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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后来的事》与森田芳光《其后》:残缺之美

2025-07-27  本文已影响0人  随风似水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后来的事,只能是落花流水。日本电影《其后》1985年由森田芳光执导,改编自夏目漱石小说《后来的事》。一个“爱而不得”的故事,无论小说还是电影,皆是对“爱与自由”的深刻诠释,彰显了“欲说还休”的“残缺之美,影响到王家卫的《花样年华》。

一百年前些的禁忌之恋,小说与电影均皆以“含蓄、克制、留白”为核心,融合日本美学的“物哀”。在思想内容上,二者均探讨了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与伦理冲突,小说注重社会批判,电影侧重个人情感表达;在艺术表现上,小说以心理描写见长,深入挖掘人物的精神世界;电影以视觉美学为主,强化情感共鸣与悲剧色彩。

思想内容上的异同

夏目漱石的小说与森田芳光的电影皆堪称经典,均以1909年的东京为时代背景,通过主人公长井代助与好友之妻三千代的禁忌之恋,展现了明治时代日本社会的转型痛楚与人性挣扎。明治时期,西方自由、平等思想涌入日本,冲击到传统伦理,知识分子群体成为“新思想”的最早接受者,但同时也陷入“传统与现代”的价值冲突。主人公长井代助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出身富裕家庭,父亲是大实业家,长兄继承家业,但他拒绝进入社会工作,终日周游玩乐,不工作、不结婚,并非单纯的“懒散”,而是对传统伦理的反抗,对社会时局的不满,就似一个“局外人”。

长井代助已过而立之年,家人催婚,父兄希望他与富家女成婚,以巩固家族利益,他再三拒绝,认为“政商联姻”是对精神的亵渎,更因三千代的到来,激起情感涟漪,欲寻回真爱。三千代是代助曾经的暗恋对象,因“朋友之义”,将其介绍给好友平冈,并促成他们的婚姻。平冈失业后重返东京,并让代助帮忙找工作;三千代在孩子夭折后患上严重心脏病。几年未见,代助明显感到平冈变了,因事业不顺、经济拮据,妻子患病,陷入困境,渐渐失了斗志,流连烟花场所,夫妻感情明存实亡。三千代因丈夫失业与孩子夭折而忧郁,唤起代助的怜惜,旧爱复燃。代助频繁介入他们的生活,他为平冈一家安排住处、向兄长借贷资助其创业,貌似“仗义相助”,实则是压抑多年爱慕的补偿心理。随着二人频频交往,皆互生情愫,却“发乎情,止乎礼”。代助最终冲破世俗,向三千代表明心迹,向平冈坦白,平冈与之决裂。代助向父亲坦白后,被父兄逐出家门。

小说与电影的核心矛盾皆为传统伦理与个体自由的冲突,知识分子对世俗的反抗与情感自由的追求,但在主题深度与延伸上有所不同。

夏目漱石将代助塑造成“局外人”形象,批判明治维新后日本知识分子的精神空虚、苦闷,对自身所处社会角色的迷失。一方面,恰如作者借代助之口所言:“为什么不想干?这不是我不好。说得明白些,是社会不好。说得更大一些,是日本同西方国家的关系太令人失望,所以我不想干什么了。”另一方面,代助认为“为吃饭活命而干的职业,很难有什么诚信可言。”代助用不工作来反抗社会,对三千代的“错爱”,小说源于理性的妥协,只为友情撮合三千代与平冈的婚姻,后来的觉醒也是被动的,只因怜惜三千代所处的困境。

电影则弱化了社会批判,侧重个人情感表达,通过细腻的情感刻画突出个体在爱情与道德之间的挣扎,更像一个“爱而不得”的爱情悲剧。影片多次出现代助拒绝家里安排的相亲,暗示他对三千代的感情从未消失,最终冲破世俗,主动弥补过去的遗憾。镜头多次闪回代助与三千代过去的暗恋场景,用百合花象征他们“欲说还休”的恋情,强化命运无常的宿命感。

