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姥爷——布北

印象中姥爷做的面条一点都不好吃，但是我又明明记得我小时候最爱吃的就是姥爷做的面条。每每想到，我都会觉得诧异，甚至想绞尽脑汁跟自己寻求一个究竟：到底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是我口味变了，还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是的，每每看着别人的书里写的故事，我都觉得自己无法理解那些对外婆的感情。因为我小的时候没有一个好外婆，所以我一直很羡慕别人的外婆。我的外婆很少跟我说话、很少给我零花钱、从不跟我玩耍、还时不时凶我。所以，我一直不喜欢她。

我的记忆中，除了姥爷瘫在床上喊着“婷婷”和“吃饭”之外，就很少有他的话语了。对了，还有一句，是他护着我对我爸爸说“不要打孩子了”。可是我记得很多画面，比如我挂在姥爷背后，看他和姥姥一起和邻居爷爷奶奶打扑克的样子；还有我挂在姥爷胸前，磨他要零花钱的甜蜜；还有姥爷戴着红袖标，拿着收音机，在外面走来走去的清晨。记忆中，姥爷的脸都是模糊的。可能那时候我个子太小，小到不足够距离，贴近姥爷的脸庞。

我一点也不喜欢的姥姥似乎有很多的好朋友，她总坐着小板凳，在一群奶奶中间，但长大后我意识到，和她最好的，只是其中的两个奶奶。其中一个我很喜欢，另一个，我记得我总去她家里玩。我还记得我小时候硬是吵着和姥姥要了十块钱去买零食，手里剩下九块多，就不想还给姥姥了，于是她在邻居和小朋友们面前打了我。

姥爷是唯一一个会给我零花钱的人。我想我大概是被钱收买了，所以从小到大，我都最喜欢姥爷。在我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我发现姥爷心脏不好，他舍不得花钱，总是不去医院，后来便开始天天喝药酒。但是药酒并没有帮他什么，有一天他终于去了医院，从医院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清醒的意识了。从那之后，我就再没有人保护了。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姥姥一直和姥爷在一张床上睡觉，姥爷从只能傻乎乎地坐在椅子上到只能躺在床上，姥姥没有照顾过姥爷，也没听她为姥爷的身体愁闷过，她的日子似乎还是没有变，除了她的好朋友慢慢少了。那些日子里，家里有忙于照顾姥爷的妈妈的疲惫身影，还有又要上班又要和姥姥吵架的爸爸的严肃表情，我记得就是在那些时候，一直苦于没有零花钱的我偷了爸妈藏起来的硬币，还骗了姥姥帮我攒下的硬币。我想，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姥姥的善良，只是我不愿意解开对姥姥的误解。

日子从小学四年级一下子就跳到了大学四年级，那么多年都没有变化一点颜色。大概是我大三的暑假，有一天大家说我的姥爷不行了，我妈急急忙忙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我趴在窗户口看着救护车离开，然后自己跪在屋子里哇哇地哭着，于是过了几天，姥爷回来了。姥爷不再那么频繁的喊“婷婷”了，似乎把我也忘了，但是每当我去喊他的时候，他还是能记起来我。姥爷也不再那么频繁地喊着吃饭了。大四的寒假我回家，家里忽然就少了一个人。姥姥还是睡在那张床上，还是会搬着小板凳到门外的空地上坐坐，有时候自己一个人，有时候和大家一起，但是频率好像并不如以前那么高了。我是在那时候才发现，她在那么多老太太中间，也不是话多的。

我回到家的时候，姥爷已经离开家两个多月了。我记得我在那个晚上埋怨爸妈，然后自己偷偷地哭了，但我没有记得我的情绪为此崩溃过，那一整个假期，我还是很自在的度过了。只是我清楚记得自己愧疚的心，恨自己没有在姥爷最后的日子里尝试去努力爱他、照顾他，以致于后来我不再搞得清每一次被提到姥爷都要掉一把的眼泪，是出于爱与思念还是出于愧疚。不过这份愧疚并没有改变我什么就是了，似乎这是我一直逃避的，逃避到我连自己对姥爷的喜爱都忘记了。

