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尔王》那个悲伤的国王因何悲伤
《李尔王》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与《哈姆雷特》《麦克白》《奥赛罗》齐名。然而于我个人看来,《李尔王其剧情起伏程度、矛盾激烈程度、讽刺暗喻程度不亚于其它三部中任何一部,并且其在伦理道德与家庭教育意义方面的价值更是难以估量。
李尔王一位年事已高的英国国王,他一生骁勇高傲,迟暮之年时却愈发傲慢与昏庸。他爱她的三个女儿,尤其是小女儿考狄利娅,倍受李尔的疼爱。可是在将要退位时,李尔因为小女儿不按自己的意愿对自己进行阿谀奉承,促使刚愎自用的他将小女儿逐出国外,考狄利娅被迫远嫁法国,从而使其大女儿和二女儿高纳里尔和里根坐收渔翁之利,如意分得了李尔的领土和权力。
李尔在退位后仍然保持着刚愎昏聩的性格,遭到了大女儿与二女儿的嫌弃,矛盾被激发,最终二女显露出真实面目,将其父亲驱逐到了荒郊野外。直到这时,李尔才意识到他的专制独裁的恶果、大女儿和二女儿的权力欲望与小女儿真诚的爱。可是为时已晚,理解他的只有“弄人”,还有另一个被自己的后代所叛离的葛罗斯特伯爵,成为了英格兰最孤独而悲伤的两个人。
李尔是一个典型的刚愎自用君主角色,生来的高贵地位与一生中骄傲的功绩使其内心的傲慢之花恣意张扬。他爱听阿谀奉承之言,也痛恨对他不敬的人。对于“高贵”的他而言,小女儿考狄利娅对他的不敬即没有和姐姐们一样对他讨好,便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也是对他如此多年来的父爱的嘲弄。李尔过于自大,也许对于葛罗斯特而言,悲剧是别人为其酿就的,但对于李尔而言,他的悲剧是由他自己一手造成的——盲目的自信自大、刚愎无常,都是导致他自食恶果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的头顶。换个角度说,李尔也仍是幸运的,因为他一生的刚愎自用的报应——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仅仅在他年老退位之后才掉落了下来,并非在他在位期间酿成大祸。
考狄利娅是一位某种意义上的儒家式的君子,但又非儒家式的子女。她试图在与父亲姐姐们的相处中做到温良恭俭让,以“孝”之心对待父亲李尔,以“仁”之心对待姐姐高纳里尔和里根。在面对毫无意义的谄媚,即使其“奖励”是三分之一的领土和权力,考狄利娅也仍然坚持着自己的原则——“我爱你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是考狄利娅对自己本心的坚守,也是对李尔暴敛家庭政治的有力反抗。
葛罗斯特在政治上是一个合格的臣子,而在家庭上却是一位过于自我的父亲。在面对爱德加和爱德蒙的兄弟之争,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私生子会做出谋害自己的哥哥和父亲的“大逆不道”行为,一是因为葛罗斯特自身的自大和对于谗言的轻易相信,二是因为葛罗斯特所处的时代背景——封建社会下,对于伦理道德的至高看重,使得封建思想下的葛罗斯特的愤怒被一点煽风点火即熊熊燃烧,亲手放逐了自己的嫡子爱德加,三是因为私生子爱德蒙的成长历程——对于一个从小缺少父爱、在道德上带着“私生子”的天生劣势等等。在这些各个条件的加持下,葛罗斯特最终落得了双目被挖、父子相残、家庭破碎的下场,成为了《李尔王》这部剧中第二个最具悲剧色彩的人物。
《汉典》对于“伦理”具有两条定义:1、人伦道德的常理。《礼记•乐记》:“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乐者,通伦理者也。”《淮南子·要略》:“经古今之道,治伦理之序。”2、事物的条理。《朱子语类·卷一·读书法下》:“读史当观大伦理、大机会、大治乱得失。”而《李尔王》中恰好诠释了这两点,即既体现了李尔王一家与葛罗斯特一家的人伦道德悲剧,也体现了时代背景、时代价值观、政治制度等各个具体客观因素对于这一悲剧的交错推动作用。
《李尔王》之所以成为火热古今的世界名著,每年在全世界各地各歌剧院演出,各种翻拍电影也轮番上阵,其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其呈现了多人物间激烈的伦理学矛盾、人物关系复杂、剧情跌宕起伏、符合古今社会道德价值观念。其中最主要的矛盾便是李尔与他的三个女儿(考狄利娅、高纳里尔、里根)之间的伦理学矛盾,同时其想凸显的是考狄利娅所代表的“理性伦理”的精神。
