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咖啡馆里生长
陈丹燕有本书叫《咖啡苦不苦》,是她在世界各地咖啡馆旅行时写下的点滴和咖啡有关的感受。很多有质感的照片。比如深秋的欧洲小镇,地上是曲卷的散落的梧桐树叶,高大的枯树下,几张安静的咖啡桌椅。天空明亮。她说,90年代的某天,她从香港转机去欧洲,会见一个老朋友时,她说,人生在世,我一定要去看看这个世界。
对,就这么决定了。
也许是深度热爱吧,才会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去寻觅各种各样不同的咖啡馆。比如,关于理想中的咖啡馆,我总会想到巴黎,莎士比亚书店临近的某个桌椅已经老旧的咖啡馆,他们可能是曾经许多哲学家、作家、诗人、画家在此思考、自由地讨论的集中地。或者波光粼粼的塞纳河边,露天咖啡馆里坐着的,表情轻松的,抽着烟的优雅法国女人。我看过很多专门写咖啡馆的书,比如台湾的咖啡馆,老上海的或者就是你去过的任何一家不起眼的咖啡馆,它们可能很小,不起眼,但是咖啡很棒。能用心把一杯咖啡做好,这其中必然有着某种精神,一种让人可以瞬间亲近和认可的精神。或者称之为灵魂。
任何时候,我都只亲近有灵魂的人、事、物和空间。有一次,和朋友去一家临河的咖啡馆。那家咖啡馆的选址和风景绝佳,一个幽深的满植花木的庭院,院子边缘,远山淡水,一条河流蜿蜒流去,那种空灵和水汽让人喜欢地要命。沙发边有淡紫色的纱幔,有蜡烛。设计复古典雅。然而咖啡和蛋糕端上来,却难喝得要命。友人问,你还会再来吗。我果断答道,不会。当这里的咖啡不好,食物不新鲜的时候,只会觉得,这么美的风景,却浪费了;这么好的装潢,却空空洞洞没有灵魂。只能说明,店主没有用心经营它,那么它也是会失去光泽的。所以它的气场不会吸引我。
任何空间和人的心灵都会有莫名的联系,一家咖啡馆的氛围好不好,心是能够感知到的。陈丹燕在书里说,我对咖啡馆的向往,不只是一杯喷香的褐色液体,我向往的是在一间让我身心感到自由欢愉的咖啡馆里,喝一杯滚烫喷香的咖啡。
你在哪里才会真正地感到身心自由而欢愉?在什么样的关系和状态里,你的心是打开的舒展的?一杯咖啡带来的,可能不仅仅是片刻的安静、孤独和自由,还有,因为咖啡因而激荡起的思想,活跃的神经细胞,因为那烫的或者冰的液体从口腔到食管到胃一路畅快地奔驰后,从你的脊柱里徐徐燃起一盏灯,一盏关于灵感的灯。咖啡馆、咖啡或者就是这样孤独又自由时刻的承载体。它轻易地托住你沉重不堪的灵魂,让你在世俗生活中折断的翅膀重新长出来。
就像某部电影的台词说的那样:“我爱大风和烈酒,也爱孤独和自由。”陈丹燕在九十年代末说,人生在世,我一定要去看看这个世界。这是一个决定。一个郑重地决定,它算是对于自己过往、现在和未来的一个交代。敢说出这样的话的人,一定是早就坦然地正视了自己。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有些人与生俱来地爱着孤独和自由,有些人喜欢温暖、避风港和安稳。但谁能说谁对谁错呢?对与错是不存在的,只有适合或者不适合。
就像电影《The Barbarian Invasions》中,患了癌症的父亲,曾经的大学教授,在生命最后的阶段,如何安然度过没有遗憾,如何和他的孩子们和解。他的女儿,也许曾经被安排设计过一条最好的,看似最幸福没有磨难的人生。但是她哭着说,我就是喜欢大海,喜欢帆船和海上腥咸的空气。她勇敢地去了,在海上孤独地漂着。父亲临终前,她发来视频,海风吹着她的短发,她自由而享受地呼吸着大海的气息,张开双手拥抱着她可以拥抱的一切。那种眼神和肢体语言都散发出自由、幸福的味道。
后来,我也爱上了孤独地行走。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写作,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旅行,就像把头和身体埋进水里,沉潜,游动。像深海里一只独自行动的贝壳。很多个夜幕降临的时刻,我从咖啡馆昏黄的灯中起身,收好电脑、书和笔记本,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中,心里才会升腾起一种不被打扰,因安静思考带来的深深的满足感。
后来,我每去一个城市,总是去寻觅这个城市一些小众但有特色的咖啡馆,然后坐在那里静静地喝咖啡发呆或者看书。然后我记住的总是那些安静的瞬间,记下一些关于这个地方的笔记:
比如南昌,六月初气候变化微寒的早晨,我坐在中山路的星巴克,喝一杯焦糖玛奇朵,在清冷的空气里看书、记笔记,不知为什么,心情无比愉悦。
比如厦门,坐车去曾厝垵的路上,看到高架桥边一片蔚蓝的海,想起那个时候的鲁迅,在厦门和许广平通着信,感到生活在这样一个寂寞的石头一样的城里,内心的灰色和沮丧,当然还夹杂着一丝爱的粉红。然后想起一个又一个关于鼓浪屿老别墅的故事,高门巨族的精魂,历史和故事,在时光纵深里的世事浮沉。后来我躲开了一切热闹的人群,在一家干净少人的小巷子的咖啡馆里,听着黑胶唱片里流转出的老上海乐曲,吃一块酥饼,就着滚烫的咖啡,回忆着脑海中一望无际的海粼粼的波光,心里忽然觉得很快乐,一种没有道理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