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宫格原创】墨玉红颜碎
墨玉红颜碎
九公子
祖父说,姑苏墨家的人最忌讳动情。
祖父也说,我是墨家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但所谓有得必有失,这情劫,我怕是要比别人难过得多。
自小,我就生活在墨家祖宅,跟着祖父学占卜算命、周易八卦。我从未见过父母,也没有朋友,能和我说说话的,除了祖父,便只有房檐边上的一窝雏鸟。
我们墨氏一族,以擅长占卜预言而闻名天下,历朝达官贵人乃至君王莫不想得到我们的帮助,但墨家先辈留有一句家训“晓后事,顺天意 ”,旨在告诫后人凡事决不可逆天而行。
我永远记得那天,阴雨连续缠绵了一天一夜,整个墨宅像是被一层灰色笼罩着,祖父将我叫到跟前,告诉我,当今南梁皇帝无道,触犯众怒,违背天德。而西北燕王德才兼备,爱民如子,颇有帝王之像。我们墨家身处乱世,想要自保,必须先人一步辅佐燕王,成为燕王的左膀右臂,助他推翻南梁,成就霸业。
现今,支撑着南梁苟延残喘的中流支柱就属大丞相宇文明朗所在的宇文一族,宇文明朗的三个儿子个个骁勇善战,特别是二子宇文湛,号称南梁战神,据说十六岁时便能独挑三虎而不落下风。而且宇文族人大多手握重权,想击垮他们,只能从内部瓦解。
“玉儿,”祖父叹了一口气,“若不是墨家人丁稀薄,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这么危险的任务也不会交给你。”
“我明白,祖父。”我点点头。
我没有告诉他,依刚算的卦象来看,我此行,是大凶之相。
京都的冬天比姑苏要寒冷得多,我裹着单薄的袄子,颤巍巍地行走在街上,胃早已饿得没了知觉。我双手努力环绕着自己的肩,试图来阻挡一点冷风的侵袭。
我算准今日在这里定能遇到宇文家族的人。只要我能混入宇文府,离目标也就更近了一步。
我被肆虐的风雪逐渐迷了眼,一个不留神绊了一下,整个人顺势倒了下去,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连支撑的力气都耗尽了。
我隐约听见前方娇俏的女声在喊,“湛哥哥,这儿有个人晕了。”
彻底失去意识前,我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我的脸,这感觉竟让我有一种曾相识之感,令我安心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是在宇文府一间破旧的下人房里。
原来那天救我的正是南梁永阳公主和宇文二公子——宇文湛。我谎称自己是进京都寻亲无果的孤女,无家可归,请求宇文府收留我。管家将此事上报给宇文湛,回来后便给我安排了一个在三公子宇文泫身边做婢女的差事。
宇文泫是宇文明朗最疼爱的小儿子,听闻他性格乖张,脾气暴躁,是个难以驯服的“混世魔王”。管家把我安排到他身边,怕是甩了一个大包袱给我。
不过好在这两天,宇文泫随友人一同去郊外赏梅不在府中。我每日整理完他的书房便无事可做,日子倒也清闲自在。
这日,我正将采好的一扎红梅依次插入青花柳叶瓶中,便听见门外传来男子爽朗的笑声。
“大哥这次没有去可亏大发了。”颇有朝气的男声笑道,“城郊那片梅林可真是人间仙境。”
“大哥有要事在身,哪像你活得如此闲云野鹤。”另一个声音明显更沉稳,磁性的低沉嗓音也更为吸引人。
门被“吱呀”推开,两个年轻男子顺势进屋,见到我也是一愣。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站在前面的蓝衣男子剑眉一挑,澄澈的眸子上上下下打量我。
我回过神,一下猜到了他的身份,赶紧跪下请安,“奴婢小玉,是新来伺候三公子的。”
宇文泫说了句知道了,便不耐烦地让我赶快退下。
离开时,与另一位披着银狐裘的男子擦肩的瞬间,我听见他低声问,身子可还好些了?