夏目漱石的小说与电影的结局存在显著差异。小说的结局是开放式的,虽没有一个光明的尾巴,却不是彻底的悲剧。代助因拒绝父兄安排的婚事与家庭决裂,失去经济来源后,“顶着骄阳四处奔走,寻找着工作”。彼时,三千代已病倒,但两人的感情依然浓烈。小说并未明确交代代助是否找到工作,能否与三千代走到一起,而是以他终于掉入凡尘的人了,终于也要去做他曾最瞧不起的讨生活的工作的心理描写,暗示代助选择直面现实,尽管未来充满不确定性,但他已做好承担责任的准备。再浓烈的爱也要以现实为基础。

森田芳光的电影结局是闭合式的,强化“悲剧宿命感”。“三千代病倒”与“平冈绝交”的情节,暗示这段畸恋无法逃脱悲剧命运的结局。影片最后的镜头是代助被父兄逐出家门后,低头孤独地走在城市的逆光中,给观众留下无尽的惆怅。

小说与电影皆围绕着“爱与责任”的主题,小说的开放式结局给读者以希望。电影的闭合式结局弱化了小说中“代助寻找工作”的现实希望,转而通过百合花、雨雾、逆光、背影等视觉符号强化“爱而不得”的宿命感,符合日本“物哀”美学中对“无常”与“遗憾”的诠释,更具美感,也更易引起观众的共鸣。

艺术表现手法上的异

森田芳光电影《其后》对夏目漱石小说《后来的事》的改编,因媒介特性,文学与影视的创作意图差异,在叙事、意象、“物哀”美学的呈现上既保留了原著精神,又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

叙事

小说与电影均以代助与三千代的爱情悲剧为核心,叙事重心始终围绕人物内心的道德挣扎与社会规训的冲突展开。夏目漱石在小说中通过代助的独白,将“爱”与“义”的矛盾层层剥开。代助明知与三千代的感情违背世俗伦理,却因“自然情感”的驱动无法自拔。电影虽转换为视听语言,却同样将代助的矛盾作为主要叙事,通过演员的细微表情与动作,传递人物的内心波动,如三千代的低眉垂目的神情,代助凝视三千代时的恍惚、面对平冈时的躲闪、场景的沉默留白,三人同坐时的尴尬,将小说中“内心独白”的心理张力转化为视觉化的情绪张力。

小说以代助的内心独白为主线,采用线性叙事,通过日常细节,与三千代的相遇、与平冈、父亲、哥嫂的互动逐步铺陈情感矛盾,节奏舒缓却充满张力。代助对三千代的“旧情复燃”并非激烈的戏剧冲突,而是再三犹豫,一点一点试探后方采取行动的心理过程。

电影采用“非线性叙事”,通过镜头闪回将代助的“过去”,与三千代的恋爱、与平冈的家庭交织在一起的“现在”,让观众跟随代助的视角体验“时间错位”。

夏目漱石擅长心理描写,小说中的叙事有大量代助的心理刻画。通过代助的内心独白,表现他对自然、时局的思考,反映知识分子对社会、国家命运的忧虑。代助对一切持“消极态度”,年轻时将相爱的三千代让给朋友平冈,理由是“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儿回到这‘自然’中去呢?”这里的“自然”,是对世俗规则的逃避。他的“消极”并非真正的超脱,而是对“自我价值”的模糊认知,既无法融入世俗,又无法找到精神归宿。

代助对三千代的复杂感情,也是通过大量的内心独白呈现。每一次见三千代都要经过内心的煎熬、挣扎、斗争,这种挣扎正是“物哀”美学的核心:个体对“无常”的敏感,对“自我无法确立”的哀愁。代助的心理活动中,常出现对“美好往昔”的追忆与对“无常现在”的无奈,既是对世俗规则的逃避,也是对“纯粹爱情”的向往。但当他意识到三千代的不幸时,这种“美好往昔”已成为“无法挽回的无常”,他的内心被“哀愁”笼罩:“我觉得人生的快乐无过于此”,表现了对三千代的愧疚与对现状的无力。

