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汪水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46期“水”专题活动。】
1
子夜时分,跑道灯在舷窗外快速掠过,从上海浦东飞往埃及开罗机场的航班昂首冲进夜空。
机舱里冷气开得很足,刚过完十四岁生日的杨晓晨人生第一次坐国际航班。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薄的短袖体恤,其它衣服都放在托运行李里。有些感冒的他用飞机上的毛毯紧紧裹住自己,仍然觉得脊背发凉。飞机爬升到巡航高度,被冻得有气无力的他楞楞望着前面的空姐。和国内航班上相貌标致、亭亭玉立的空姐相比,眼前的她们,无论长相、身材还是衣着都不够规范,离他最近的那个,胖胖的身材,敞着外套,斜靠在舱壁。
“真丑!”杨晓晨暗自嘀咕。他闭了眼,希望自己能睡着,可过冷的机舱,让他神经一直紧绷着。
杨晓晨去开罗,是去看望父亲杨涛——一个在埃及造喷泉的中国人。打从他记事起,父亲一年中,差不多有半年都在埃及。
“埃及有那么好吗?”这是母亲电话里质问父亲的话,也是他的疑问。父亲在埃及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回国了,学校一放暑假,母亲就催着他出发了。
对于埃及,除了金字塔、尼罗河、狮身人面像,杨晓晨从父亲发来的图片和视频里,还看到了父亲在埃及造的喷泉。可在他眼里,父亲造的那些喷泉没有一个像样的,既没有高空喷柱,也没有变幻的水幕,还没有别致的造型,一个个都小小的,矮矮的,如低伏在池塘里的小莲蓬,连自家小区门口的喷泉都不如。
班上有同学好奇他父亲在埃及造的喷泉是啥样,想看看照片或视频,杨晓晨面无表情地应道:“没有!”
“你爸造的喷泉你都没见过?”
“我怎么见?他在埃及!”
杨晓晨回得铮铮有声。可这次,他真的就要到达埃及了。
他乘坐的航班按时降落,到达开罗时是北京时间13点19分,当地时间7点09分。一落地,他就给父亲杨涛打电话:“爸,我下飞机了,你在哪儿?”
“儿子,本来说好要去接你的,我这边工地临时出了状况。给你发个位置,你打车过来。”
杨晓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那头已经挂断。紧跟着,“叮”的一声,位置发过来了。杨晓晨盯着手机屏幕,恨得咬牙:“我还是不是你儿子?你就这么放心?我这可是第一次出国!你竟然不来接我?!”
杨晓晨只得拖着行李箱独自走出机场,面对着陌生的国度,陌生的环境,他正犹豫着该怎么办,就被一群出租车司机围了个水泄不通。
“Taxi! Taxi! Very cheap!”十几个人同时朝他喊价,从200埃镑到500埃镑不等,完全没有统一标准。
无奈,杨晓晨选了个看起来比较老实的司机,讲好300埃镑,拉他到父亲发送的位置。
谁知一上车,他就知道自己太天真了——这哪是出租车,简直就是一台移动的废铁!车门需要用力才能关上,安全带早就不知道去哪了,座椅破了个大洞,弹簧露出来扎屁股。空调?别想了,司机直接把所有车窗摇下来,说:这是“埃及式空调”。更绝的是,仪表盘上贴满宗教贴纸和家人照片,挡住了一半的仪表,司机全凭感觉开车。
杨晓晨眼瞅着前方是红灯,但司机还是轰着油门闯了过去,“红灯——停车!”杨晓晨一着急喊出了中文。司机冲后视镜咧嘴笑笑,又一连闯了好几个红灯。杨晓晨一下飞机热出的一身汗瞬间由热变冷,心提在嗓子眼,不得不一直死死抓住车顶上的把手。
马路上,往来的车大多破旧,却都以一副不服老的架势,横冲直撞。交通信号灯完全沦为摆设,基本上没有车遵守交通规则。后车总是贴着前车屁股跑,随意变线,还绝不打灯。道路两边的建筑大多低矮破旧,几乎全是土黄色,在悬浮着大量灰尘的空气中,看上去皆灰蒙蒙、脏兮兮的。
“未见过开罗的人,就未见过世界,她的土地是黄金,她的尼罗河是奇迹,她的妇女就像天堂里的黑眼睛圣女,她的房子就是宫殿,她的空气柔软得像芦荟木般香甜好闻,令人喜悦。开罗怎能不是这样呢?因为她是世界的母亲。”
这是杨晓晨出发来开罗前,从《天方夜谭》上看到的开罗。而现在,他所见到的开罗,却仿佛是十多年前的中国内陆小城市,贫穷,破旧,肮脏。
2
杨晓晨到达父亲所说的位置后,又被司机多敲了300埃磅。大概司机也看出他是第一次来埃及,宰了他不说,还戏谑地冲他抛了句蹩脚的中文“再见!”,“砰”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望着出租车卷起的尘土,杨晓晨咬了咬牙,这要放在国内,他必会打电话投诉,可这是在埃及,他连语言都不通。
在他下车的不远处,是家酒店,金灿灿的,像从土黄色的窝里抱出的一块金疙瘩。看着它,杨晓晨不觉撇嘴:“这土豪的颜色,也太难看了!难不成老爸安排我住这儿?”
