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庄|《白日梦》
(背景设定:〔元〕史樟-杂剧《老庄周一枕蝴蝶梦》)
江面雾霭沉沉,极目水天一色。
那诈我酒钱的小厮此时正赔着笑脸,向着船板另一头的一位客人连声讨好。
背着光,我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夕阳在他身后衬着,暮光照来,但见身姿挺拔,有仙道之风骨。
实在是狗眼看人低啊,我这皮相,就合该被打发了?
小厮点头哈腰地溜了,那人却径直向我走来。走到我面前便定定站住。
眉似秋月,目若朗星。
我一怔:“哥?你怎么在这?”
他便望着我笑:“当然是来这儿接你。”
“啊,是吗……哈哈。”我还未缓过神来。
他抛来一个钱袋,我连忙接住,正是我的那只:“既然出来了,就别再这么不长心眼。”
“啊,是。”
远处传来阵阵哄闹,我循声看去,他却扯住我往另一边走了:“没事,怕不是哪个伙计落水了,自会有人去救。我们兄弟俩先这边谈话。”
“诶?这……”
一
但得相逢,是一枕蝴蝶梦。
这话是我哥同我说的。他比了比我的身长,试了试我的臂力,既而一脸欣慰。
可我此来杭州,非为做梦,是为寻一桩宿缘。
我打小就爱琢磨。在学中读书时,晚上睡不着,便思想人有生死,物凭贵贱,环中象外,难解难猜。父母亡故后,我一人辗转反侧,更是愈发荒唐。
琢磨易多梦。当晚,我便做了一个梦。
一片竹林,林樾深茂,棵棵长的不是竹叶,却是桃枝与柳叶。林中莺燕蜂蝶俱全,徜徉飞舞了一阵,忽地齐齐扇动翅膀。风挟着叶呼呼袭来,没把我吹走,倒吹来了一个城东桥头上卖花的姑娘。那姑娘见了我变了脸色,把篓子里的桃花尽数朝我扔来。我连忙抬手去挡,再一看,那姑娘从脚下土堆里竟挖出一坛酒来。我正色道,姑娘,这荒郊野地里的土堆可不能乱挖啊,若是挖到了谁家的坟头上,伤了自己运报且不论,人家前来讨要说法可怎么好?那姑娘丝毫也不理我,只抱着酒坛子狂灌,从破晓喝到黄昏,最后变成一块大石头,上面长满了花。
我摸了摸那石头,透骨冰凉,冷得我直打哆嗦。
一哆嗦,便醒了。
我将这个梦同我那些狐朋狗友说了一通,他们激动起来,脸憋得通红。说,一定是有个姑娘在某地等着我去相会,是命定前世的姻缘。说我已耽误了上一世,这辈子可千万别再错过了。又说有桥必有溪流,再加上莺莺燕燕、卖花姑娘等众多暧昧因素,他们一致将我这位命定的姑娘的籍贯定在了杭州,并撺掇我动身赴往。
“江南好啊,据说那里的姑娘都是出水芙蓉般的娇艳。有句诗怎么念的来着?‘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听你的描述,她们可不像是会抱着坛子喝酒的。”
“切!你想想,一位身段婀娜的临安姑娘,倚着栏杆,面色熏红,美不美!美不美!这就叫做‘美人既醉,朱颜酡些’。肯定是你的梦有所偏差。”
“……”
先不说我这梦无丝毫暧昧可言,那渗骨的冰冷我尚心有余悸,可为什么这些混球偏揪着杭州不放?
“对啦,我记得庄子沐好像就居杭州,你投奔他,岂不是正好。”
原来是这样。我心中微微一动,这其实是个挺好的提议。
庄子沐就是我哥,名字与我只有一字之差,长我五岁,被过继给了山东的二伯父。据说我哥天赋异禀,尚未加冠之时,便有州府大员以厚禄请他为官。我哥拒不从仕,跑到离家千儿八百里的杭州玄元观当了道士。
算起来,我有近十年未见过我哥了。
二
我们站在街头。
娘诶,混球小子们诓我不浅!
传言中娇艳欲滴、袅娜娉婷的姑娘们呢!为什么走来逛去的,全是提刀扛斧的汉子!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件件齐全,在我眼前晃来闪去,直晃得我头晕。
我问子沐,这城里怎么江湖气如此之重?
他皱了皱眉:“以前并没有这样,似乎是你来,我出城接你一趟,回来就……”
?!
太过分了。我庄子休何时有这等本事,惹得天下英雄竞来争贤?
“别做出这样一副表情,他们并非冲着你来,应是今日船上有……嗯怎么了?”