我的脚步微微一滞,向他福了福身,“多谢二公子关心,已经痊愈了。”
抬头的瞬间,我撞上宇文湛那对深不可测的漆黑瞳孔,他的眼里似乎有水气,看向人时,眼波流转。
古书上说,有这种眼睛的人,大多冷漠不易动情,但一动情,就是一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终于知道宇文泫为何能在一个月之内换掉五个婢女。
这位“魔王”会随时提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要你完成,还特别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稍有不顺心,便要人去管家那里领板子。
我自以为在祖父多年苛刻要求下锻炼出的照顾人的能力,总能应付一下宇文泫。但几乎每天都去领板子的悲惨命运,让我不得不向管家委婉地表达我想换一份差事的愿望,可这个胖胖的和蔼老头也委婉的告诉我,如果我不能在宇文泫身边待下去,那恐怕宇文府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于是,我只能咬着牙在宇文泫身边硬抗了两个月。
初春的午后,宇文泫在书房,我照例去奉茶。
“小玉啊,我开始有点佩服你了。”宇文泫放下兵书,轻轻拿起茶杯“你怎么做到在我身边撑这么长时间的?”
我没有搭理他,转身去侍弄屋内的其他花草。我自知惹不起这个魔王,对他视而不见大概就是我唯一的抗议方式了。
宇文泫明显有些不甘心,站起身走到我旁边,抓住我的手腕,“你这个丫头,我和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怒意,抓我的力道也加重了几分,我吃痛地下意识把他的手甩开。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还手,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我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一时间也愣在那里,和同样呆若木鸡的宇文泫面面相觑。
在我以为自己在宇文府待不下去,还可能因为得罪了三公子而性命堪忧时,管家却告诉我二公子得知此事将宇文泫劝住,把这件事压了下来,才保住了我。
又是宇文湛吗?依祖父的说法,他是梁帝面前的红人,宇文家的荣耀,若能除掉他,便是拔掉了宇文家族一半的根基。
可他为什么要一次次帮我?那双深邃的眸子再次映现于我脑海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蔓延至全身,我深深的疑惑中竟夹杂着淡淡的欢喜,我在欢喜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没想到宇文泫会让我随他一同去参加宇文明朗的寿宴。
宇文明朗位高权重,他的寿宴各路名流自然皆会出席,所以即便是婢女,也要打扮得体,才不至于失自己主人的面子。
寿宴那天,我精心打扮了一番,随着管事来到书房去见宇文泫,他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良久才吐出两个字“还行”。
宇文府的前厅早已被布置地如同人间仙境,彩灯彩带自不胜数,戏班子正热闹地唱着“麻姑拜寿”,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纷纷献上自己的贺礼,互道祝福。
我在墨宅与世无争地度过了十几年,第一次见这样盛大的场面,心底不免有些发憷,只能紧紧跟着宇文泫。他一反常态没有捉弄我,反而把脚步放慢,让我不至于走得太急。
“土包子,第一次见这仗势?”宇文泫的眼神里明显带有几分戏谑。
“奴婢出生贫寒,自无福见此盛景。”我努力挤出几分笑容,回应道。
“那我让你能在有生之年见此盛景,你该怎么感谢我?以身相许如何?”
我明知宇文泫这句话是捉弄我,可一时还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好在有人从身后喊了一声宇文泫。
我转身向来者请了安,走来的是宇文湛和一位华服女子。
那女子模样甚好,与我相仿的年纪,举手投足虽然俏皮却也不失尊贵。
她显然也注意到了我,伸出一根玉指指着我,兴奋地朝宇文湛喊道:“湛哥哥,那天我们救的人是不是就是她啊?”