他摇摇头,轻哼一声,但转念又想,“我还从来没住过豪华酒店呢,在这儿住一次也未尝不可,就当作是他对我的补偿吧。”
杨晓晨拉着行李箱从一侧的小道走到酒店门口,见旋转门开着,却没有人,酒店里面乱七八糟的,大厅中央还堆着一堆尚未开包的大件包裹。正对酒店大门的前方是个工地,那里有几个人头在晃动。
“爸,爸,你在哪?”杨晓晨扯起嗓子呼喊。
“晓晨来了呀!”随着声音,一颗圆圆的脑袋从工地上探出来。杨晓晨认得,这是常年跟随父亲在外施工的范振杰叔叔,父亲走到哪,都把他带在身边。范振杰个子不高,小短腿,肚子凸起,像个球一样,圆滚滚地移了过来。“你爸上市场买配件去了。你这一路也辛苦了,先上车歇歇。”范振杰的发际线已经后移,他用手背抹了把锃亮额头上的汗,伸手过来要帮杨晓晨拿行李。
“叔,我自己拿得动。”
“我印象中你还是个孩子呢,没想到长这么高了,还这么帅,快赶上你爸了。”
杨晓晨听到范叔说他还是个孩子,不由鼻子一酸,“叔,有什么吃的吗?我又渴又饿。”
“有!车上有水有面包,你先垫点。”
杨晓晨在车里吃饱喝足后困意袭来,他打了个呵欠,把坐椅放倒,沉沉睡去。一觉醒来,他只觉脖子、肩膀,哪哪都疼,尽管车里开着空调,仍觉全身燥热,他抻了抻四肢,打开车门,走向工地。
工地上只有老范和两名工人,圆形的喷水池子基础工程已经完工,三人坐在池子边聊着什么。杨晓晨一走近,老范拍拍自己身边招呼道:“过来!”
“叔,我爸怎么还没回来?”杨晓晨看了眼手机,距离他落地开罗,已经过去了六个小时。
他蹲下身挨着范叔。范叔比几个月前见到时黑了好几个度,原本白白胖胖的他晒成了黄皮,只是没见瘦。那两名工人都是地道的黑人,俩人朝他笑时,露出雪白密实的牙齿。杨晓晨朝他们礼貌地点了下头。
范叔搂过他肩膀:“晓晨,你爸听到你要来,可高兴了。”
“那他也没去接我!害得我被那个出租车司机连吓带骗,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杨晓晨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路上的经历。
范叔听后哈哈大笑,圆滚滚的肚皮水袋一样跟着晃,“你爸本来要去接你的,这不,工地上临时出了状况,他也着急啊。”
杨晓晨瞄了一下他们三人,暗想:都坐这儿聊天呢,能有什么急事?
“这么给你说吧,”老范似揣测出了他心思,一本正经道,“我们在埃及做的所有工程,用的都是我们国内生产的设备,但这家酒店没有采用我们提供的全套设备,私自改用了从欧洲购买的循环泵。这个循环泵与我们提供的变频器在功率上不匹配,导致一开机,喷泉控制部分的变频器不是烧坏就是跳闸。人家以此认定,我们的变频器质量有问题。如果说,我们的设备质量确实有问题,我们认。但这家酒店业主——那个精瘦的白人小老头,在我们查出问题原因后非常固执,他坚持要用欧洲的循环泵,还给我们限定时间,说一天之内不解决问题,就退回我们的全部设备。你爸和卡里姆与那个白人小老头协商无果,只好妥协了。就在你来之前,他俩开车出去买变频器去了。”
“卡里姆?……”杨晓晨在脑中搜索着。
“你不会对他没印象吧?他是你爸在埃及的长期合作伙伴,几年前去过中国……”
“哦,就是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阿拉伯人?”
