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父亲

写给父亲

一晃，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四年多了。

那年端午节前，父亲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泛着微弱的光，随时可能熄灭。

我们抱希望他能吃上一个粽子和几粒火红的杨梅，可终究未能如愿。夜里的一场大雨，把父亲浇灭了。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从不记得他的生日，祭日却牢牢地记住了。

目不识丁的父亲，一生尊孔，也守孟。他说，人穷要读书，山瘠要栽松。因此，他在地里死命地刨，把我们兄弟姐妹5个送进学校。

在他79岁的时候，大哥代表我们兄弟姐妹郑重地和父亲说要给他做80岁大寿。这在农村是件盛大荣耀的事，多少老人都等着这一天。没想到，父亲却坚决反对，大哥一再劝说，父亲火爆性子上来了，说：“如果你们去张罗，生日那天我就离家出走。”

父亲一生离不开庄稼，他说两天没有劳动就会生病，所以他一年到头几乎都在田里站住。我们进城了，拉不了他跟我们一起生活，偶尔进城，脚刚踏进我们的家门，就准备着转身回乡下，他总是说城里住不习惯。

有一年，老家下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雨，家后山滑坡，泥石流快堆到厨房。父亲淡定地呆在家里，把我们和乡政府工作人员急死了。我们兄弟姐妹们怎么劝都劝不动他，他说不就是溜来一堆泥，没什么大不了的，天晴耙掉就好了。

县政府给乡政府下死命令，无论如何都要把父亲他们劝离到安全的地方，否则要问责。其他人都转移了，剩下父亲这个“钉子户”，乡政府工作人员快急哭了。

他们中的一个小姑娘无意嘀咕了一句：“如果你老人家不走，我们就要下岗了。”父亲一听会连累他们，立马卷了几件衣服，跟哥哥进城。

当得知险情排除，可以入住的时候，父亲鞋子都忘了穿，转身往乡下跑，哥哥开车才追上他。

父亲几乎没出过远门。去过最远的城市就是厦门，那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大哥大嫂带他去鼓浪屿玩了一次。

2000年后，旅游公司到乡村组织“夕阳红”旅行团去北京游览。让父亲坐坐飞机、到天安门瞻仰毛主席、看升国旗，是我们几个做子女的愿望，村里有几位老人去，正好有伴。可是遭到父亲的拒绝，他说在电视上都看过了，其实是怕我们花钱。

我到福州安家后，妻子几次请父亲来福州走走。父亲每次笑呵呵地说，会来会来，但始终没行动。

2013年国庆，沙县到福州的动车开通。铁路就在家门口，我们再次请父亲来福州玩。这次他答应了，哥哥嫂嫂姐姐护送他来。

我们带他到五一广场等景点逛了逛，照了几张照片，他留在照片里的笑容很天真。吃完午饭后，父亲就坐不住了，我们不让他回去，他就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吃完晚饭后，还是回去了，到老家都晚上9点多了。

父亲看上去很固执，其实思想是开明，完全跟得上时代的。

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小生产队长的口吻变得领导干部似的。我一参加工作，他就叮嘱我不要贪，不要急，要听领导的话，积极老实做好工作；我结婚后，父亲交待我，不要与妻子计较，更不能吵架打妻子，要顾家，敬爱妻子，团结和气过日子；我为人父后，父亲要求我，带孩子不要粗暴，要细心耐心。

有一年夏天，村里一个人突然得病去世，没有棺材用，天气不等人，尸体很快会发臭，亲友们急得团团转。父亲得知后，说服奶奶和母亲，把他自己备用的棺材送到这户人家里去。

生者把棺材送给小于自己得病去世的死者，这在农村是件非常忌讳的事，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做。

母亲意外去世的那年，政府提倡移风易俗，试行殡葬改革。政府工作人员上门做思想工作的时候，母亲的棺木都准备好了。

村里还没人火化过，打破这个规矩对于父亲来说压力巨大。政府工作人员有备而来，上门之前已做足了功课，他们深知，父亲在村子威望极高，只要做成父亲的思想工作，以后他们的工作局面就打开了。他们还知道，父亲吃软不吃硬，因此，尽捡软话给父亲听。

母亲火化时，父亲没到现场。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父亲脱了一层皮，瘦得剩把骨头。但他的腰和背没有弯下去，走路仍然咚咚响，卷起一阵风。他向我们要了新华字典、墨水和毛笔等，种地之余学认字写字。不久，在旧报纸上写满了母亲和他自己的名字。

后来，父亲知道城里吃的菜很多农残超标，不安全。他来了干劲，在田间地头开拓菜地，种上各种时蔬，让我们每个周末回去拿。我们劝他歇一歇，不要那么辛苦。他笑着说，现在听你们的，少种了水稻，闲得很，种菜又不累，干点轻松活就是歇，坐着都不动那不是歇，是等死。

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一年到头几乎不用打针吃药。可在他80岁过后没多久，一天大清早到田里侍弄水稻，不小心一头栽进田里，爬不起来，幸好种烟叶的外乡人发现了，把他拉起来。父亲的腰和腿伤到了。

等我闻讯，父亲已住进县医院了，这是父亲生平第一次住院。父亲形容在医院的日子是“坐牢”。

虽然医生说父亲没有受大伤，但身体却弱了下去。一生赳赳的父亲，步伐明显地蹒跚下来。

父亲可能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又怕我们知道了伤心，每次我们回去，他都表现得轻松的样子。邻居悄悄地告诉我们，父亲时常独自坐在门口，呆呆地朝着母亲坟的方向望。

去世的前一个月，父亲卧床不起，但脑袋始终清醒着，不再掩饰，说该去找母亲了。然后郑重地给我们交待后事：一是他死后不要为葬法为难，尽管拿去烧了。二是他的骨灰我们看着处理，不埋放在老家里也可以。三是八月初一的扫墓改在清明，放假大家都有空。

父亲卧床期间，我和妻儿只能周末回去看他，虽然有两天时间，扣除路途上时间，陪伴他的时间微乎其微。他却担心我们的路途远，总是催我们赶快回福州。

那段日子，我睡不好，一下子憔悴了，哥哥姐姐嫂嫂们看在眼里，不敢轻易给我打电话。一个风雨交加的凌晨4点半，手机跳出哥哥的号码，我还没接起电话，眼泪先流了下来。

至今，父亲的骨灰还未入土，每次清明回去触手抚摸。族人说，按照乡村规矩，一直这样放着也不妥，还是要埋了。这样放着并没有违背父亲的意愿，他们又说，万一要是猫狗跑进去，把骨灰盒打翻可就坏了。

说到猫狗，我有点怕了，埋骨灰势在必行。但我真害怕把父亲的骨灰埋了，骨灰在的，感觉父亲还活着。一旦埋下，父亲就彻底没了，从此我在地上，他在地下，阴阳两隔，父子再也难以相见了，我清明回去锄他坟头那几棵野草有多大意义啊！顿时泪流满面，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