宇文湛盈盈浅笑,宠溺地看着她说:“是啊,永阳,就是她。”
我第一次见宇文湛这么温柔,他的为人处世一向给人一种淡漠疏离的感觉。如今看他对永阳公主如此亲近,想必她是他最最珍视的人吧。
“你总说你照顾玉儿是受人所托,我还想是哪个高人能请得动你,原来是永阳公主,怪不得。”宇文泫冲宇文湛眨眨眼,调侃道。
我的心猛地一沉,原来宇文湛三番两次帮助我,仅仅是为了兑现对公主的一个承诺而已。
原来只是我想得太多罢了,我在心底暗暗嘲讽自己,如今的我不过是个婢女而已,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得到宇文二公子的另眼相看。
话虽如此,可为什么我的胸口还是像堵了一团气,憋得我很难受,很难受。
接下来的整场寿宴我都表现地心不在焉,只是木然地跟着宇文泫来回走动。很快,他便察觉出我的不对劲,很烦躁地让我先回去。
我平时不爱走动,对宇文府的地形不甚熟悉,让我一个人走回后院,倒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
兜兜转转绕了不少路,却还是找不到方向。我干脆听天由命,直直地朝着一个方向走,眼瞧着前面是座小假山,刚想折返,却感觉山背面好像有动静。
我把脚步放轻,悄悄靠近,依稀听得什么“青釭剑”“明镜阁”“时机未到”,我刚想凑得更近一些,却没想踢到了旁边的砖块,发出一声闷响,那边的人立刻停止了对话,也几乎是一瞬间,我的脖子便架上了一把冷剑。
“阿楚,住手。”站在我面前的黑衣男子手腕被即时抓住,这剑才没有落下来。
我看向那个手持折扇的男子,他身如玉树,眉眼如画般精致,一个男人能有这般让女子都嫉妒的容貌,也是人间少有。
“王爷……”黑衣男子刚想说什么,却被他制止。
他看着我,嘴角含笑:“刚刚听见的可不要说出去。要不然,你应该知道后果。”
我注意到他腰间那块玉佩,一个“燕”字若隐若现。再细看他的周身打扮与举手投足间的气质,想是祖父提过的燕王燕丹无疑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刚刚提到了“青釭剑”“明镜阁”……难不成,他也对宇文府的这宝贝动了兴趣?
看着眼前人,我也并没有往下细想,喊住想要转身离开的燕王:“燕王放心,奴婢自然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还有,奴婢名唤玉儿,姑苏,墨玉儿。”
他神情复杂地盯着我,我想他是听懂了。
最近祖父的来信越来越频繁,反复催促着我赶紧将宇文府的青釭剑拿到手。青釭剑乃是宇文家族传世之宝,宇文家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获得青釭剑便能成为宗家家长,当初宇文明朗传得了此宝物,顺而成为宗家,而宇文明朗的三个弟弟各自成立分家。看似这几家和睦融洽,但内中有哪些暗潮汹涌,围绕着青釭剑的你争我夺,自有他们自己知晓。
若我能将青釭剑拿到手,必能在宇文府引起轩然大波,随着各方互相猜忌,宇文家必将分崩离析。而依我那日从燕王那里听到的信息,青釭剑应该藏在明镜阁之中……
“想什么呢?”宇文泫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嬉皮笑脸地凑过来, “这么魂不守舍的,想谁呢?不会是二哥吧。”
我将花瓶重重地放到架子上,“三公子,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你想也没有用,我二哥和永阳公主才是一对。”宇文泫没有理会我的话,“算命的都说了,二哥命定之人名字里必有“阳”字,看这情形,配得上我二哥的,除了永阳公主,还能有谁。”
“二公子与谁在一起同我有何干系?”我努力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波澜,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
“三弟,你又在下人面前乱说什么。”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震得我心猛然一颤。
“二哥今日怎有闲情到我这里?”宇文湛笑着迎上去。
“父亲有事找你,便让我来捎个话。”宇文湛的神情依旧淡漠如雪,“别让父亲等急了。”
“好好,我这就走。”宇文泫冲我做了鬼脸,我只当没看见。
宇文泫离开后,整个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宇文湛。
而宇文湛却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自顾自地把弄着我刚插进瓶中的蔷薇。我有些无措得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你真觉得我的事与你无关么?”宇文湛突然打破了沉默,幽幽的问道。
“二公子若真能与永阳公主琴瑟和鸣,那必是整个宇文府的喜事。奴婢若也能跟着沾沾喜气,那就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将头深深埋下,盯着自己绣鞋上的花样,口不对心地说着。
“三弟不是我,我的心思他未必会懂。”我感觉到宇文湛在缓缓向我走来,语气平淡却又坚定,“他说的,你也不可全信。”
“我当年随父亲去姑苏游玩,确实算了一段姻缘,算命人说我的缘人必是名中带“阳”字的富贵之人。可这么多年,也未曾有人能真正走入我的心。”
我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永阳公主呢?