“对啊,你爸和卡里姆通过一根网线认识的。十几年前,你爸将自己公司的产品放到了网上,恰在那时,卡里姆承接了开罗国际机场的景观工程,急需找到一家供应商来提供机场音乐喷泉的整体设计方案和设备供应,面对欧洲企业的高报价,他将目光瞄向了中国。很快,双方就敲定了第一次合作——两万美元,你爸负责提供产品,卡里姆负责工程施工。但你爸实际上给出了远远超过两万美元的服务:非洲绿植少、风沙大,他就在设计时加强了喷泉的抗风能力;当地缺乏专业的技术工人,他就在国内将复杂的组件先安装好再寄过去……”
正说话间,听到嘟嘟的汽车喇叭声,往响声处一看,车上下来两个人,走在前面又高又瘦的是杨晓晨的父亲杨涛,后面跟着大胡子的卡里姆。杨涛扬着手里的盒子大步流星跨过来,“变频器买到了!老范,快装上看看。”他将手中的盒子递给老范,老范拆开包装一看,满脸喜色:“哪里买到的?”
“嗨,你是不知道,我们跑了有多少地方?”杨涛身上的体恤汗湿了,从他手肘到手背上也全是汗,他用手背抹了把汗望向卡里姆。卡里姆拿手当扇子扇着风,络腮胡子上汗津津的,似乎有水珠要滴下来,“开罗所有的五金市场,我们都跑遍了。最后,我们在一个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小店铺里,总算是找到了与那个欧洲循环泵型号相匹配的变频器。用你们中国话说,这就是大海捞针!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对,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人笑着附和。
卡里姆和老范他们迫不及待去施工了。杨涛这才将目光转向杨晓晨,“儿子,你过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喜悦,却又显得克制和小心翼翼,“爸没去接你,你不会生气吧?”
杨晓晨将脸扭向一旁不愿看父亲,他有些生气,自己这么一个大活人立在这儿,父亲几次余光扫过他,却都视若无睹。他生气,还因为眼前的父亲与几个月前相比,又黑又瘦,皮肤糙得像没上釉的粗陶,连光线落在他脸上都显得黯淡无光,看上去起码老了有十岁!这哪里还是同学眼中那个帅得像吴彦祖的父亲?
“小子,几日不见,又长高了!”杨涛上身前倾,伸出手想去揉儿子的头发。
杨晓晨别过头甩掉父亲的手,他绷着脸,父亲对他表示亲呢的这个动作,现在,他还真有点不适应了。
他记得,小时候,父亲揉他头发时,他能感受到父亲手掌的温度和传达出的爱意。尤其在他被喷泉淋湿后,父亲拿毛巾给他擦头发,父亲粗糙的指腹穿过他湿漉漉的发丝,带着点痒意蹭过他耳廓,他 “唔” 的一声笑着扭起脖子,脑袋左摇右摆地躲开毛巾,水珠甩得父亲胳膊上、手背上都是,父亲笑了起来,他嘻嘻地笑得更欢了……但自从他长大后,父亲很少再摸他的头了。一年半载,他也见不了父亲几次,每次见面,父亲总是那几句:试考得怎么样?听妈妈话了吗?和同学关系处得咋样?让他烦不胜烦。
杨晓晨甩掉父亲的手后,看到父亲楞怔在那儿,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像是有话堵在喉头,却什么都没说出,只轻轻叹息一声,转身去喷水池里忙碌了。
望着父亲转过身的背影没以前那么挺拔了,杨晓晨心里涩涩的。他静静站在一旁,看着父亲他们将新买来的变频器安装好,又看着他们将设备逐一做了排查,确保万无一失后,他们接通了电源,原先跳闸的问题彻底解决了。
当看到数条水流如同无数的小精灵,轻盈地跳跃在空中,时而舒缓,时而激荡,在五彩灯光的映照下,梦幻一般,杨晓晨的眼前恍惚浮现儿时的场景:他在喷泉的水柱间欢快地奔跑,穿梭,父亲卷着裤腿,张开双臂追逐着他的身影,水柱打湿了他们的衣裳,他们的笑声回荡在氤氲的水雾中……
