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不信,就当童话读吧”
从《万象》上读到周成林的《就当童话读吧》,讲1928年到1953年二千五百万苏联斯大林时代的受害者的故事与回忆。上世纪50年代中期,已故俄国作家萨拉莫夫熬过十七年古拉格岁月(他在环境最严酷的科雷马劳改营待了17年,大约有三百万人死于严寒、饥饿、疾病、苦役)。
“我进到一家旧书店,拿着书,站在一家书店的柜台旁,就像端着一盘热乎乎的肉汤……就像端着一杯生命之水。”搭火车回莫斯科,好不容易挤上,在又脏又吵的车厢躺下来,他忘了去听他17来年的梦想——火车汽笛。对他来说,这是生命的象征。他带了干粮,他害怕列车弃他而去。这些是萨拉莫夫自传式短篇《火车》所写的,而他没有提到与妻子相见之后的情形。
作者周成林又提到英国历史学家Orlando Figes的《耳语者:斯大林时代的俄国私生活》,一个儿子去接在古拉格待了18年的母亲。他兴奋地幻想和母亲团聚该有多幸福,他保留了母亲年轻时的一张照片,有棕色的杏仁大眼,还记得她的柔声细语。他接到她到了公寓,当他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又冷又远。她望着我,但她没看到我。她的脸很冷漠,成了石头,她一言不发。”她害怕离开住处,儿子最后把母亲拖到电影院,但进去没几分钟,她就离开了电影院。
索尔仁尼琴初读萨拉莫夫诗选,“我浑身颤抖,仿佛遇到一位兄弟。”他写的《古拉格群岛》,笔下的伊万·杰尼索维奇在古拉格,一天苦役下来,晚上回营房,就想喝碗稀薄菜汤。“那碗汤——它比自由还要贵重,比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生命本身还要贵重。”囚犯们都有同一梦想,“我睡了,做起我永远的科雷马之梦——一条条面包在空中漂浮,填满所有房子,所有街道,整个地球。”
一个为“祖国叛徒”的妻子获释后,除了不愿谈论过去,还执迷于吃,常常随身带着小块面包,囤积食物,亦常常半夜起床吃东西,她当心饿着。《科雷马故事集》还写到某个劳改营主管的妻子,1937年丈夫被捕,进了阿克魔灵斯科劳改营,多年后,她成了废人。女儿从来不知道母亲受过虐待,直到1960年母亲去世,医生问起她身上的疤痕和瘀伤,女儿才发觉。“他们说,从没见过这样的伤,即使心脏都被打得脱了位。”只有这时,女儿才明白为什么母亲这么粗鲁和凶暴。她老在诅咒,信教信到癫狂,对她的外孙很凶,常常打烂外孙的玩具,或偷走外孙的糖果,与别的食物一起藏在被褥之下。
萨拉莫夫的《科雷马故事集》数次提到一句劳改营“名言”,刑事犯人揶揄凡事喜欢刨根问底的同伴:“你要是不信,就当童话读吧。”他下狠语,他怀疑苦难能催生友谊。“要是悲剧和需求把人凑在一起产生友谊,那么这个需求还不极端,这个悲剧还不大。要是悲剧可以跟朋友分享,它还不够深不够强烈。”
周成林在文中讲,21世纪歌舞升平,这些故事确实像另类童话,但谁能保证这类“童话”不会再现?
经过剧烈重创,或亲历是非颠倒人性扭曲环境之人,即使重回熟悉的故乡,重回儿女、亲人身旁,也始终好不了那个结疤的郁结。碰不得它,也不允许有人去碰它。这些曾经的受难者,丢失了他们曾经所有的自信、欢笑、才智。他们通通不在乎,也不再施予亲人和善的关怀。这些人活着,但已经死了,硬邦邦的心早已“失血”过多,而封冻起来。这些人已没有了七情六欲,只有枯竭的体壳。所以呢,“心理辅导站”又有何用。
我一直心生余悸的是,类同这些极尽荒唐、残酷之事竟只发生在几十年之前,离我们那么近,还能依稀闻得到残余着的疯狂硝烟。这些从死亡夹缝中重生的人也还活在我们的身旁,或许就是某个默默无闻、乖张敏感的老者。历史无情,谁能拍板子说可以对他们负责?而那些事后的关怀又能顶得上什么?
想起一句话,“不要随意评判别人,因为你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