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
这是我们来到这个海滨小城的第三天,风景的确很美,但逛了三天也就基本看完了。想着明天去沙滩上躺一天,就打道回府。
手机微信“叮”了一下:“元帅,晚上去吃宵夜吧。”是隔壁房间王飞发来的。
“我打听到这附近有个夜市,说是挺热闹,去看看吧?”
我摸出她送给我的那块罗西尼手表,刚好是10点钟。
自从和她分开后,我过得昏天黑地,整夜不知如何入睡。肯德基的外卖吃了一半就丢掉,我还不习惯一个人享用。被子窝成一团,厨房的碗筷堆成小山,垃圾桶几日都没有清理。
是王飞把我从垃圾堆里拎出来,说要领我去个好地方,城市安静,景色怡人,最适合我。
这家民宿的环境的确很舒适,王飞也知趣地开了两个房间。坐在窗前就可以饱览小城的海景。天很蓝很蓝,像小时候的乡下。海风有原始的腥味,是未被污染的味道。有着小山般屋顶的海草房、挂着老式柴油机的小渔船、在海边挖蛤蜊的孩子,一切都那么新鲜。
“咚咚咚!”王飞催促的声音传来。我爬起来,跑到卫生间,洗了把脸,脑袋清醒了很多。
“到城南夜市。”我们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面看了我们一眼,问:“外地来的吧?”
“是的,师傅,那地方怎么样?”王飞问。
“小吃种类很多,你们算选对地方了。”
“有什么特色小吃?”
“要说特色,我也叫不准。不过那地方名气还挺大的。”
司机调整了下后视镜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见王飞的上半身。然后打开了话匣子:“‘城南夜市’这个名字太土了,它以前的名字才响亮。它以前啊,叫‘鲸鱼夜市’。奇怪吧?大约10年前,这附近的海滩发现了一条死了的鲸鱼,当时海滩管理比较松,大家也没有鲸鱼是保护动物的观念。有渔民就想把鲸鱼拖走,可是那鲸鱼足有10米,大约得有二十几吨重,拖走太难了。夜市那条街上当时只有一家烧烤店,店老板领着伙计从鲸鱼身上割走很多肉,当天就在店里烤了起来,附近的居民闻讯赶来品尝,好不热闹。街上原本没有几家商贩,大多都是做些卖菜的营生。随着人气渐旺,很多人在这里干起了烧烤的生意,也都打着烤鲸鱼的旗号,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渐渐地这里形成了远近闻名的夜市,当地人都称呼它为‘鲸鱼夜市’,一年后,上面来人宣传,说鲸鱼是保护动物,不能随意宰杀。夜市的名字就变成了‘城南夜市’。”
这个夜市还有这么段历史,倒是很有意思。
我边听边透过车窗观赏着城市的夜景,宽阔的街道上,车辆和行人都比其他城市慢了一拍,很多店铺都已经打了烊,也许他们都回去陪家人了吧。不知不觉车子已从海滨路拐入到一片平房区。
“你不是说在附近吗,怎么这么远?”我问王飞。
“也许会有惊喜。”王飞摊了摊手。
一下车,就传来喧嚣声,我们循声走过去。夜市就在前面的胡同里,两边是临街的店铺,路边摊位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水果、海鲜、以及各种小玩意等杂七杂八种类很多,当然最多的还是各种小吃。虽然已是半夜,但这里的人流依旧不少。
“哎呦,阿飞,你总算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拦住了我们。他络腮胡子打着卷,一脸疙瘩,好像撒了孜然的烤肉。
“给你介绍下,我好哥们,元帅。”
“我高中同学,赵明。我也是刚知道他在这里。”
啥,刚知道?我才不信。
对方那双长着老茧的手紧紧地握住我,半天也不松开,仿佛多年未见的朋友。
赵明说,他在这里经营着一家烧烤店,已经有10年了,最拿手的是烤鱼。