代助对家庭断供的焦虑,对自己能否走入社会找到工作的忧虑,能否给三千代提供物质上的保障,作者也是通过内心独白深入刻画其复杂心理。代助一方面追求纯粹爱情、精神自由,另一方面又依赖家庭、社会寄生,理想自我与现实自我剧烈分裂。他的心理独白中,常出现对“自我”的质疑:“我倒希望你永远对我报复。这是我的真意。我今天之所以这样把你找来,特地向你直抒胸臆,其实我也只能认为是受你报复的一个内容。”这种“自我惩罚”的心理,是对“理想自我”无法实现的哀伤——他渴望成为“有担当的人”,后来准备到社会上找工作,但又无法摆脱“依赖家庭”的惰性,这种矛盾让他陷入“自我厌恶”的深渊。

影片延续了小说“慢”的调性,通过视觉语言强化了“静”的氛围。

电影采用大量的“透视构图”,如代助与平冈同时站在三千代面前的场景,通过人物位置的远近暗示关系的亲疏。不少“逆光镜头”,如三千代的背影、代助走向父亲的侧影,营造朦胧的忧伤感,契合小说中含蓄忧伤之美的调子。

在镜头运动上采用“缓慢推拉”为主,让观众跟随代助的视角感受时间的流逝与内心的波动。如,代助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的场景,通过长镜头跟拍,直观呈现他的焦虑与矛盾心理。

意象

两部作品均用意象传递情感,淅淅沥沥的雨与白色的百合花是两部作品的核心象征,均贯穿始终。百合花象征爱情的美好与脆弱,代表纯洁的爱情与未竟的遗憾;潮湿、阴郁的雨象征代助内心的压抑与矛盾,片中多次出现代助在雨中徘徊的画面,三千代冒雨赴约,象征她对纯真爱情的渴望却被环境所不容。

小说中,夏目漱石的意象更具哲学性,将“自然人性”与“社会伦理”联系。如,代助将“爱”视为“自然生长”的力量,而“义理”则是人为的“修剪”,植物的“野生”与“栽培”成为两种价值体系的隐喻,指向对现代文明异化的批判。代助与三千代过去暗恋时共嗅百合,重逢后代助为三千代修剪百合,百合成为其情感的寄托,也隐喻“美好易逝”,皆如百合般脆弱而短暂。

电影中,导演将“百合花”转化为视觉符号,通过特写镜头强化其象征意义。影片多次闪回两人在雨中共嗅百合花的画面,三千代年轻美丽的容颜与淅淅沥沥的雨构成一幅凄美的水墨画;三千代捧着百合造访代助家时,镜头聚焦花瓣上的水珠,恰如三千代的泪水,引发二人对往昔的回忆;代助冒雨买百合向三千代表白心迹,雨丝与百合花交织着潮湿的记忆,二人皆懂得对方的心意,却是再也回不去的惆怅,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惘然,暗喻“爱而不得”的凄美。代助与三千代初次重逢场景是在雨幕中的电车,替代小说中冗长的心理描写,雨珠在车窗上的模糊轨迹直接传递“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无奈与怅惘。

影片采还采用超现实镜头与意象,营造出强烈的悲剧氛围:出现“电车中两排人对坐放烟花”的怪诞场景,无数个代助帽子的背影,配合梅林茂幽怨的钢琴配乐,隐喻代助内心的孤寂与无助,暗喻这是一场无望的爱情。


“物哀”美学

“物哀”是日本传统美学的核心,强调对“无常”“残缺”的敏感与共情,小说与电影《其后》均以“物哀”为底色,但因媒介差异呈现出不同的美学形态。

小说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与自然意象的哲学化隐喻,将“物哀”升华为对“人性局限”与“生命无常”的深层思考。开篇以“梅雨季的东京”为背景,代助在雨中漫步时,内心被“对三千代的牵挂”与“对平冈的愧疚”撕扯。他看到:“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每一滴都像在重复着某种无意义的轮回。”这里的“雨”便是“无常”的隐喻,潮湿的雨,恰似代助内心的矛盾,明知与三千代的感情违背伦理,却又因“自然情感”无法停止。这种对“无常”的感知并非停留在情绪层面,而是进一步指向对“人性本质”的哲思。作者在代助的独白中写道:“我们总以为能掌控生活,可实际上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浮萍。所谓‘爱’,不过是自然生长的一茎草,而‘义理’是人为修剪的剪刀——草被剪断时,连疼痛都是温柔的。”这里的“草与剪刀”意象,将“物哀”从个人情感升华为对现代文明异化的批判:个体在“社会规则”与“自然本性”的冲突中,注定走向“残缺”,而这种残缺本身,正是生命的常态。