直到水雾前变幻成两个清瘦的身影——那个精瘦的白人酒店业主握着父亲的手连连说“very good”——他才回到现实中来。
3
杨晓晨不算有洁癖,但早已养成习惯,即便是再冷的冬天也会每天洗个澡,何况这是在夏天。不幸的是,风尘仆仆一整天,走进浴室,却发现水龙头里没有水。
父亲给他安排的这个住处,马桶盖子是晃荡的,席梦思床垫坑洼不平,地毯上污渍斑斑,还有好多处烟头烫的洞。惟一庆幸的是,房间里那台空调虽然看上去饱经风霜,却还可以吹点凉风出来。杨晓晨顾不上满身灰尘与黏腻的汗水,衣服一脱,倒头就睡,却才睡了两三个小时,就被热醒——床单已被汗水湿透,空调不知何时罢了工,停电了。
父亲和范叔就住在隔壁,杨晓晨怒气冲冲走过去拍打房门。
范叔来开的门,他趿着鞋,赤着膊,正拿条毛巾擦汗呢。
“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在埃及待这么长时间就住这么个破地方!水没有,我忍了,现在连电也没了!我爸呢?我要换酒店!”
范叔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一把将他拉到房间紧靠里头的阳台上。杨晓晨透过阳台与房间之间的隔断,这才看到父亲和衣躺在床上,脊背微微弓着,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得打了绺,几缕发丝死死贴在脑门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晒得黑红的脸上放着油光,眼窝深陷下去,颧骨却高高地鼓着,鼻翼随着呼吸一翕一合,每一次起伏都带出粗重的呼噜声。
杨晓晨惊得瞪大了双眼,这哪里还是他记忆中的父亲?
“你爸是真的累了!”范叔说。
“干吗要这么委屈自己?”杨晓晨多一眼都不忍看到父亲现在这个样子,他转头望向夜空。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夜色修饰了一切,白日里灰扑扑的街道、建筑都掩在了夜色里,远处的尼罗河在霓虹闪耀下波光明灭,给这座城市带来了 一丝温婉气质。
“晓晨呀,这里不比国内。”范叔抖了抖擦汗毛巾,“你可知道,埃及90%以上的土地都是沙漠,缺水、干旱、贫穷,在这里很常见。我们在下面施工,不要说洗澡,有时连喝水都成问题。就是这样,我们在这造出了21个喷泉!”范叔伸出指头比划着,“21个呀!我们在这儿打破了欧洲对景观工程市场的垄断!你这次来了,一定要看看你爸和我,还有卡里姆,我们一起在这片沙漠里打造的杰作!”
见杨晓晨摇头,老范梗着脖子瞪圆了眼睛:“你不相信?”
“叔,我信。你们造的喷泉,我爸给我发过视频。”杨晓晨一想到父亲发给他的那几个喷泉视频就忍不住摇头,心中暗道:有什么好看的?还“杰作”呢?尽管才来到父亲身边,他已经开始想家了,想念家里舒适安逸的环境,想念母亲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那个在床上酣睡的人,对他而言,只觉得越来越陌生了。他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父亲变得不再亲近了。或许,就是从父亲开辟埃及市场以后吧。那时,他刚上小学,一晃,他现在已经初中毕业了。这些年来,一直是母亲陪着他,照顾他。父亲在家的日子,也无非是早上出门,很晚才回来。他的家长会、运动会、课外社会实践等等,父亲无一不缺席。想到此,他神情低落地对范叔道,“我想明天去看金字塔,叔,你陪我去吧。”
“那还用说。你爸也去吧?”
“我才不想让他陪呢。”杨晓晨咕哝一声,随即往自己房间走,在他身后,他听到范叔的一声轻叹,“你这孩子……”
4
杨晓晨一夜几乎没怎么睡,一早,他去叫范叔。父亲从卫生间探出头,带着一嘴的牙膏沫,问:“要不要我和你们一起?”
