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那个你
导语:
两年前,搬进这幢楼时,在我新家楼下的赖宝还在澳大利亚。
当然那间空关着的小房子,其房产本上的名字,确实也只有他一个。
一年前,他从澳大利亚的黄金海岸返乡。
起初和我说起那所学校,一下子云里雾里的,让我摸不着北。
确实因为赖宝选的学校较偏,既不在悉尼,也不在堪培拉。
为此他说起的校园生活无论多精彩,我却一点都提不起劲。毕竟连名字都没有听到过。
他因为习惯,不会在家里抽烟,而是在楼层间的廊道里。
而第一次遇见我,也是在那。他刚吐完了个烟圈,随即对我笑笑。我向他点了点头,便上楼了。
真的,我们第一次相见的过程,便是如此简单。
赖宝喜欢弹琴,每晚都弹,这一度让全楼的人,都对他意见。甚至有人在其家门口,贴了张纸条——请不要影响旁人休息。
于是当我们两个稍微熟悉了点后,我问他——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要天天弹琴。
他说,回来是想把这套房产证上只有他名字的房子,卖掉。
我笑着说,那为什么在中介那的挂牌价,你一点都不让。150万,好像太贵了。
他说,这也是种等待,等待真正的那个新主人来。
对于后者,他说,喜欢而已。
他很健忘,总不记得我不吸烟,一次又一次,会自说自话地点上根给我。
这天,烟还在那边烧,我用食指和中指费力地夹着。话头断了,突然间,我们俩个都有点尴尬。
直到那句,“想听故事嘛?”
赖宝打破了沉默,引我走进那扇白门“401”的背后。
一架白色的钢琴让本就不宽敞的客厅,显得更加拥挤。可看得出,主人很爱护它,即使是这个颜色,还是一尘不染着。
赖宝看我对着钢琴发愣,问了句,“懂弹琴吗?”
自己条件反射地摇了摇头。
1、
赖宝的故事,要从他爸妈讲起。
时间点,从2005年开始吧。
赖宝,他不是这个城市的人,但为了2005年让他能在上海参加高考,做外贸跑单生意的赖宝爸,在赖宝刚开始借读上海高中的那会就买下了这套小房子。房产证上,原先是赖宝的母亲和赖宝两个人。
2005年,赖宝满了18,便独自成为了户主。母亲被迁到了另一套房子的房产证上。没错,赖宝爸是地道的浙商,改革开放后的下海,改变了一个家庭的命运。赖宝刚转学来上海时,不太适应,总觉得身边熟悉的朋友都走了。但很快他交到了更多的朋友。
地域的概念,在新千年后的上海其实很淡薄。因为这个城市始终是自私的,它只对能在这里生存得好的人,友好。管你,是否有着土生土长的血脉。
赖宝的成绩并不太好,也不太糟。学校的意见是二本没啥问题,但一本可能悬。赖宝爸,无所谓。和多数小型家族企业的掌管者一样,他对赖宝的唯一要求,就是完成学业,拿到文凭,之后接班。
赖宝在高中时,有个很喜欢她的女孩子。女孩子是公认乖乖女,却为了赖宝,在众人面前猛地撕掉了她自己的面具,鼓起勇气表白。
赖宝没有接受表白,因为连他都不知道,未来究竟是在上海,还是回到浙江。
女孩一度伤心了几天,而那瓶由她买的,放在赖宝桌上的口乐,直到赖宝高中毕业都没被打开。
先是课桌,再是储物柜,最后的最后是无奈的垃圾桶。
赖宝和我说,其实每个人的青春里,都该有这么一段故事,懵懂、羞涩却美好。
我笑了,问赖宝你还记得那个女孩叫什么吗?
他说,如果只是单纯地再在街上遇到,他必然是认不出了吧!
