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凤翔
有人说贺凤翔毕业于北京大学,文革期间被打回到老家江西永新龙源口镇,屈在龙源口中学教书。多年后我才求证到,贺凤翔其实是毕业于北京的一所机电学校,大概传说者把北京的大学误认为北京大学。至于贺凤翔被打回老家的事,至今没有考证。但文革期间,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口号叫嚣得很,那些人被批的批斗的斗,当成牛鬼蛇神,劳动改造、踢回原籍是最正常不过了。
据说贺凤翔在批斗中被红卫兵小将打坏了脑袋,后来只要杂吵声大了,他就头疼。我见过一次他头疼的样子,那时候他正好教我们数学,初三。不知何因,班上嗡嗡闹闹。他扔下粉笔,两只手捂着脑袋,龇牙咧嘴,眼看要蹲下去。贺凤翔身子瘦弱,嘴上脸上都是皱皮,他这么一咧嘴,那些褶子立马生动起来,一条一条随时准备飞出去。怎样的痛苦才能如此啊。也许他头疼不是根本,而文革时被批斗的阴影才是病因。大家被他的样子吓坏了,立马噤了声。一安静,他就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拿起粉笔继续讲课,好像刚才的事没发生过一样。
贺凤翔讲课的声音很小,加之他经不得吵,经过那一次后,大家又担心又心疼他,所以后来他的课堂极安静,经常整节课,只有他慢条斯理,细声细气的音调。至于他提问时的回答是不算的,但即便如此,我们也不敢高声说话,我们压低嗓音,好像怕惊醒某个静谧的深夜。他常穿的衣服是半旧中山装,他常作的表情是微微皱眉头。细瘦的身子、细弱的声音、微皱的眉头、半旧的衣衫、令人同情的经历传说以及安静的学生,让他的课有一种淡淡的悲情氛围。
这种氛围,恰恰最容易使我们沉下心来,跟着他的逻辑在数学的王国里游走。对于我个人而言,很是受用,我上的是数学课,而我的老师贺凤翔给我带来的,是一种文学的感受。
我很喜欢他。
老师的课堂上,没有多余的话。他一走进教室,第一件事就是在黑板的右上角写“请同学们翻到课本第XX页”,然后才喊上课。老师说,怕有的同学一开始没有听讲,后来想听讲了又不知道讲哪里,一看黑板,就可以看见提示了。他进教室的时候,没有声音。这可能与他穿的鞋子有关,他是穿布鞋的,皮鞋真没见他穿过几回;这还可能与他的走路方式有关,他总是轻飘飘地走,像一棵干芦苇被风推着。
他轻悄悄地走进来。
我们身体里的热闹,也轻悄悄地收起来。
偶尔,也有收不住的时候,有同学就轻悄悄地放出些来。
有一回老师正讲着课,突然停了一下,说:第三组,第六位男同学,放了一只蝴蝶,在第三组,第五位女同学的头上。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到:“被我抓获”。我们的快乐一下子溢了。我们憋住嗓子,用鼻子笑。笑意从粗促的鼻息里呼出来,从发亮的眼睛里照出来,整个课堂也立马光亮起来。很多年后我仔细品味他讲的这句话:他叙述这位男同学的小动作,依旧用平时上课的口吻,慢条斯理,细声细气,抑扬顿挫,这就消解了本该的恼怒和呵斥;而转身写下“被我抓获”这几个字时,又解构了本该的严肃。老师就是偶尔用这样的幽默方式让大家灿然一乐。于是我们就可以偶用轻松自在来中和淡淡的悲情氛围,我们既可以沉下心来,又可以愉悦情绪。
我的老师贺凤翔,从外到里,都是文学的。
之前说,老师怕闹,我们被那次吓怕后再也不敢喧哗了,但是后来我们又喧闹了一回。这次的原因清楚明白,就是他自己引导的。
那时到了六月份,快中考了,大家非常不安、浮躁、担忧,很多人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心里成天压着一块大石头。有一次,贺老师正讲着课,突然就不说话了。大家看着他,他先是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然后指了指门框上沿。我们看过去,一只小壁虎正极慢极慢地向二十公分外的飞蛾移动。我们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壁虎紧贴着墙壁,几乎看不见它在移动,但距离在一毫米一毫米缩短。我们又兴奋又紧张,抑制呼吸声,脸都憋得通红通红。我相信贺老师与我们一样,心里在默念:“不要飞走,不要飞走……”小壁虎移动到离飞蛾三五公分远时顿住不动了。我们正疑惑,突然一闪,飞蛾已在壁虎的嘴里,只露个翅膀了。“哗---!”整个班一下子沸腾起来。我们大喊大叫,拍桌子打凳子,欢腾喧闹,震得窗外的树都在抖动。
我们的老师贺凤翔,跟着我们一起欢腾,他笑得像个孩子,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生动起来,随时准备飞出去……
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我的老师贺凤翔还怕不怕闹,如果不怕了,我愿意相信,是我们一起观壁虎治好了他的病。那一次喧闹完,老师说:看,沉住气,就能有所获。
他又给我们上了一堂文学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