“不用,我跟范叔约好了,你去了反而不方便。” 杨晓晨的声音硬邦邦的,眼角余光飞快扫过父亲的脸。父亲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他张了张嘴,叮嘱道:“早点回来,别玩太晚。”
“知道了。” 他应着,对还在收拾的范叔说在楼下等他,自己先行下了楼,动作快得像是在逃离。
杨晓晨在网上约了车,他站在楼下等范叔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不疼,就是有点空落落的。等了几分钟,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身一看,是范叔的小短腿慢慢向他挪来。
“晓晨,你不该这么对你爸。我看得出,他想陪你。可你这么一说,就是我叫他来,他也不来了。”范叔”唉,唉“地直叹气。
“我真的不需要他陪。我都多大人了,还让家长跟着,幼不幼稚?再说,他来了,我真会不自在。”杨晓晨勾住范叔肩膀,仿佛刚才的那点波澜从未有过。
杨晓晨约了一辆长得像“黑猫警长”的警车一般的出租车。出租车停到他们身边后,他让范叔先上车,而他自己上车时,脚步却莫名慢了半拍,他不自觉地瞟向父亲房间的方向,那里空空的,没有父亲的身影。他的心里倏地像被风吹过的湖面,悄悄荡开一圈涟漪,不显眼,却挥之不去。
出租车刚过尼罗河,金字塔高大的轮廓就在农田和椰枣树的尽头隐约出现了。
杨晓晨对古埃及文化其实没有多大兴趣,他来看金字塔,纯是为了打卡,以便回去后,好向同学炫耀。老范也不是文化人,且金字塔他来过不止一次了。两个人懒得请导游或者租个讲解器,只是优哉游哉地随着人流走马观花了一遍。 可即使这样,杨晓晨依旧被那几座黄褐色的石头堆给征服了,被它们雄壮的身躯,冷峻的气质,从头到脚洋溢着的难以言喻的神秘力量所征服。
走出金字塔,正值烈日当头,阳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炽热的阳光下,杨晓晨觉得自己像是站在烧着的火炉边,连手臂上的汗毛都要被烤得卷起来了。老范戴了块可以测气温的手表,他指着手腕告诉杨晓晨:“此刻室外气温是四十三摄氏度,你爸不来也好,这天气,快要把人烤化了。”
杨晓晨清楚,范叔肯来纯是为了陪他,看到附近有一个集市,他拉着范叔过去。
集市里喧闹声、议价声络绎不绝,摊位上摆满了各式各样以金字塔为主题的手工艺品,从精美的木雕到细腻的陶瓷,从绚丽的织物到古朴的金属摆件,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杨晓晨被一个卖大马士革刀具的工艺品小店吸引。他选了一把喜欢的刀细细把玩,准备掏钱包时随手翻过刀盒,盒底的“Made in China”赫然而现。
“不是说大马士革刀的冶炼技术和锻造方式是波斯人的秘密技术吗?它什么时候也转移到世界工厂的中国去代工了?”杨晓晨大为不解。
“据我所知,埃及市场上售卖的小商品有90%都来自中国。”范叔道。
“难怪有人说中国人制造Everything。”
“是呀。可即使这样,仍有不少人对我们的产品不信任。而且,埃及对中国制造的产品,征收的进口关税高,但对欧美国家的进口关税几乎为零,甚至进行政策鼓励。”
“那你们干吗还要在埃及造喷泉?”