2005年的夏天,赖宝高考,考砸了。
赖宝爸,却没有把这次失败放在心上。
他筹够了钱,他对赖宝说,没事情的,3年专科后,留学,本硕连读。
2、
赖宝有个妹妹,全家人都很喜欢。作为独生子女,我理解不了有嫡亲兄妹的感觉。但确实对于为何有个妹妹的事,很好奇。
赖宝说,没啥特别的,家里交了笔罚款,就这么简单地圆了个想要女孩子的梦。
赖宝的妹妹,从小学钢琴。每次上课,赖宝都会陪着,他说听练习钢琴曲,一度成为了他自己摆脱不了的癖好。只是私人的钢琴课,真的很贵,赖宝觉得赚这种钱的老师,日子真好过。
赖宝妹妹拜师的钢琴老师,在一间中学做音乐老师,不过这只是他的副业,他的主业是“教有钱家孩子钢琴”。
带着的第一个学生,是同事拜托他的,后来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做出了点口碑。
自然他算是教了很多年,从刚毕业的二十多到后来三十多岁。当钢琴老师意识到,他自己在岁月蹉跎中,就把时光如此匆匆而过时,他都已然接近四十。
赖宝,一边说着一个他曾经熟悉的人,一边打开了他的电脑。在电脑的C盘中,他找到了一个文件夹。“就是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钢琴老师和他的学生结婚了,差了近20岁。女方家里,起先是万分不同意的,说是书只是读了一半,怎么就突然要结婚了。可最终一闹二哭三上吊,还是成了。”赖宝的口气,很轻巧,仿佛在看别人的西洋镜似的。“我很庆幸,一直陪着我妹妹去。但可惜我始终不能陪她一辈子。”
赖宝的C盘中,有她妹妹的照片,很漂亮。
赖宝去了大学,三年制的专科,调剂后的商科专业。
大学里,他有了自己的校园爱情,个中曲折,他一笔带过。
是啊,脱离校园久了后,再看看那些青葱故事,实在幼稚得不值得一提。
3年后,赖宝和那个她,还在一起,可随后接连的2次雅思考试,在2008年使得赖宝攒足了一切出国的条件。
只是出国前,赖宝最大的压力不是源于女友的,而是来自家庭的。
3、
金融危机,一个本来看上去,很抽象的名词。赖宝说,如果不是真碰到了,读商科的他,依旧不明白这课本里讲了什么。
赖宝爸,破产了。那年跑单的浙商,“死”了一大批。
“出国前,算是和我爸谈了次,学费是有了,但生活费只能靠自己。”留学中介都挺黑的,刚到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语言这东西,不多呆一阵子,依旧两眼一抹黑啊。
那个她,在我去了半年后,和我分手了。这是必然的,那时候,连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来。一张来回机票,都是近万元的,不值得吧!
赖宝回忆说,女孩子哭得很伤心,女孩子说她还是爱他的,只是有个男人对她真的很好。赖宝照顾不到的,那个男的都可以。
我笑着问,“当时你想揍那个男的吗?”
他反问我,“你不想吗?”
我们莞尔一笑,我碰了碰他给我的烟,第一次被呛到了。
赖宝说,2008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也是这些事情,让人一夜长大。那时候的有阵子,他留起了长发,他说这样可以暖和些。无论是身体的,还是精神的。
他说他在便利店打工,收入还不错,但是当地人确实对于外来人口不欢迎。中国人天生能吃苦,即使像他这样的,到了外面也竟然变得全都不一样了。
“他们有规定的工时,你赚到够用的,他们就让你滚。我也想滚,谁想多做。”赖宝笑了,很灿烂的那种,但隐隐的,我觉得痛得很。
黄金海岸,赖宝不止一次地和我说,他真的不太想提那个地方,他说他自己打心底里排斥。因为那和上海根本没法比,就是个破农村。诚然,留学之前,他也知道像他这种全然自费的,好学校是基本不指望了。
“苦,真的很苦。好不容易适应了,却迎来更大的伤痛。TMD,他们离婚了,我爸和我妈。他们之间,应该早就有了问题吧。在外面跑得多了,总有逢场作戏的。之所以圆得住是因为其他物质的条件。感情很没意思,它没有牢固不破的道理,更多时像是被蛀掉的老建筑,一个稍微猛点的台风,就必然崩溃了。我在外面劝不住,听到后,也不觉得伤心。大概是累得没时间分神吧!我给我的那个她打了个电话,分手后第一次打,想找她聊聊。可惜第一下没拨通,明明只有2个小时的时差,以为其实这距离并不算什么,但显然是我错了。”
“之后呢?”我很欠揍地继续问。
“哪有什么之后,找不到她,找老妹问家里情况呗!”
4、
赖宝看得出,很喜欢他妹妹。
他和我说,是的。而且不仅是他,他们全家都很喜欢这个公主。“可能比较遗憾的,就是没让她继续学琴,实在太贵了,负担不起吧!”
2010年,1月,赖宝回了次上海,他爸妈已经离婚了,妹妹跟着她妈,拿到最大到那套房。同时他爸妈都同意,将这套写着他名字的房子给他。虽然只是50多个平方的一室一厅,可那时候上海飞扬的房价,已经使得这种小居室的价格比先前买进时,翻了二三番了。
“见见朋友,也见见家里人。阿叔的生意存活下来了,老爸便从他这走一些单子,以前这种小事叫手下人就搞得定,那时候他只能自己来。阿叔,叫我毕业后帮他,那时候假设我一切顺利,不重修的话,还有2年多就毕业了。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总之有些犹豫吧!”