“我曾想,我这一生大概都不会遇上自己所爱之人,我那所谓的命定之人也只是命定的罢了,而非我选定之人。”
宇文湛立在我面前,看向我,眼神却飘忽不定,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他们都说那个人是永阳,我逐渐也就默认了。直到那天我救了一个人……”
他突然将话止住,我双手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丝丝的疼痛努力让自己保持一点冷静。
我大概猜到他下面会说什么。
“明明未曾见过,却莫名有熟悉之感,一日不见她,心里便空落落的。小玉,你可知,我以前一整年才来三弟书房一两次。”
我一直都以为是他与宇文泫兄弟情深,才会时常来宇文泫的文轩小筑,吟诗作对,饮酒赏花。没想到……
“和三弟闷在这书房里半天,可比我在教练场上训一天的兵要难熬得多。但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来,小玉,你可知为何?”
“只可惜……但是小玉,你信我,你若愿意随我,我定不会负你。”
不知是不是我看花了眼,宇文湛的瞳孔处有深深的悲伤无奈喷涌而出。他这样的眼神像一根藤蔓,将我一点一点缠绕捆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他在可惜什么。
可惜我名中无“阳”字,可惜我无富贵之命。
还可惜我是墨玉儿,来宇文府的目的是盗取青釭剑,扰乱你宇文家平和,推翻你所效忠的南梁。
可是,宇文湛,你今日同我说这番话,让我如何下定狠心,亲手毁掉你下半生荣华富贵,安宁喜乐。
转眼,我在宇文府已经呆了近半年的时间。
尽管我想尽了各种理由来搪塞祖父,但还是没能瞒过他。祖父应该是算到我是在故意不执行任务,便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若十日之内,我还取不到青釭剑,他便会亲自来宇文府,逼我完成自己的使命。
一边是宇文湛,一边又是我至亲的祖父,我实在难以抉择。只能祈求这十日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眼看十日期限将满,我心里越来越烦躁,却又被告知永阳公主将我“借”走,让我陪着她和宇文湛去戏班子看他们排的新戏。
我本就不喜与他们二人共同出行,再加上有事压在心上,一路上也未曾展现过笑颜,一直闷闷地跟在他们二人身后。
没想到此举却惹得永阳公主发了脾气,说我像个闷葫芦一样,着实不讨人喜欢。
宇文湛在一旁替我解围,假意差使我去醉仙楼买桂花糕,自己则领着永阳公主往戏园去。
我刚走开没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剧烈的打斗声。我转身想回去看个究竟,却猛地被人用钝器击中后颈,一下就失去了知觉。
我醒来,才知一切都是祖父布的一个局。
他果然推算出我已陷入情网,为了助我度过这个劫,早日与宇文湛恩断义绝,便花重金请死士,将乔装打扮出宫游玩的永阳公主和我趁宇文湛不注意而掳走,分别绑在城东与城西的两座破庙里,而让宇文湛只能选择救一人,另一人则必死无疑。
最后,果然,他选择去救的是永阳,而不是我。
若他救出永阳公主,还能赶来城西,那他看到的,只是一座已经烧干净的破庙,和一具身形和我很像,但面目全非的尸体。
原来,他所谓的所爱之人到底也比不过他那身份尊贵的命定之人;原来,我的命在他眼中到底也不是那么重要;原来,那句“我定不会负你”,大概他自己都已经忘记;原来,他曾说过的,都只是说说而已。
只是我愚笨透顶,居然将他的话全都当了真。
也只有我一人当了真。
如此也好,看清这一切之后,我也能放下对你那本就不该有的执念。
从此你我各为其主,一世为敌。
世上再无奴婢小玉,只有我姑苏神算——墨玉儿。
既然这样,宇文家的青釭剑,我便替燕王取了。
燕丹早知青釭剑存放在明镜阁中,却思前想后,迟迟不肯动手。而那次无意偷听到的话,让我没有费很多心思就取到了这件宝物。
将青釭剑献给燕王后,我便同祖父回了姑苏墨宅。
我断断续续从祖父那里知晓,自宇文府失了青釭剑,宇文宗家与各分家果然相互猜忌,我故意在现场留下的证据让宇文明朗将矛头直指实力最强的分家家长宇文明琦,两家矛盾日益凸显,甚至公然在朝堂上针锋相对。
也不知为何,宇文湛和宇文泫两兄弟居然也反目成仇,一向只做“逍遥散人”的宇文泫居然也开始与自己的兄长争夺权力,他在朝中的号召力渐有赶超宇文湛的趋势。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一次,宇文泫用一种好似开玩笑的语气,装作不经意地问我:“若我与二哥一般优秀,你是否也会喜欢我?”
