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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悼基督

2018-10-14  本文已影响40人  辛艾

LEE握紧了外套内袋里的大号圆头锤。在旁人看来,他的右手古怪地伸入衣服,神情颓丧,像是刚刚失恋,或者经历了一次至亲的葬礼。

他陷入虚无的幻觉,杀意从心底涌出,并突然忘记了一切,包括自己的姓名,职业,妻儿,住址和银行卡号。眼中的所见都模糊起来,人群的低声赞叹如同坏掉的收音机般嘈杂与遥远。他仿佛看见基督在他面前哀哀喘息,圣母玛利亚在他面前无助地哭泣,垂死的痛苦击穿了他。在他无比困难地试图进行下一次呼吸之前,莫名的哀痛力量先如巨浪,冲入了他短小的右臂。

他是闭着眼睛的,感到面孔被溅上了什么东西,以及久未活动的手臂传来的阵阵酥麻。但他始终没有停手,面前横亘的痛苦一下一下被他敲碎,包括圣母玛丽亚的纤细手指,和基督半睁着双眼、四下飞溅的头颅。像是敲碎了密不透风的屋子,他感到久违的畅快,脑海里模糊出现一片了无垠的原野,夹杂着一些令他不快的扁平的逼仄。

人群尖叫起来,他模模糊糊感到自己是杀了人,但长久以来摆脱不去的痛苦终于消逝得一干二净,为此他嬉笑起来,喘息着,快乐而满足地停手。

他还来不及转头,男男女女的惊叫就马不停蹄地向他冲来,LEE捂住耳朵,想说你们不要吵了,你们难道不为此快乐么,你们原先难道不痛苦难耐么。可是远处的安保人员跑过来,他看见那些表情好像是要将击出一记好球的运动选手,他发现了,便低下头,还没等虚弱与苍白回到他的身上,他们就伸出那些蠢蠢欲动的手,掰碎了他弱不禁风的骨头。

他的头重重地被按到地上,上颚碎了似地疼痛,大理石的地板寒冷难耐,紧贴他的脸颊,如同结冰的湖面,他努力抽动鼻翼,迫切地想呼吸等待已久的血的味道,可是远不如他想象的那般浓烈,只是似有似无,只有安保人员身上的浓重烟味和汗味,他心急起来,想站起身,但被一只手按住他的后颈,另一只锁住他的手腕,还有第二个人一边夺出他手中的圆头锤,一边搜遍他的全身。

LEE费力地说:“劳驾——”

他的声音颤动着,因为冷和幸福。安保的动作停了一下:

“怎么?”

“问问,是谁死了?是一个女人?还有一个男人么?”LEE问道。他口齿不清,说话的时候,他的汗水和唾液流到了地上。

那些手更加粗暴地对待他,后颈上那只手奇异的热,它拉起他的头发,使LEE能看到他的所作所为。

“你敲碎了一具展出的大理石雕像。”


LEE,三十四岁,失业工厂工人,已婚,有一子,无精神病史。十一月底的一个晚上,他携带准备好的圆头锤,进入市美术馆,徘徊了半小时后,敲碎了三楼大厅里的一具大理石雕塑,该雕塑出自一位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艺术家之手,题目为《哀悼基督》。

“我没杀人么?”LEE口齿不清的问,他瘫坐在蓝色四脚椅上,门牙碎了一半。在日光灯下黑洞洞的。

警察狐疑地看着他,问:

“你想杀人么?”

“当然,我是要杀人的,可是不是我想杀人,而是我不这么做的话,我就逃不出这四面墙,痛苦就包围着我,我不是杀人,我是打碎,你没看我用的是锤子么?”LEE哀切地盯着他。

“那你为什么进美术馆?”

“外面太冷。”

“为什么打碎雕塑?”

“他们比任何人都要痛苦。而且他们永远痛苦。”

警察嗤笑一声,拿出卷宗翻看,说:

“你小子有点意思,杀人还能杀错么?大理石还能痛苦么?算了,精神病就是精神病。你也进不了监狱,审无可审。进精神病院和医生说去吧。”

“那不是人?头都碎了,飞出去了。我准备好了,杀人偿命。而且我不是精神病——”LEE慌张地说,捏紧了衣角。

“那是一块石头。虽然是很贵的石头。昨天医生来诊断过你,喏,这儿写的,你是精神分裂症。”警察不准备说什么了,他站起来,打开门,走出时疲倦地打了个哈欠。

LEE舔舔自己残缺的门牙,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怎么不是人呢,他明明看到他们在哭,哭得像是全世界的痛苦全凝成了两个人,他从未见过那么痛苦的两个人,甚至比他还要痛苦。他不敢相信,这么痛苦的痛苦,会有人不去摧毁它。


LEE浑浑噩噩过了一段日子,他见到很多同僚。他们都无比快乐,LEE逢人便问,你不痛苦么。他们笑着点点头,然后继续下棋,玩牌,打麻将,抠鼻屎,和大声的放屁。

“LEE,你感觉好点了没有?”