代助将自已比为“寄生植物”:“我像藤蔓般攀附在社会规则上,靠他人的认可汲取养分。可遇到三千代后,我突然想自己扎根——哪怕这意味着枯死。”这一隐喻贯穿全书,将“物哀”与“自我觉醒”结合。藤蔓的“寄生”状态象征传统伦理对个体的规训,而“自己扎根”的渴望则是对自由的追求。但最终,代助因经济依赖、平冈的存在,不得不放弃,藤蔓“枯死”的结局并非悲剧,而是对“无常”的接纳,他意识到“强行扎根”的徒劳,反而释然于“随波逐流”的平静。这种“求而不得”的遗憾,正是“物哀”的典型情境。夏目漱石并未渲染激烈的悲剧冲突,而是通过代助最终接受现实,继续平凡生活的“平静的绝望”,传递“无常即常”的哀婉。

影片中,代助与三千代多年后重逢的场景:两人在雨中的电车上相对而坐,雨水模糊了车窗,两人的表情在朦胧中若隐若现。导演并未用台词渲染情绪,而是用空镜头——雨珠在玻璃上蜿蜒成河,电车的灯光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斑,背景音只有单调的电车轰鸣与雨声。“留白”式的处理,暗合“物哀”的“余情”美学,不直接表现“爱而不得”的痛苦,而是通过“未完成的画面”,两人未说出口的话、未触碰的手让观众脑补遗憾。观众通过观察画面,感受到“欲说还休”想爱而不能爱的人性困境,而非具体的情节冲突。三千代在雨中说出“我从未后悔”时,镜头缓缓推近她的脸,雨水顺着脸颊滑落,与泪水混为一体,这一画面无需台词,便让观众直观感受到“爱而不得”的切肤之痛。

在色彩与光影上的“褪色”怀旧感。全片采用低饱和度的灰蓝色调,人物面部常处于阴影中,如代助与三千代对话时,光线从后方打来,面部半明半暗,象征情感的残缺。一部“安静”的电影,除必要的对话与环境音,如雨声、电车声之外,电影极少使用激昂的音乐,代之以钢琴或弦乐,营造“欲说还休”的悲凉。

人物服装多素净,代助的旧西装、三千代的浅蓝和服,场景中的光影始终处于“将明未明”的状态,清晨的薄雾、黄昏的残阳,梦境般朦胧之美,这是对“物哀”中“残缺美”的直接呈现。褪色的色彩象征情感的“未完成性”,模糊的光影暗示命运的“不确定性”。

三千代向代助坦白自己婚姻不幸的场景:她坐在代助家客厅的藤椅上,阳光从纱帘后透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她的声音平静却颤抖:“我从未后悔遇见你,只是……”话未说完便低头沉默。此时镜头缓缓拉远,窗外飘进一片枯叶,落在她膝头的和服上。枯叶的“残缺”与和服的“素净”呼应,共同构成“美好易逝”的视觉隐喻,正如这段感情,虽美好却注定无法圆满。

电影中声音设计的“静默”与“留白”也彰显了“物哀”美学。背景音乐多以钢琴单音或弦乐泛音点缀,当代助向平冈坦白与三千代的爱情后,两人对峙的场景:平冈愤怒地质问代助“是否早有预谋”,代助沉默不语,镜头停留在他紧握的拳头上,背景音只有平冈急促的呼吸声与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这种“声音的留白”强化了“物哀”中“无声胜有声”的效果——未说出口的指责、未表露的愧疚,都通过“静默”传递出更强烈的情感张力。