原来,宇文泫这个魔王也被卷进了这场孽缘里。
燕王知道我盗得青釭剑后离开了宇文府,回到了姑苏。虽只有过一面之缘,但他对我却表现出非常的关心,常会寄信给我,祖父也不拦着。信中他只会与我闲话一些家常,问我近况,但我知道,祖父逼他反梁逼得很紧,他在宏图大业与君臣大义之间徘徊不决,心里的痛苦纠结也非常人能体会的。
而自打我回了墨宅,便终日萎靡不振,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时常一个人站在院里的老槐树下发呆,一站就是一整天。
就这样过了几日,祖父突然将我喊到祠堂,我照例跪在墨家祖先的牌位前,我本以为祖父会因为我的颓废之状而教训我,却没想到他竟会亲自颤巍巍地将我扶起。
“玉儿,我知道你心里苦。我们墨家人果然都逃不出那个诅咒。”祖父叹了一口气,“知晓天命,却也被天命所捉弄。你父亲如此,你也如此。”
“你父亲也是墨家少有的奇才,可惜当年爱上前萧朝公主,为了她,不惜逆天而为,明知萧朝气数已尽,竟还帮助萧朝皇室负隅顽抗。”
“可他终究违抗不了天命,与你的母亲,萧朝文安公主一起给那昏庸的萧皇陪了葬。”
“萧朝……公主……”我震惊的看着祖父。
“玉儿,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你是前朝遗孤,萧朝最后的公主。而当年置你父母于死地的,正是当今丞相宇文明朗,那把青釭剑上可沾着你父母的血啊。”
“玉儿,别怪祖父心狠,无论是国仇还是家恨,你都不可能和宇文湛在一起。”
“而且,燕丹有意向你提亲,娶你为王妃。”祖父语重心长地说,“玉儿,墨家的兴盛可就指望你了。”
很快,祖父便在江湖上放出了要为我择婿的消息。
我知道,祖父此举不过是要吸引南梁皇帝来纳我为妃,给燕王添上最后一根反梁的稻草。
果然,没几日,墨宅前便热闹起来,听说是梁王派人来接我入宫。
但我没想到,来迎我的居然是宇文湛,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宇文湛见到我时的表情,震惊,喜悦,悲伤,无奈……他的眸子依旧深不见底,我也还是看不懂他。
我着淡绿广袖流仙裙,款款上前施礼:“民女墨玉儿,见过宇文将军。”
宇文湛微微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沉默之后只是吩咐下人将我迎入轿中。
我随嬷嬷朝大红喜轿走去,突然听见身后宇文湛喊住我,他说,“小玉,你还活着,真好。”
我身子微侧,浅笑着转过头,“将军可是认错了,这里没有什么小玉,只有我,墨玉儿。”
我好像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我的心早已疼到麻木,也不知此刻心碎的是我,还是面前的宇文湛。
姑苏到京都路途遥远,快马加鞭也需四五天,这么长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我早已算准燕丹不会任由我被送往京都,必会在途中将我截下。果然,第三天夜里,客栈外突然喧闹起来,我隐约听见刀剑碰撞和喊杀声。接着,宇文湛便领了几个护卫,亲自护送我朝客栈后门赶去。
路上,我问他,为何当初没有选择我。
天命难违。他大概早料到我会这么问,他说,永阳是他命定之人,他不能违背天意。
我心中苦笑,宇文湛,如我这般真正通晓天命,都曾想过为了自己所爱之人逆天而行,怎么你就不能?