不知道是谁在问,LEE对此这么回答:

“好痛啊。我没办法呼吸啦。”

周围哄笑起来,似乎是同类的痛苦的哄笑,又像是他人的快乐的哄笑,这时候LEE也笑起来,笑的时候他感觉到莫大的痛苦,忍不住唉唉地倒吸了几口冷气。他逐渐发现连快乐也是苦涩的,快乐是一块辛辣的、凝固了的苦涩,像是松脂凝固成了琥珀。

母亲来见LEE,她奇异地长出了许多白发,LEE一开始没认出她,母亲努力地微笑着,对LEE说道:

“你加油,加油就好,但为什么……”

她不再说下去。手指迅速地拂过眼睛,像是随意地整理头发。

LEE最近笑得很勤了,医生判断这是好兆头。

“LEE,你感觉好点了没有?”

LEE哈哈大笑起来,和周围的人一样。

“LEE,那么你可以去做面包。”

LEE去了,是精神病院开设的面包房,给通过评估的病人训练社会功能,并给予一些收入。他最开始负责把面粉倒入机器,很简单的活计。机器的运行声有时候会突然给他带来一种针刺般的隐痛,他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向做面包的KIM求助道:

“讲个笑话,KIM。”

KIM有很多不着边际的笑话,据她说那来自于红楼梦,金瓶梅,巴塞尔姆,关汉卿,鲁迅和故事会,她讲笑话的声音在厨用口罩的小塑料里回响,LEE听不清楚,觉得该笑的时候他就笑,同时揣摩着怎么笑会离痛苦远一些。LEE学会了像医生和护士那样笑着掩盖一些东西,他试着把谎言拿出来,像拿出了烤糊的面包,可是人们都只喜欢前者。


三年以后的这个冬天。

LEE回家了。他似乎忘掉了一切,变得苍白而正常,只感觉家是狭窄了。LEE的母亲和他一起买了一些面包设备,他负责做,母亲负责推车叫卖。母亲在附近的菜市场周围,迎着寒风,饥肠辘辘闻着面包的味道而不舍得吃的时候,他就在家里练习笑容,或者回忆KIM千奇百怪的笑话。

母亲的笑容比原来少了,而且现在她笑起来满脸都是皱纹,LEE看着她,感到一种悲哀,他模糊记起母亲原先的样子,一个带着白帽子的织物厂女工标兵,二八自行车被她骑得英姿飒爽,针线手艺好得出奇。他看向母亲的手指,皲裂,紫红。

他有些费解,但还是笑了。

“LEE,妈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嗯?”

“为什么要砸碎那个塑像。”

“啊……”LEE有些迷茫,他看着母亲的脸,不知从何说起,何况母亲想知道的更多,却没说出口,只是期待地望着他。痛苦不会听从他的使唤,母亲慢慢地凝聚起痛苦,像是池里争食的红白锦鲤游到了一起,吃掉所有能吃的血肉。

LEE还是笑起来,半颗门牙看起来很是滑稽,他总归学到了一点东西,于是说:“我不知道。”

他看见锦鲤一哄而散,母亲没再说什么,拿出抽屉里的钱数起来。她用幸福的语调掩盖住这句话:

“那么你还记得JUNE么?”

“是谁。”

母亲咽下了一小句话,你的前妻。JUNE昨日寄来了离婚的通知书,她用字典查了半宿不认识的字,才发现是JUNE要离婚,并且不要孩子的抚养权。母亲安静地笑起来,如果有记者来采访并拍摄,他们会发现这是一个总在笑着的家庭,似乎幸福无处不在。

记者来了,两年半以前,这是在艺术爱好者圈子里引起关注的一个案件。他们采访并拍摄,再感慨万千地散去,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在公众号的开头写下一句话:

这是一个总在笑着的家庭。似乎幸福无处不在。

母亲收到了一些采访费,总比卖面包的生意多一些,轻松一些。家里还住进一个活泼可爱的男孩,母亲说他叫MENG,男孩叫他爸爸的时候,LEE总感觉被一根针刺了一下似的坐立不安。

有MENG的天真可爱,那天母亲终于开开心心地笑出了声,LEE好奇地看向她:

“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了?”