当影片结尾代助最终选择退出,镜头停留在他独自走在街上的画面:雨停了,天空泛着青灰色,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低着头,此时没有任何配乐,只有雨滴从屋檐滴落的“滴答”声。“静默的收尾”让观众在“无声”中体会到“接受无常”的哀而不伤,恰如“物哀”的精髓,并非沉溺于悲伤,而是在残缺中发现美,在无常中学会释然。

两部作品中皆呈现出对“无常”与“残缺”的共鸣。小说通过“内省”深入人性,将“物哀”升华为对生命本质的哲思;电影通过“沉浸”唤醒观众感官共鸣,让“物哀”成为可触摸的情绪体验,二者皆指向人类对“残缺之美”的共鸣。

《其后》的东方美学对王家卫《花样年华》的影响

王家卫拍摄于2000年的《花样年华》同样是一个“爱而不得”的故事,其美学风格常被视为“东方美学的影像化诗学”,与1985年日本电影《其后》承载的日本传统美学精神有共通性,对《花样年华》的叙事、意象与哲学内核产生了深刻影响。这种影响并非直接“模仿”,而是源于两者对“克制的激情”“未完成的遗憾”与“无常中的美”的共同诠释。


“物哀”美学

“物哀”是日本美学的核心,强调对“短暂、残缺、无常”的敏锐感知,并在这种感知中提炼出美感。《其后》的“物哀”美学,对“无常”的诠释影响了《花样年华》对“遗憾”的美学转化。

《其后》中,通过代助与三千代的爱情悲剧,将“无常”具象为“命运的不可控”:代助与三千代的感情萌发于“多年前的樱花”,却在“如今的雨季”因社会伦理与现实压力走向消散。代助最终意识到“爱情如同樱花,盛开时有多绚烂,凋谢后就有多寂寥。”

《花样年华》中,王家卫将“无常”转化为“时间的流动性”:周慕云与苏丽珍的感情在1962年到1963年的两年间悄然生长,又在1963年春天因各自配偶的回归戛然而止。影片中反复出现的“钟表”与雨季的潮湿、雨后的蝉鸣,共同构建了“时间流逝即美好消逝”的隐喻。尤其是结尾处,周慕云对着吴哥窟的树洞低语,镜头缓缓拉远,树洞被青苔覆盖——这一画面将“未说出口的秘密”永远存封于时间之中,呼应了“物哀”中“残缺即永恒”。

《其后》中,代助对三千代的“放手”并非悲剧的终点,而是对“情”的升华。代助最终明白,“爱”不一定要占有,而是尊重对方。这种“遗憾中的释然”,让情感超越了个人悲欢,成为对人性复杂的共情。

《花样年华》中,周慕云与苏丽珍最终选择“回到各自的生活”,但两人在巷口“擦肩而过”的镜头,却成为电影史最经典的“遗憾”画面之一。王家卫并未让观众看到“如果”,而是用“未完成”本身构建了一种“美”,恰如《其后》中代助在雨中目送三千代离去的背影,遗憾不再是痛苦的符号,而是生命中未被定义的可能性,反而更具诗意。

叙事风格

东方美学强调“言有尽而意无穷”,反对直白的情感宣泄。《其后》与《花样年华》均是“克制的叙事”,通过场景、细节与氛围传递“未说出口的情感”,形成独特的“留白美学”。

《其后》中,代助与三千代的相遇多发生在封闭空间,如代助的书房、雨天的电车,狭窄的环境强化情感“无法释放”。两人在电车内重逢时,雨幕模糊了车窗,对话被电车的轰鸣与雨声的淅沥切割,那种“言不由衷”的对话,恰是情感被压抑的具象化。

《花样年华》中,周慕云与苏丽珍的情感线索几乎全部发生在“狭窄的楼道”“昏暗的楼梯间”“封闭的旅馆房间”。尤其是两人常去的“小旅馆”,狭窄的空间隐喻“情感牢笼”。王家卫用这种“封闭性”暗示: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被“已婚身份”“道德规矩”囚禁,无法逃脱。

《其后》中,代助家中那盆“逐渐枯萎的盆栽”是关键意象:他曾精心照料它,却因疏于管理而枯萎,象征他对三千代感情的“未完成”。最终,代助将盆栽丢弃,暗示他接受了“情感无法圆满”的现实。