一夜过后,燕丹的人还是顺利将我救走。
不知是不是我的话起了作用。
我附在宇文湛耳边说,你若想让我下半生都被困在南梁皇宫,记恨你一辈子,你便将这群人都杀了,若不想,就放我走。
燕丹果然很快就举起了反梁的大旗,祖父作为军师随军出征。而我,则被安置在墨宅,燕丹专门派了一批暗卫保护我。
听闻燕军一路南下,所到之处战无不胜,很快便将大半个南方收入囊中。
我整日在墨宅,养花喂鸟,与世无争,以为自己一生也就会这样平淡过去,但命运终究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
大战至今,我习惯每日都为祖父,为燕丹,还有宇文湛卜上一卦。而这日,宇文湛的卦象,是死卦。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进房间的,我发现我一直都在骗自己,骗自己已经放下一切,骗自己我与他恩断义绝,与他仇深似海,可而今才明白,我从未放下过,还是执着于过去,很多事历久弥新,不想忘,不能忘,不会忘。
于是,我躲开暗卫的监视,偷溜出墨宅,用首饰换了一匹快马,赶往京都。
我赶到时,京都已经沦陷,全在燕丹的掌控之中,只剩下皇宫这一块弹丸之地。我从一个小步兵那里打听到,宇文湛领一众南梁将士正在皇宫死守,掩护梁皇及其他贵族逃跑。
我趁乱混入燕军,赶往皇宫,终于在昭阳殿前见到了满身是血的他。
看着他的坚毅的侧脸,紧握着玄铁剑的手因为疲惫而微微有些发抖,可围在他身边的,是一大群士气正旺,武艺高强的燕北精兵,即便他是南梁战神,可这一次,他也只能任人宰割。
我突然理解了父亲,为什么会为了母亲不惜逆天而为。所以这一次,我放下了所有的理智,当一支冷箭朝宇文湛背后直直射来时,我毫不犹豫地扑上前,为他挡了这一下。
这支箭,正中心脏。
就是这样,即使你负了我,我也依然会为你付出一切。
我曾经一直都不明白祖先为什么会将“晓后事,顺天意”作为墨家第一条家训。而今看来,这必然是先人付出了无数沉重代价才总结出的箴言。墨家人虽然能预知未来,但也只是肉体凡胎,有血有情,“顺天意”只是说起来简单罢了。情深至此,逆天而行,又有何不可?
所以,我违逆了天意,就要以生命作为代价。
我终究,逃不过这情劫。
宇文湛接住了倒下的我,我听见他带着哭腔喃喃道,“小玉,我错了。我不该信什么天命,小玉……小玉……”
我躺在他怀里,虚弱地伸出手,缓缓替他拭去眼泪。不,宇文湛,你没有错,你命定之人的名字里的确有一个“阳”字。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
五年前,柳叶微青的时节,我偷溜出墨宅,在姑苏护城河畔架了一个算命的小摊位。适逢你来江南游玩,便在我摊位前驻足,笑问道,“姑娘,帮我算个姻缘可好?”
那时我白纱蒙面,却也被你的笑惹得慌了神,只能算出你命定之人有富贵家世,且名字或封号中必带一个“阳”字。
这么多年,不只你,包括我,所有人都以为那女子就是永阳公主。
只是后来,祖父无意间透露,若萧朝未灭,按规矩,我的封号,该是“昭阳”。
你看,我们,有多可笑。
墨家人,知晓天命,却也被天命所弄。
奈何我们最后,还是,情深,缘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