或许，从我看见姥爷病倒的那一刻，我就开始逃避了。

我长大之后，有一次听见妈妈和邻居提起过，姥爷的心脏病是在我小时候任性走丢的那一次开始发作的。那时候我并没有看见他病倒，可能因为他太担心我了，所以即使自己病重，也不舍得倒下去。倒是姥姥，一着急， 在收起自己的折叠小板凳时把右手的食指夹断了。我忽然在想，姥爷为什么会在自己谁都不记得的时候还一次次喊着我的名字呢？是不是他依然担心我再一次走丢呢？可是现在，即使我还是一次次的走丢，却再也听不到那样的呼唤了。

回首过往我才知道，在那个我还一点都不知道要懂事的年龄里，姥爷是我心底唯一的依靠。从他病倒的那一刻起，我心里的大山就塌了。我不想让那座山坍塌，可是我拦不住。我只能闭上眼，任凭耳中的山崩地裂。因为看不见的，就不是真的。

不被承认的事实，就像是一个傻子，指着暴雨中泣诉的花朵，说它明明开的好好的。

姥姥临走的前两年，一对老夫妇从国外特意来看她，那天姥姥的话特别多，人家说什么她都回答“好”。那一次我才知道，姥姥多喜欢别人和她多说说话，姥姥不是一个人干待着就可以很快乐的。

姥姥临走前的四个月 ，我开始时不时在姥姥床前读书。那频率太少、效率太低了，四个多月，才读了十几页，最后一段精彩的内容被我拖延了，还一直没有读，她的身体就永远的睡着了。

我都没有见过祭奠姥爷的照片，却隔着铺盖摸了姥姥的身体。那天太冷，铺盖太厚，我感受不到姥姥身体的温度，只感觉被子还是软的，但是她却不动了。看着她干瘪的身体，我第一次亲眼见证了一个人的枯干，但是当我在殡仪馆里最后一次看见那身体时，她却只像是睡着了。

那几天妈妈哭到不行，可我还能跟人笑着打招呼，我还有一天拉着妈妈出去，花她的钱请她吃饭，然后给她买奶茶，哄她开心。

吃饭的那天下了一天的大雨，我在雨中和妈妈告别，看着她过马路去坐车，然后自己一个人自在地走去教堂。我没想到，从我在教堂坐下的那一刻开始，在唱诗和讲道声的伴奏下，我会哭了那一整个晚上，而且不知道原因。

后来，我开始不爱说话。再后来，我开始喜欢上了不说话。

我想，大概是因为姥姥带走了我对姥爷的最后念想吧。或许，是在那最后的时光里，我终于看见了自己也有一个好外婆，但当我终于发现时，她却已经不在了。

姥姥是一点一点老去的，就像看着一根蜡烛只剩下了一点点烛芯，但却还有着微弱的火苗，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准备好看它熄灭，或者说，我们每时每刻都在等着它熄灭。然而即使如此，当它真的熄灭时，我们还是失望了。

在那些无话可说的日子里，我空下了时间想自己的时光。在诸多的事情中，我也想到了姥姥，但那并不是想念她，我也没有像对姥爷那样感觉自己对不住她。我承认自己不够爱她，但我并不承认我是因为姥姥而情绪崩溃的。那时候距离姥姥离世已经有快一个月了，连我妈妈都不那么难过了，我凭什么呢？

其实我很幸运，我与外公外婆的记忆能有20年到30年，我会在别人已经慢慢失去记忆时还在被他们需要和挂念，而且不管在我心里有多少亏欠，我在他们心底永远是最可爱最美好的样子。

我想，如果有天堂，我希望能在那里看见这对我眼中从没恩爱过的老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