赖宝爸,在这个事情上,没有给他任何意见。
另一边赖宝妈则在说,换房的事。她想把离婚后拿到的大房子换小,反正就两个女人住。换下来的钱,能存个女孩子的学费。赖宝说,好啊,那就这样吧!
于是原先的那架钢琴放不下了,“小姑娘不弹了,她说她不喜欢弹琴,我想了想说别卖,反正那时候我要回澳洲,就让她们暂时把琴放到我的这套小房子里。连带这些年里的琴谱。”
赖宝说,如果没记错的话,是那时候返回澳大利亚的前一天,才搬过来的。
搬场公司开始说,这琴太重,不加钱是到不了四楼的。赖宝那时候急了,他觉得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在讹他。他撸了撸袖管,骂了骂两句——说欺负人是吧,看年纪轻就好欺负是吧。不知道是不是这气势压倒了那些大老粗,还是带队的人从他那愤怒表情里,解读出了忧伤。最终搬场公司妥协了。
临走时,带队的喊了句,“钱不加了,买包上海给兄弟们来抽抽。”
2010年,赖宝就这样学会了吸烟。
他和我说,男人的情人,就是这烟。纵使明知道不可以、不好,却永远情不自禁。
5、
回到澳大利亚,他还有假,随即去了悉尼转转。当时他一门心思觉得日后该回去的,于是总在想出来这几年,如果连玩都没玩过,是不是也太苦了。
于是他去了歌剧院,看了树袋熊,找到袋鼠,玩了大堡礁。那时候微博刚流行,几张在澳大利亚出游的照片,让他一夜多了不少粉丝。
也是通过微博,他找到了同样在澳大利亚的高中同学。
5、6年过去了,赖宝从原先那个只是点头之间的女孩口中,知道了一些原本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事情。
喜欢赖宝的女孩,高考也没考好,读了三年的专科,大学一毕业就听家里人的介绍,嫁人了。当时就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赖宝还知道,那时候因为他家有钱,所以喜欢他的人,真的很多。
赖宝在他乡遇故知,仿佛瞬时有了亲人的感觉。可对于这个原先只是点头之间的女孩子,他不得不刻意地保持距离,生怕一不小心捅破了什么,就再也修复不了了。
直到有一天,女孩子匆匆来找他,说在堪培拉留学的学校,碰到了大麻烦。原来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对于娇气的女生来说,还是吃不消的。
女孩子期末的大考里,挂了两科,学分离原先的要求有了差距。那个校方的教导主任,是个不太喜欢黄种人的当地人,碰到当地学生说不定还有商量;可是“中国人”的身份,有时候是或多或少有着让人歧义的部分。
于是女孩她被告知要么立马掏出学费重修,要么就只能退学。
西方校园教育制度下的重修费,贵重与否,自然不言而喻。女孩确实没有办法立马有这么笔巨款。她以为赖宝还是原先那个赖宝。
我听得出神,发觉赖宝愣住了,便有些茫然,只能急促地问,“咋不说了。”
赖宝看了我一眼后,说“不知道说到这里后该怎么说了。”他打开钢琴的遮挡板,按了几个琴键,我的耳朵竟然一下子有点嗡嗡作响。
“你知道吗?钢琴分大字组和小字组,都是CDEFGAB,只是用不同的大小写方式来表示。大字一组,就写C1、D1、E1、F1等,数字记写在字母的下面。小字一组,就写c1、d1,数字写在字母的上面。对于基本乐理,是可以这样理解的——大字组字组数越大,音高就越低,在钢琴的位置就越靠左;小字组字组越小,音高就越高,在钢琴键上的位置就越靠右。其中在钢琴钥匙空的上方的那个白键就是中央c,也就是小字一组的c,写成c1。而我们常说的highC其实就是这小字三组的c,我们写成c3。你看这才c3,差不多就快到了男高音的极限了。而前面我弹了下c5,你是不是突然觉得人其实相比机械,渺小得真可怕。”
6、
赖宝的这个故事,我是后来无意中再求证到的。
他是在喝醉后,才大大咧咧地说了——他最后一个人,用了种破釜沉舟的态度,去了趟堪培拉,那个女生的学校。