“理性伦理”是由我自己所延伸的一种观念,其所对应于“感性伦理”观念。如叶公与孔子争论是否应该告发自己违法的父亲,他们分别所代表的“理性伦理”和“感性伦理”的精神互相对立的起来——而我们在《李尔王》中所讨论的“理性伦理”与“感性伦理”却并非二元对立,而是相互融合的,其具体在每个人身上不同的体现仅仅在于两者所占比重不同。
为何考狄利娅的“理性伦理”精神如此凸显?让我们联系一下当时英国的时代背景。公元7世纪到8世纪,盎格鲁-撒克逊英国出现了七个主要的王国,其包括肯特(Kent)、萨西克斯(南撒克逊,Sussex)、韦塞克斯(西撒克逊,Wessex)、艾塞克斯(东撒克逊,Essex)、诺森布里亚(Northumbria)、东盎格利亚(East Anglia)和麦西亚(Mercia)。七大王国中曾先后出现过若干强大的国王和王国,包括著名的韦塞克斯王国的阿佛列大帝(Alfred the Great),他英勇善战,奋力抵抗维京海盗的入侵,是这一时期唯一被授予“大帝”称号的国王,被视为是第一位达成直接统治现今英格兰地区的国王。若李尔王身上有阿佛列大帝的影子,那其所在的时代是一个帝王权力高峰至极的封建君主王朝。此年代下,无论李尔如何蛮横无理,暴敛无常,刚愎自用,在当时的道义观看来都是理所应该的,所以高纳里尔和里根的谄媚和献词都是可以在当时可以理解的“感性伦理”与“孝顺”(虽然在现在看来是完全不可取的),然而考狄利娅的“感性伦理”精神在此时就显得尤为可贵——考狄利娅说:“我爱你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句台词可称为《李尔王》这部剧中所表现的内核之一,李尔妄图以“孝顺”道德绑架考狄利娅,而考狄利娅坚守自我道德观,摒弃了“顺”却又将“孝”做到极致——这种“孝”的新型道德观点亮了“理性”伦理之光。
李尔王以一种崩溃的方式达到了自省和反思,可是等到他明白了自己的错误,看清了这一场家庭伦理权力纷争剧,一切都已经晚了——小女儿考狄利娅已经为救自己而死去、自己的皇权已经被亲生骨肉高纳里尔和里根蚕食掉。当然,这也决定了李尔的“悲剧”性质,触动无数观众的心弦,达到与从古至今的时代价值产生共鸣的效果。
而文中“弄人”(又名“小丑”)一直陪伴着李尔,以一种诙谐搞笑的角色出现,在关键剧情中插几句简单好玩的小诗和小调,让整部剧的悲剧氛围中滋生一些难得的搞笑元素。“弄人”的小诗总是一语中的,精确切中剧情发展的激烈矛盾,“弄人”代表了李尔的内心形象,刻画了其昏聩的一面,如人格分裂一般,运用各种隐喻,极具超前时代的表现力,时至今日看来“弄人”这个形象的塑造仍然是一种新颖而奇特的手法。“弄人”一直保持着一个疯癫的形象陪伴着李尔,在李尔崩溃的时候,他以小诗嘲讽李尔;在李尔被流放的时候,他以歌谣影射李尔——而在李尔终于自省反思之时,“弄人”却突然消失在剧中,再也没出现过,也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莎士比亚以这种大胆的手法,将李尔的昏聩、狂妄、自大的心理具化为一名滑稽的“弄人”,而在其恢复理智、看清现实与自我之后,“弄人”便随着其刚愎的灵魂一去不返——这种手法在今天也不失为我们文学创作的不二法门。
“我爱你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考狄利娅的这句良言至今指导着我们这个年代的家庭教育。从古至今,“李尔王”模式的家庭总是在社会中占据一定比率,父母的过于优秀促使他们在家庭中变得愈加集权与专制,以“君臣之道”对待自己的子女。并非所有“李尔王”模式的家庭都如此极端,这只是一种“比重”的概念,但我在此想强调则是考狄利娅的“理性”伦理道德观的重要性——摒弃“孝顺”中“顺”的孝道才是最优的孝道——父母应杜绝对子女的极端控制与极端溺爱,子女也应不事事服从父母的管控,保证自己“尽孝”的自由。
所有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伦理道德观,父母只是将孩子带到了这个世界上,而孩子并非父母的附属品。在当代社会,父母若能少一分“李尔王”般的自傲,子女若能多一分“考狄利娅”般的自我,《李尔王》的悲剧便会少一次在现实中的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