我扯了扯子沐的衣袖:“哥,他们好像都怕你……”
照理说,我身旁这样一位翩翩道长,就算没有拖儿带女的妇人或衣衫褴褛的乞丐来央求“行侠仗义”,也该有些许好汉来称些“久仰”、“幸会”之类的客套话。
可此时非但见不着平常客套,情形竟愈发诡谲起来:
那楼上倚着的,不是姑娘,是抱剑的黑衣;
那巷尾蹲着的,不是乞儿,是擦斧的虬须;
那桌边对酒的,不是书生,是挎刀的卦师;
……
还有斜对面铺子门口那个无赖,对,说你呢,这么多人都同样盯着我们,属你盯得最恶心。
我正要跟子沐商量对策,只见我哥抚了抚袖子,端着一副世外高人的体面,目不斜视,漠然地迈步向前。
一时间,执枪背剑的汉子们以我哥,啊不,以我俩为中心,渐渐聚拢来,围了个半圈。个个神情凶煞,虎视眈眈。
“你管这叫做‘怕’?”子沐回首问道。
“或许是方才你那姿态,真的很欠揍啊。”
“是么?我平日里都这样啊。”
“呃,哥,我觉得我们现在,是不是逃才要紧。”好嘛,怕不是平日里他们就看你不顺眼,这回结成打击装腔作势者联盟一同前来讨伐了。
局势很是紧张,左边一斧未及劈下,右边一刀已经砍来,我左闪右避,只揪着子沐衣袂不放。
我以为吃素念经的,都体力不盛,没想到我哥在道门里修行数载,功夫也强了不少。
嗯……是腿上功夫。
子沐拽着我这么个累赘,还能健步如飞,我实在钦佩之心顿起。转眼间,我们已逃至城门口。身后一帮人疯了似的,仍紧紧跟在后头,出了城门,密林深处障眼物不少,或许就能逃脱。
穿过城楼,石墙漆瓦连成一线闪过。我觉得有些奇怪,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子沐明显体力不支,速度渐渐缓了下来,可身后的人离我们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他们的喊叫声始终如一,既感觉不到冲将上来的气势,也不像逐渐远去那样的空散。
我扭过头去,瞥了一眼城门。
一望,我愣住了。
不对!
我拉住子沐:“这里不是杭州城!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子沐的声音在风里震颤、破碎。
“我说!刚我们跑出城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城楼上写的不是杭州!”
三
真是稀奇,破败不堪的城外还有这样破败不堪的酒楼。
我问子沐:“这酒楼是违章建筑吧?”
虽然他也一脸怀疑,但从七分疑惑中,我还是无比明智地看出了三分对我的嘲笑。
“方才我仔细探了,城门上书的异字似是符咒,我虽不认得,但确非杭州。城墙外行商居住都属违制,这酒楼再不正常,你我也进来了。有什么猫腻,只得静观其变。”
神一般的逻辑。明明是你扯着我进来的,我拦都拦不住啊。
“哥,那些人你可有眼熟的?”
“应该没有,你有什么想法。”
“我觉着吧,我平时安分守己,这里又初来乍到,那些人没理由追杀我啊。会不会是哥你惹了什么麻烦,人家寻仇来了。毕竟你在杭州住的久,结识的行客应该也不少,算得上半个江湖人了。”
他一脸无奈,抬手揉了揉眉头,“我向来只在观内修行,江湖上的形形迹迹从不愿参与。”
“那可未必。要不,你再想想?”我一时嘴欠。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来之前,做了一个梦。”我再次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竹林和姑娘,还有那块透骨冰凉的石头。
“只因为一个梦,你就大老远跑来找我?”我头一回看到子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呸,自作多情!我找的是顾盼生姿的姑娘,不是化外一方的出家人。
“不然你以为呢?前来接我的不是你么,倒省的我到处打听玄元观了。”
“我会在船上,是因为你给我打了声招呼,我不来反不厚道。至于什么稀奇怪梦,这些你信中可没写。”子沐情绪不耐烦起来,再三揉着眉头。
他也好意思不耐烦?我“哐”地放下酒杯,忍住了破口大骂的架势,转而便一激灵。
“信?什么信?我没写过信,快拿来给我看看!”
“没带。”
我可算清楚了!小混球们把我骗来杭州,又无微不至地提前通知了我哥,我刚到城内就逢着一群疯子,这些奇遇要说不是安排好的,谁信!
我对子沐说:“完了完了,我被人算计了,这儿我不能再待了,我现在就得走。”
子休一脸云淡风轻:“不急。”
大哥,我现在就是飞幕巢居的燕、沸鼎穷游的鱼,再没有比这更急的了。此时我不逃,那些剑戟当然不会插在你身上啊!