先是对着校长侃侃而谈,再拿着个酒瓶对着介绍女孩来澳洲读书中介撒泼了趟。最终为女孩换来了次机会,一次补交论文充当成绩的机会。
正当我心里对赖宝的敬仰滔滔不绝时,他笑着带着醉酒的状态告诉我,他在黄金海岸他租的房子里,把人家姑娘给睡了。
“不过人家是愿意的,人家以为找到了个靠山,在一处异乡里。”赖宝嘟囔多少有位自己开脱的成分。
我对赖宝说,人的确渺小,但心里深处藏得是魔鬼。
他说,至此他在澳洲,根本不敢去教堂。
2011年,女孩拿到学位后,回去了。她知道她根本不是“一个人在一块陌生地方长久生活”的料。
虽然,我很想问赖宝,“你睡了人家几次”。可再回过神,想想他拿啤酒瓶的样子,便放下了这念头。
7、
2012年,工作两年后,我买房了。全部装修好,正式搬进去,该是当年的年底。
我楼下的401,是全楼里面唯一没有铁门的公寓。在白色的墙门上,贴了几张已经旧了的断水、断电、断煤气的通知。
对门502的阿婆第一次见我,就说我和赖宝同龄,甚至还有点像。只是“像”的话,就嘟囔过一次。因为后来再聊起,她又觉得不像了,毕竟时间过得久了,大概又是记不得了。
我对着我的那个她说,楼下又是间空屋,等以后发达了,便把那间也买下来,再上下打通装修,就会很有别墅的感觉。
她笑着说,好。
2013年年初,401室,先后接待了几批客人。一时间,热闹极了。我过完新年,在401的门上,看到了一张纸头,上面写着——为流浪猫捐献猫粮的倡议。
自己当时觉得很奇怪,这个人是不是在国外待久了,忘记今夕是何夕了吧!
果然不久后,又有了一张纸,在一叠旧衣服上,写着“自愿捐献,谁需要谁拿”的话。
自己当时觉得更奇怪了,觉得这个肯定是在国外待久了,忘记他自己已经回到了中国。
最终几次反复后,401才真的只有琴声了。
关于这些点滴,我问过赖宝,为什么当时会这么做。
他说他去不了教堂,但却知道上帝还是在那里的,看着他的所作所为。
8、
赖宝,2013年回来,是因为他妹怀孕了。
女孩打死也不说,孩子是谁的。
赖宝经历得算多了,但在那一刻,他绝望了。
他害怕的,不是他妹未婚先孕的事情;而是他害怕他真的知道,到底是哪个人干的。他势必,会拿把刀子,一刀,一刀,一刀地捅。捅死是肯定的,至于要不要分尸,就看那时候还有没有力气了。
赖宝的妹妹,哭;赖宝的妈妈,也哭。
赖宝看到妹妹的手臂上,有个红掌印,是赖宝妈的。
他说了一句话,“先去把孩子打掉吧!”
小房子很局促,赖宝不能住在那,于是在我房子的401成为了他在上海唯一的住所。
刚回来时,阿叔一家来看过他,搞了次接风宴。
赖宝强忍住,那时候的不适,在杯觥交错间,应承着。“人就是这样的,要皮掩盖着;不然被看见真实的全貌了,就犯恶心了。”
席上,阿叔让赖宝去帮他。
赖宝说了句,“谢谢”,没有接话。
随后,双方就如同默契般地再也没提。
临走时,阿叔说,“这房子可以卖150万。”
赖宝说,懂了。
9、
我问赖宝,为什么要还?
他说,这是做人的原则。
我反问说,原则不一定对啊。
他却一句,没有原则,那肯定错。
赖宝,有段时间开始练《天堂与地狱序曲》,作曲家雅克·奥芬巴赫的作品,我是个外行人听不出个所以然,也不知道他到底弹得好不好。
我问他,“你弹得好吗?”
他反问我说,“你觉得呢?”
我说,“听不懂,不知道呀。”
他说,“曲子讲的是一种自责,对于曾经、过去的自责。”
这话我真的接不上,只能说——
“你和那些好的东西总会相遇,赖宝。”
10、
401,又空了。
最后次见到赖宝,是一个人加班回家,累得连路都不想走的日子。
401的那扇白门,不知道为什么没被遮掩住,透过门缝,有灯光飘出。
赖宝全裸着蜷曲成一团,白色的床单映衬着他的皮肤,他很瘦,真的很瘦。
一旁的女孩,正打算拿手去触碰他。
他却猛然起了身。
黄色的光,正好由着这特殊的角度打在他的手臂上,我的视力不错,看见了针筒注射失误时,所才会泛起的乌青。
一大片,挺明显的。
赖宝,他从不进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