“中国市场几年前就已经饱和了,而埃及是片新兴的市场。以前,这里是欧洲人的天下,我们来了后,欧洲人的垄断便被打破了。你知道吗?比技术,我们一点不怵。中国喷泉产品的质量和技术如今突飞猛进,甚至有的领先国际水平。同样的方案,我们报价只要两三百万美元,欧洲企业可能会报600万美元。与你爸合作的卡里姆,他以前同欧洲人合作,但自从和我们合作后,他就只认我们了。噢,差点忘了,你爸让我转告你,卡里姆为欢迎你来埃及,今晚要请我们吃饭,我们得早点回去。”
“必须要去吗?”杨晓晨对埃及饮食有点不适应。
“当然,这是礼节。”
5
夜幕刚刚降临,杨晓晨即跟随父亲和范叔踏上了卡里姆家门前的红地毯。
暮色里,卡里姆家两层小楼的露台上亮着琉璃灯,灯影落在露台的栏杆上,又顺着墙壁往下淌,在墙角积成一小汪温柔的光,仿佛连空气都被这光亮染得柔软了几分。楼下的庭院里,还残留着白日阳光晒过的暖意,葡萄藤的影子在砖地上轻轻晃,晚风拂过的时候,能听见叶片摩擦的沙沙声。穿靛蓝长袍的卡里姆张开双臂迎上来,宽厚的手掌逐个在他们肩上拍了拍。
他们三人今晚都穿了正装。杨晓晨站在门前郑重地整了整衣领,突然他被门廊柱子上的一块浮雕吸引。这根廊柱的柱头雕的是莲花,好像在哪见过,那蓝色的花瓣,犹如被大自然用最纯净的蓝颜料精心涂抹而成,从花瓣边缘到花心,蓝色逐渐加深,仿佛是一片深邃的海洋,蕴含着无尽的神秘。
杨晓晨正看得入迷,范叔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低声提醒:“埃及人不兴盯着人家家里的装饰品看太久。”
杨晓晨连忙收回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这跟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神庙残件几乎一样。”
卡里姆闻声爽朗地笑起来,他拍着杨晓晨的肩膀往屋里引:“你的眼光真好!这是我曾祖父从底比斯搬来的,你要是喜欢,明天让工人拆下来送你。” 说罢转头对杨涛挤挤眼,用阿拉伯语低声道:“你儿子和你一样。”
杨涛笑笑:“他第一次来埃及,有很多还不懂。”
杨晓晨不敢再四下张望了,坐在阿什拉夫家 U 形的沙发上,脚下是踩上去像陷入蓬松沙丘的米白色地毯,对面墙上挂着鎏金边框的地毯画,靛蓝色背景上是用金线绣出的麦加圣寺的轮廓,角落壁灯射出的暖光,让整个屋子像被夕阳吻过的沙漠,既庄重又温柔。
杨涛从随身公文包里抽出一张折叠图纸递给卡里姆,“关于开罗新区的喷泉夜间灯光方案,我设计了一个新版本。知道你女儿在巴黎学艺术,我特意加了印象派的渐变效果,你看看如何?”
卡里姆接过图纸,重重拍了下杨涛后背:“我就知道你记得。玛丽安上周还在视频里夸赞,说我们设计的月光喷泉比卢浮宫的水幕秀还浪漫。” 他展开图纸时,长袍下摆不小心扫过茶几,铜盘里的椰枣滚出了两颗,他弯腰捡起,擦了擦就塞进嘴里,边嚼边招呼道:“这椰枣甜得很,你们都尝尝。”
杨晓晨见父亲和范叔都拈了颗椰枣放进嘴里,便也拿了一颗嚼起来,还真不是一般的甜,他感觉甜得齁嗓子,就想喝点东西冲淡一下这甜味。这时,客厅里传来叮当作响的声音,随之有两个身影从珠帘后钻出来,走在前面的女人裹着黑色头巾,她手里端着的铜托盘上,玻璃杯里的石榴汁泛着红宝石般的光,另一个裹着宝蓝色头巾的年轻女人跟在后面,她把一碟蜜饯轻轻放在桌上。
卡里姆用英语做了介绍,杨晓晨听明白了,这两位都是他的妻子——原来阿拉伯男人可以娶好几个妻子。杨晓晨见父亲和范叔都很淡定,他们显然知道,还轻松愉悦地与用英语与卡里姆家人交流着。
“杨先生,我丈夫总说您是喷泉设计界的魔术师。” 黑色头巾女人说着,转身从餐边柜端出一碟炸蚕豆。
杨涛刚要开口,卡里姆抢过话头:“他何止是魔术师!那次,我不听他的意见,坚持要用传统陶管做喷泉基座,结果被游客扔的可乐瓶砸裂了。那次确实是我固执了,总觉得传统的东西更有味道。不过也多亏那次,让我知道了传统与现代结合才是最好的。”
“哪的话呀?要不是你,我的那些设计只能停留在图纸上。就说咱俩合作之初,我对沙漠缺乏了解,一心想用钢筋混凝土建高喷,追求所谓的刺破沙漠的力量;是你坚持让水流贴着沙面漫开,避免风沙吹断水柱,而且要用本地砂岩砌池,说只有和沙漠同宗的石头才能留住水。对此,我还和你争执,得亏一场风沙给我上了一课。后来,我们造的喷泉水柱都不高,却在风沙中形成了稳定的水幕,阳光折射时还能看见双彩虹……”
杨晓晨头一次听父亲讲这些,以前只觉得父亲造的喷泉没有高空喷柱,像趴在地上一样难看,却原来是有原因的,他不禁好奇地问道:“风沙很厉害吗?”