我们边走边聊,这里的海鲜烧烤特别多,烟雾缭绕的空气中混杂着海水的腥味。王飞在一家卖臭豆腐的摊位停了下来。“这东西在哪都能吃到,咱们去吃点有特色的。”赵明伸手去拉王飞。
“我就好这口,小时候的记忆,我少吃几个哈。”看着他恋恋不舍的样子,我和赵明只好在旁边等候。
夜晚的凉风袭来,吹动了蒙在桌子上的一块帆布,里面露出一只手,一瞬间,一串臭豆腐就到了手里。我看了下摊主,他似乎并没发现。不一会,那人猫着腰从桌子下面钻出,她侧过一张满是黑灰的脸,眼睛正好瞄到我,她一愣神,马上快速跑走了。
赵明正在跟一家卖水果的摊主聊天,王飞也吃得津津有味。算了,偷吃点东西,算不上什么事儿,没必要去跟别人声张了。
旁边的一家卖油炸冰淇淋的摊位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金黄的、鼓鼓的,像合起来的贝壳。那是她最爱的美食。我点了一份,外面酥脆,内里冰凉。不变的味道,只是吃到肚里感到特别冷。
赵明的店在这条夜市的中部,烧烤架上摆着各种烤鱼片,很多食客正在这里排着队。我们穿过摊位间的缝隙,绕到小店的东面,从侧门走了进去。穿过厨房,来到后院,里面还有一间房。
房内居然有炕,桌子已经摆好,几碟小凉菜,数瓶啤酒,看来是早有准备。王飞这是想给我个惊喜。
烤鱿鱼、烤生蚝、烤大虾,只是前戏。当烤鱼端上来了的时候,才渐入佳境。外焦里嫩的烤鲫鱼,果然名不虚传,我和王飞都竖起了大拇指。
赵明干了一杯酒,抹了抹嘴角的油,头伸到我们跟前,低声说:“今天好日子,我跟王飞也是好多年没见了,咱们吃个特别的。”
这也是你给我的惊喜吗,我眼睛望着王飞。王飞还是摊了摊手。
赵明下了炕,过了大约10来分钟,他端来个盘子,上面是不规则形状的一片片鱼肉。
“这是什么肉?”我问。
“鲸鱼肉。”赵明嘴角挂着神秘的笑。
“这不合法吧?”我看了一眼王飞,他的脸上也露出惊讶之色。
“附近海滩发现条死鲸鱼,有人偷偷切下来一块。放心吧,没人知道。”
死鲸鱼?我心里一惊。我的大脑飞速旋转,那句话叫什么来着?
“哥们我今天是有口服了。”王飞说着夹起一块放在嘴里。
“有点像牛肉,但更软。”我也吃了一块。
“这玩意,我以为会很硬。”王飞连续吃了几块。
“你们知道吗?这里以前叫‘鲸鱼夜市’,就是因为以前这里有烤鲸鱼肉的......”
“啪啪啪!”有人在大力拍击房门。赵明打开门,一个女人冲了进来,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她个子不高,穿着蓝色牛仔裤,白色棉布衬衫上有几处明显的脏手印,一脸黑灰未能掩住清秀的面庞。
这不是刚才那个偷吃臭豆腐的女人吗?
女人来到桌前,一伸手,抓起块烤肉,大口吃了起来。
“你们别介意啊,这是我妹妹......干妹妹。”
这是啥肉?女人大叫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赵明。
“牛肉。”赵明说着,把女人推了出去。
“你撒谎,我吃过这肉。”女人的声音被关在门外。
“鲸鱼夜市的来历已经听出租车司机说过了。这女人是怎么回事?”王飞擦了擦嘴问。
“哎!”赵明叹了口气。
“她原来是个星空摄影师,很有梦想的女孩,整天背着相机四处跑,就为了拍摄一张最美的星空照片。那天半夜,她和男友跑到这附近的山上拍摄的时候,男孩掉下去了。她说他是飞走的......”说到这里,赵明低下头停顿了几秒钟。
“她男友其实就是我弟弟。”赵明说着点着了一根烟。
“那之后,她神经就有些不正常了。鲸鱼夜市出名后,我来到这开烧烤店,就把她收留在这儿。她说话疯疯癫癫的,经常自然自语,但有的时候,又会像个正常人跟你聊天。”他把烟灰磕到烟灰缸,眼睛望向窗外。
“快看!彗星!”女人呼喊声从屋外传来。
我突然想到些什么,冲了出去。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屋顶,她举着镜头,面向星空。星河灿烂,孤月高悬,哪来的彗星?