子休细细抿了口茶,继续说:“我本就没打算让你呆在杭州,跟着我于你无益。修道行卦,为符研经,都不是你能持行的。”他好似很口渴,又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咙,然后道:“我与商丘一位先生是知交,如果不介意我替你拿主意,今后便同他一道做学问。”
商丘?我待要再问,具体什么方位,先生尊名姓字,研习哪帮学派。
一阵疾风刺来,在稀里哗啦的桌椅板凳碰撞声、酒盅杯盏碎裂声中,还有一声极为刺耳:
“唰————”
四
我睁开眼。
旋即又闭上。
极其刺眼的白光。
前方的石台上躺着一个人。
我扑上去:“哥?哥!醒醒!醒醒!”
他撑起身,好似一脸嫌弃,拍拍袖子:“谁是你哥?”
“哥,你……”
“看清楚了,你真的有哥哥吗?”
我愣住。
没有吗?
父母早亡,跟着一群浪子混日子到如今,心中挂念的,不过就是那个远远离开的哥哥罢了。如果没有,那我脑中为何会时时现出那个模糊的身影?如果没有,我怎么会傻兮兮地奔波许久来到杭州?如果没有,我眼前这个人……又是谁?
我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小兄弟,你还没处理好呐?咱们得收工了。”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尖细的声音。我听见子沐说:“您要不先等等,他待会就走。”
我僵直着脖子转过身,三个气宇轩昂的鬼差,他们的样貌竟与我那几个狐朋狗友如斯相像!后头还跟着四个女子,素衣素容。
这方空旷的境地,一时间挤了这么些人,仍是这样空旷。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本就是一个人。”
“你脑中有了幻象,这天地间也就有了我。”
“你看看我,我其实和你长得分毫不差。”
……
几句话麻麻地送进我耳内,我眉间疼得紧,我说:“不要说了。”
不要说了。你此时在我面前,和我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吗。
“人呐,见不得比凡物高明,”那个声音尖细的鬼差又开口了:“看看我后头这四个,各是桃妖柳怪、竹精石鬼,不过都一样糊涂。”
“敢问押着这几位姑娘是为何?”子沐开口问道。
头疼归头疼,我有些惊讶,他不是这等爱管闲事的人。唉唉,他既说了我俩本是一人,不管我信不信,权当我问的罢了。
“这桃妖情长多与凡人成怨偶,这柳怪顽涎摇弄常把行人诱,这竹精空心冷气惹湘妃溅泪,这石鬼孔窍剔透不知陋。我等正要将她们押解天庭,候王母、太阴处置。”
荒唐!可是,我也没犯这档子事啊,我什么也没干,难道也要把我押解天庭?现看这几位鬼差正作势欲走,这回差事应与我无甚干系。
“且慢,”我叫住他们,“几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梦里见过?”
是桃枝与柳叶,是姑娘凝眸,是盖满碎花的石块,是渗骨的冰凉。
她们回头看了看我,眼神里一片茫然,无丝毫灵气。其中一个——该是那石鬼——低低说了一句话,我只模糊地听到几个字眼。后来某日,我偶然在书中看到这样一句话,才知道当时她齿缝间溜出的是什么:
“绕定这寻芳客上舞,不若在卖花人头上飞。”
没有寻芳客,也没有卖花人。
这里又只剩下我们了,更空灵了些。子沐问我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说,我说有:“我们俩真的长得一样吗?我感觉你比我帅诶。”我捏了捏他的脸。
我觉得我简直帅惨了,此时境况下怎么能如此淡定。
子沐便笑,他一直笑得很好看,但非要做出不苟言笑的样子。
“那我以后,又是孤身一人了,对不对?”
“不对。”他冰凉的右手覆上我的双眼:
“你会遇到另一个人,到北边去。”
眼上愈发冰凉,又渐渐淡去。
一片黑暗。
五
“————哧”。
是刀锋穿透布帛刺进皮肉的声音。我一阵战栗,忽地醒来。还是那个偏僻的酒楼。日头斜斜地挂着,尚有些烈的光从窗栅中透过,照尽桌上盏中清亮的酒。
子沐正一脸云淡风轻地望着我:“醉得快,醒得倒也快。”
我看着他,一时间却坐如针毡,感到颇不自然起来。
我想说些什么,一张嘴,嗓子干哑,唇角连滞。
子沐仍旧一脸云淡风轻,他说:“明天你便动身去商丘,我送你去码头。”
商丘?脊梁骨缠上丝丝凉意,我冷汗迭出,问道:
“不知是哪位先生?”
“姓惠,名施,商丘惠先生。”
(庄子字子休,一字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