妆。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花露月明残,锦衾知晓寒。”
“好!”
孟大人又叫了声好,余大人也点了点头:“不错。”
“两位既然乘兴而来,那如今可能兴尽而返?”
还没等这两人反应过来,紫玉已经把漠漠拉进屋内,随即关上门,插上了门闩。
等外面没了动静,漠漠叹了口气:“多谢姑娘解围。”
紫玉没看她,径直躺回床上:“他们走了,你去把汤婆子换下水,然后也出去吧。”
五
第五次醒来前,紫玉做了一个梦。
她在梦里回到了记忆之初,还是个被阿爹牵着手的小小女孩,正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因为阿爹要带她去集市买花裙子了。
在兴奋之余,她起了一丝疑惑,仰头问道:“阿爹,为什么要给我买新裙子?”
“等过了年,小妹就要去金陵城了,要穿得标致些。”
说这话时,阿爹的脸被笼在浓雾中,只能模糊辨别出轮廓,更别说看清表情了——大概是因为她早忘了阿爹长什么样了。
但她记得那条裙子的下场。那年刚过了元宵,穿上花裙子的她就被阿爹交给了人牙子。
一开始她总想,阿爹怕是有什么难处吧,兴许过了今年,就能来接她了。于是那条花裙子被她好好地放在衣箱最深处,挨打挨饿了,就翻出来看一眼。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她十二岁第一次打茶围,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于是挑了个没人的黄昏,自己跑到秦淮河边,把裙子烧掉了。
然而在此刻的梦中,倒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临近年关,四处张灯结彩,哪怕是在大雾中,仍鲜艳得像是一道道流血的伤口。附近有人放了一串鞭炮,一阵白烟包裹住了一切,而鲜红的纸屑竟蝴蝶一般四处飞舞起来。她伸出手想去抓,只抓到了一阵冷风。
风越来越大,纸屑、春联、红灯笼都消失在了烟雾中,她一转头,阿爹也不见了。
等到紫玉醒来时,风还没停,甚至隐隐传来鞭炮声。她坐起身一看,窗帷被挽起了,窗也开了一条缝,濯濯正趴在那张望着。
“有什么好看的?”
濯濯吓了一跳,“嘭”的一声把窗关上了,转头嗫嚅道:“我……我来替姑娘添炭。”
“我问你,窗外有什么好看的?”
“顾大人在对河迎亲,还放了好久炮仗,好热闹呢。”
“哦,两年前他在这娶云和,那才是热闹呢。”
濯濯张大了嘴,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紫玉只说:“把窗帷放下来。鞭炮有什么好看的,烟熏火燎的。”
濯濯依言照做了,然后添了炭赶紧走了。紫玉重新躺下,闭上了眼。
其实隔着浓雾和一条河,应该什么都闻不到的,可她总觉得,有一股硝石硫磺的烟气蛇一样钻了进来,直直窜进她的肺腑,渗入她的骨髓,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接着,她又感受到了熟悉的,仿佛亘古不变的湿冷的气息,秦淮河大雾的气息。她终于又在这大雾中呼吸起来,如同自己亦是雾气的一部分,如同自己随时会随着大雾一起飘散,飘散,来如春梦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