父亲与卡里姆抿着嘴相视而笑,范叔搔了下头皮回答他:
“给你讲一个我们的真实经历吧。那次,我和你爸开车去工地,早上出门时,天还是晴的,可还没走到一半路,就刮起了风沙。为了赶时间,我们把车开下路基,想穿越沙漠过去。不料,我们的车陷进了流沙,越是加大油门想开出去,车陷得就越深。那天也不巧,卡里姆去阿斯旺谈一个合作项目了,即使我们打电话向他求助,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时近午后,太阳就像块烧红的铁饼,烤得仪表盘上的温度计指针直逼五十摄氏度,挡风玻璃外的沙粒被热风掀起,打着旋儿撞击玻璃,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噼啪声,仿佛要将这个金属壳子吞噬。我们出门时带的几瓶水,已经被我们在不知危险逼近的情况下喝光了。我和你爸想下车去寻找救助,就在我们打开车门的刹那,热浪瞬间裹挟着沙砾扑面而来,我刚迈出脚,凉鞋就被烫得发软,不得不跳着脚退回车里。那是我们第一次,见识到大漠风沙的威力。”
老范讲到这儿停顿下来,看到不光杨晓晨,连杨涛和卡里姆也支起耳朵静静听着,又接着讲道:
“在这时,远处的沙脊线上出现了一串移动的点,那些点渐渐清晰,是一峰骆驼和一个人影。人影穿着白色长袍,白色的头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骆驼脖颈上的铜铃随着步伐摇晃,叮叮咚咚的声音穿透风沙,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显得格外响亮。那人向我们走来,掀起头巾,露出一张被风沙刻出沟壑的黝黑的脸。他指了指陷在沙里的车轮,解开骆驼身上的绳索,从鞍袋里掏出一卷粗麻绳绑在我们的汽车前杠上,指挥着骆驼往前拉。他的动作沉稳而熟练,一会儿的工夫,就将我们陷在沙里的车拉了出来。我们拿出现金向他表示感谢,他摆摆手,用阿拉伯语对我们说:在沙漠里,水比金子珍贵!”
“那人是什么人?”杨晓晨急切地问。
“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他没有接受我们任何酬谢,就牵着骆驼走了。但冥冥之中,我们感到是上苍派他来救了我们。”父亲接过范叔的话说,“那天,我们从沙漠开车出来到达工地后,看到我们建好的喷水池完全被沙子埋了,尤其是那几个高空喷柱的管道里面塞满了沙子。我们只好跪在地上拿手去掏,一捧一捧地往出清理沙子。我们一连清理了好几天。我们发现,风沙有自己的脾气,你把管道埋得越深,它就越容易被风沙掏成漏斗,喷头也就越容易被堵住。从那之后,我们就再不做高空喷柱了。”
这时,客厅里响起一串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卡里姆的两个妻子端着烤全羊从珠帘后面出来了。谈话暂时中断。待烤全羊切开后,卡里姆举起杯子对着杨涛和老范道:“在沙漠中造喷泉,难度超乎想象。我们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来,为了我们的喷泉,也为了我们的合作!” 他将杯中的石榴汁一饮而尽,然后眨着一双深邃的大眼神秘地道:“下次我带你们去看我新买的采石场,那里的花岗岩做喷泉基座再好不过。我已经让人把样品送去检测了,各项指标都很棒。”
受卡里姆情绪感染,杨晓晨见父亲他们又兴致勃勃地聊起了工作。父亲一扫疲惫之色,他眼里放着光,脸上不知是灯光照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也泛出了一层健康的小麦光泽。范叔圆乎乎的脑门上沁着汗,在父亲讲的间隙,他时不时插补一句。卡里姆讲到兴头上用手比划着,还不时站起来,他长袍的下摆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一摆动,像极了喷泉泛起的波浪。
他们讲的杨晓晨也听不懂,他觉得有些无聊,拿起杯子咕咚喝下一大口石榴汁,嘴里盈满了清爽甘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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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随后的几天里,杨晓晨缠着范叔陪他逛了埃及博物馆,看了神庙,游览了亚历山大、卢克索,等再回到开罗,他感觉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可奇怪的是,他心里隐隐有一点空落落的。
“叔,谢谢你这几天陪我。我想没啥事,明后天就回国了。”杨晓晨趴在酒店阳台栏杆上,绞着双手说道。
“你这才来几天,这么着急要回呀?”