《花样年华》中,“旗袍”“雨伞”等细节同样具有象征意义。苏丽珍每天更换的旗袍,从素色到艳丽,暗示她对周慕云情感的隐秘波动;两人共撑一把伞走过雨巷时,伞骨的倾斜,始终只遮一人,象征“情感的界限”;周慕云在树洞前倾诉秘密的镜头,指向“未说出口的话”的“情感“未完成性”。

这些意象在两部作品中均避免了情感的直白暴露,反而让“遗憾”本身成为更强烈的审美对象,观众无需看到“爱”的结果,只需通过场景与细节,便能感知到“爱而不得”的痛楚。

情感内核

《其后》与《花样年华》的情感冲突均源于“道德自觉”,这种约束并非来自外部的强制,如法律,而是源于个体内心的伦理自觉与社会规训的内化。

《其后》中,代助因“朋友之妻不可夺”的传统伦理让他们陷入痛苦,这种“自我审判”的心理轨迹,本质是个体在自然情感与社会伦理间的撕裂。

《花样年华》中,周慕云与苏丽珍的困境更具体:两人均已婚,虽身处同一栋公寓,却因不能破坏他人婚姻的道德自觉,始终克制着情感的越界。周慕云在雨夜对苏丽珍说:“我们不会像他们一样。”(双方的配偶皆出轨),这句话道破了两人共同的自我约束,他们不仅在逃避世俗的谴责,更在抗拒内心对“堕落”的恐惧。

《其后》与《花样年华》的共通性在于:情感的“越界”不是对“错误”的追逐,而是对“正确”的坚守。代助与三千代的“放手”,周慕云与苏丽珍的“沉默”,本质上都是个体在“情”与“理”的天平上,选择向“理”倾斜的悲剧性妥协。这种“主动的退缩”比“放纵的情欲”更具东方伦理,不是“欲望的失控”,而是“欲望的克制”。

二十世纪中后期,小津安二郎、沟口健二等日本著名导演的作品对“克制美学”的诠释,在东南亚乃至全球范围内影响甚广。王家卫曾在采访中提及,他深受法国新浪潮与日本电影的影响,尽管未明确提到《其后》,但《花样年华》中“空镜的运用”“慢镜头的节奏”“光影的层次感”,均能看到日本美学的影子。如,《其后》中雨幕电车的空镜与《花样年华》中雨巷伞下的慢镜,皆通过“时间的延宕”强化情感的浓度;《其后》中低饱和度的灰蓝色调与《花样年华》中昏黄的街灯、青灰的雨巷,共同构建了怀旧的忧伤氛围。更关键的是,两部影片皆以“东方家庭伦理”为背景,通过“婚外情”的叙事外壳,探讨“人性困境”,本质是东亚文化中“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冲突的缩影,而《其后》的“物哀”美学恰好为这种冲突提供了诗意的表达。

背景音乐在两部电影中对强化“残缺之美”起了不可磨灭的作用,皆采用了日本音乐家梅林茂的配乐。空灵的旋律模拟“无常”的氛围,如泣如诉,却始终未达到“宣泄”的高潮,哀婉、忧伤的音乐不仅烘托了电影画面,更与电影中“隐秘的情感”“道德的困局”高度契合。特别是《花样年华》中那曲《Yumeji's Theme》,“欲说还休”的演奏方式,与《其后》中代助与三千代“雨中重逢”的沉默场景异曲同工,音乐与画面共同构建了“情感被压抑”的氛围。

无论是夏目漱石的小说《后来的事》,还是森田芳光改编的电影《其后》,抑或王家卫的《花样年华》,皆诠释了“含蓄、克制、无常”的东方美学精神,均未陷入“爱情至上”的浪漫主义窠臼,“爱而不得”并非悲剧,“遗憾”是常态,“爱”也因“残缺”而美。恰如《其后》中代助在雨中目送三千代离去的背影,《花样年华》中周慕云在树洞前低语的侧影,最深厚的情感,往往藏在“未说出口”与“无法圆满”里;美,正诞生于这种“未完成”的留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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