“鲸鱼死,彗星出。”这句话从我脑海深处一下子蹦了出来。对,就是这句话,那天她坐在阳台,手里捧着本《淮南子》,语调舒缓,声音轻柔。
“马上就来了!”女人仿佛读懂了我的心思。
鬼使神差般,我顺着梯子也爬上了屋顶。坐在她旁边,回忆涌上我的心头。
那天我和她坐在海边,等待狮子座的流星雨,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她的大眼睛仿佛装进了整个星空,像梦一样。“流星雨来的时候,你会许什么愿望?”我问。“偶像剧看多了吧?那不准的。”她的面庞在夜色下有些朦胧不清。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仰望星空吗?”女人转过头看着我。我不确定她现在是不是正常的状态。“不知道,为什么?”
“魅力,太有魅力了!深邃的星空,神秘、壮丽,而我们是如此的渺小。”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双手张开,伸向了星空。
一颗璀璨夺目的彗星划过天空,身后托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流星雨随之而来。
流星雨在巨大的星空背景下呈放射状向四方倾泻而下,仿佛丘比特射向人间的箭矢。夜市的炊烟在星空下袅袅娜娜,不疾不徐,自顾安详。
“赵鹏,你还好吗!”女人突然对着流星雨的方向大喊道。
“这颗彗星我等了10年,你知道吗,我们给这颗彗星起名叫‘鲸鱼彗星’,因为上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在海滩发现了鲸鱼的尸体。那条鲸鱼好大啊,我们拍了好多照片。他跟我说鲸鱼在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亡的时候,会一跃而起,坠入大海,叫‘鲸落’。‘鲸落’会滋养万物,供养其他海洋生物一百年。而彗星陨落地球的时候,会带来大量水分,供给人类生命之源。他们好像啊!”女人的眼睛盯着镜头。
“鲸落”,也是她说给我的,她说那是海底三大生命绿洲之一。我们都会像鲸鱼那样孤独地死去,她说。
“第一次约会时候,他背着架索尼相机,我们坐在大学的操场上,一起看了场双子座流星雨。他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做个‘追星星的人’,我说我喜欢每天都枕着星星入眠。从此我和他开始了追星之旅。”她自顾自说着,呢喃一般。
“你们的开始好浪漫。”我说。大学毕业6年了,浪漫好像离我越来越远。
“有次,我们去西藏高原拍摄,背着几十公斤重的行李,路上淋了雨,我有些感冒。因为当晚的能见度是最佳拍摄窗口,我坚持走到了拍摄地点。任务完成后,我有了高原反应,胸口很疼,喘不过来气。他背着我走了几里路,回到了营地。我发了高烧,开始咯血,他急地掉了眼泪。最后终于找来辆车把我送到附近的医院。他在病床前守了我三天三夜。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伸手给他擦去了眼泪。我说盛满星星的眼睛不要有泪痕。”女人叹了口气,把手放在胸口,像是在平复情绪。
“这座小城的景色真的很美,在山上可以看大海,可以看日出......还有彗星。那天的山顶风好大,我有些冷,他把外套脱下来给我披上,我还记得那外套是白色的,他最喜欢白色了。”她放下镜头,身体有些发抖,眼中有星光闪烁。
夜色沉沉,远处的山峦在星光的映射下显出异样而清晰的轮廓。
“那块石头很大,我以为没有事。他踩了上去,说要找到最佳的观测角度。我们在西藏的纳木错遇到过冰雹,在塔克拉玛干被沙尘暴掩埋,都安全脱离了险境。可是那天,穿着白色衬衣、蓝色牛仔裤的他,像老鹰般……”泪水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淌下,留下几道灰色的沟壑。
“他是飞下去的,他本应飞向星空,可偏偏向下......”说到这里,她开始抽泣起来。
“有时候,我觉得他好像变成了一颗星星,看护着这夜市的烟火。”
流星雨仿佛钻到了我心理,砸下点点坑痕。我的眼泪也跟着滑落。她会流泪吗,此时的她会想起我吗?
一阵长久的沉默,直到流星雨消失。
“夜晚我沉醉在星空里,白天我又回到这人间烟火中,夜市让我知道我还活在凡间,星空让我觉得灵魂到了天堂。”她扭头看向了夜市的方向,喃喃自语。
我突然笑了起来,疯的人是她还是我,或许是我们才对,渴望的都是那触不可及的美丽。
一阵风吹来,我仿佛从梦中惊醒,夜市的嘈杂声蜂拥进耳朵,烟尘携带着各种烧烤味道爬进鼻孔。
“走吧,我请你吃烤臭豆腐。”我站起身。
她的嘴角上扬,一缕烟尘飘过她的眼眸。刹那间,满天的星光照亮了整个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