杨晓晨“嗯”了一声,低下头咬着嘴唇不作声。
范叔眯起一只眼望向天空,“我知道你觉得自己现在长大了,像天上的那片云一样,自由自在,想在哪停留就在哪停留。可是,你能不能在这儿多停留停留?”范叔朝他瞥了一眼,接着道,“我也是个父亲,我也有孩子,如果我的孩子千里迢迢来到埃及,却跟我连几句话都没说就要走,我会很难过。”
听到“父亲”两个字,杨晓晨心里咯噔抽动了一下,为掩饰自己,他辩白道:我爸他不是忙吗?我哪有机会跟他说话?”
“对呀,他一个老板都在忙工作,我一个打工者却成天游山玩水。这也太不像话了!”老范说着就往出走。
“叔,你去哪?……”杨晓晨紧跟了出去。
当汽车碾过荒漠中的一段碎石路时,杨晓晨看到远处有片晃动的银亮,他以为那就是他从未见过的海市蜃楼奇观,不由拍着车前座惊喜地道,“叔,你看那儿——海市蜃楼!”
范叔嘴角漾出笑意,“你再仔细看——”
杨晓晨扒着车窗仔细盯着那片晃动的光斑再看,那光斑里好似有许多条银线,像蛛网一样,随着汽车越驶越近,他隐约听见了唰唰的水声,才惊觉是喷泉穿过热浪涌来。
这座喷泉没有他想象中的钢筋水泥戳破沙丘的突兀模样,而是借着地面天然形成的弧度,让水流沿着池底的石材漫下来,喷泉形成的水柱刚过膝盖,却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看到有车子过来,几个正在擦拭喷泉石雕的当地工人,停下了手上的活儿。
此时,杨涛正站在喷泉中央的平台上,他黑色体恤的后背上像画地图一样,结出了一圈白花花的盐霜。有个穿蓝布裙的埃及小女孩,举着塑料瓶,怯生生地伸出手去接水,杨涛弯腰帮她扶住瓶口。在他们不远处,几个当地孩童光着脚,欢呼着冲进喷泉飞溅的水光里,银亮的水珠从他们黝黑的肩头滚落,他们相互泼洒着,欢快的笑声响彻天际。
老范走过去蹲到泉眼边洗手,杨晓晨也跟了上去,这时,杨涛才注意到他们。
杨晓晨看见父亲轻快地走过来,他笑着,眼里闪烁着光彩,他掬起一捧水,指给杨晓晨看泉眼周围的卵石阵,“这是当地人教的。他们说,顺着沙丘的走向,摆上来自尼罗河流域的卵石,水流就不会冲垮岸堤。”
杨晓晨注意到那些或浅灰或灰白的卵石上刻着细密的纹路。父亲解释,这是当地老人帮忙凿的尼罗河三角洲的水文印记,“他们祖祖辈辈记录水文,比水文站的专业人士还准呢。”父亲感慨道,“曾经,我笃信技术,而来沙漠建造喷泉后,这里的人们教会了我许多,悄然改变了我的一些认知,也让我更懂得了遵从自然。你看,我们现在造的喷泉,其实就只是搭了个架子,让水自己知道该往哪里流……”
听着父亲的话,杨晓晨心中翻涌起复杂的情感。过去他觉得父亲执着于在沙漠建造喷泉挺幼稚可笑的,甚至于抱怨父亲眼里只有喷泉,而忽略了家庭。但现在看到,父亲对这份事业的坚持里,藏着他对自然的敬畏,甚至还有,对自己儿时记忆的牵挂。他突然有点理解父亲了。
看到自己帆布鞋上全是被喷泉浸润后变暗的沙粒,杨晓晨没有掸去,他望向那一汪与周遭和谐共生的喷泉,一阵风吹过,水面泛起涟漪,他捡起一颗雕有尼罗河水文印迹的卵石攥在手里。
这一幕被杨涛看在眼里,他向杨晓晨投去探询的目光。
“这是你建的喷泉的一部分,我想把它带回去。”杨晓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忽然,一双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接着,那双大手抚在了他的头发上。杨晓晨这次没有再闪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