母亲扬扬手里的钞票,又摸摸MENG的头。嗤笑了一声。LEE茫然若失。

几家记者紧紧地采访了一阵,却又很快散去,总有新的新闻吸引他们。曾经因这些古怪的新闻而被引来的善良的顾客也散去了。LEE对此颇有怨言。他问母亲:

“那些无忧无虑的人,怎么都不来了。那些漂亮的人,特意来到后厨看我的。一起和我笑着聊天,虽然他们的笑话比KIM的无趣多了。”

母亲闷闷不乐地回答:

“没有记者啦。”

LEE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他只闷头做面包,但生意一天坏过一天,母亲的情绪也差起来。

“你为什么不再笑了。”他收拾完桌子,看着母亲垂着头坐在床沿上,MENG缩在床铺的阴影处,已经睡着了。窗外的枯树绽起绿芽,原来春天已经到了。他模糊知道母亲在给他找个妻子,最近母亲常常念叨的是LIU,一个瘦弱而带着浓重口音的女孩儿,似乎刚满十八岁的样子。他们被安排见过几面,也约过一次会,看的是喜剧电影,LIU似乎不感兴趣,只是安静地坐着,偷偷瞟他。LEE也觉得颇无趣,不如KIM的笑话好笑。

“那个LIU,你也不对人家热情一点。”母亲低声埋怨道,怕吵醒MENG。

“她那么丑,而且什么也不知道,不痛苦,也不快乐,也不会笑,说她是大理石我还相信一点。”

“妈为了给你找个媳妇,低三下四,几乎求人家和你结婚。那个LIU是家里很穷,老家三个姐姐,两个妹妹,一个小弟弟。不是咱们这样的家庭,也嫁不出去的。我想你虽然是疯过,但是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嘛。这不人家也答应了,可怎么,说好下周五和她去民政局呢,妈连金项链都买给她了,怎么联系不上了呢,奇怪……”

LEE发觉痛苦又骚动起来,他露出微笑的同时,捂紧了胸口。

母亲最终只是不再念叨LIU这个名字了。LEE发觉钞票薄了很多,母亲捏紧它们时,小心翼翼,像是捏住了一只麻雀。他还发觉母亲最近有意无意,总半开玩笑地对LEE说:

“你不如再去砸碎一次雕像。”

LEE对着母亲笑了,他说:

“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你比KIM要好笑多了。”

母亲先随着他笑,这天却又认真起来,她怀抱着迷迷糊糊打着哈欠的MENG:

“你不如再去砸碎一次雕像。你听妈说,最近生意不好——不,我不瞒你了,是根本挣不到钱,记者的采访费,还有记者引来的顾客,才能挣得着钱。你之前砸的那个,妈是卖了房子赔的,就这也赔不起,可是实在没办法,还有JUNE,也出了钱,等你出院才和你离婚,也是做到了。你听妈说,再砸一个,砸一个便宜的。妈再好给你找媳妇,MENG要上学呢,学费不够……”

母亲说着,忍不住哭了,她的生活像是踩进了深坑,她至今没搞清楚精神分裂这四个字的意义,她试过千百种方式,并小心翼翼不让LEE知道。LEE吃了很多千奇百怪的东西,喝过来自五湖四海的符水。但毫无效果,LEE滑稽的、缺了门牙的笑容使她疼痛难忍。她强忍的痛苦终于凝固了起来。

LEE愣愣地看着她。

他看到哭泣的苍老圣母,聚集起低沉的、无处可去的痛苦,为无望死去的生活悼哭。稚嫩的基督躺在她的怀中,他笼罩在一些暗色里,却依旧洁白可爱,正陷入一场睡眠,不知他苦涩的明日。

LEE说,好的。他回过头,寻找一番,灯光昏暗,窗外传来小孩子的嬉闹声,枝尖的嫩芽摆动在微寒的春风中。旧闹钟滴答滴答地响着,面包在炉子里膨胀,金黄。LEE看到了案子上的擀面杖,用右手拿起它,转过身来,圣母低着头,衣衫破旧,白发凌乱,圣子小脸红润,表情安详,还微微咂着嘴,寻觅着面包的香味。他感到空气被夺走了,血液冰冷起来,在他无比困难地试图进行下一次呼吸之前,莫名的哀痛力量先如巨浪,冲入了他短小的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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