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你倾心,三生有幸(1-1)
式微,式微,胡不归?
1
天已经完全黑了。
名为“惊鸿”的影楼里,身穿灰白长衫的男子站在有些破损的拱桥上,垂肩低头,形容落寞,而不知想起了什么,半晌不动的人突然抬手理了理衣襟。
动作有些庄重刻意,挺像个要去接亲的新郎官,就是服装不搭,表情很丧。
庄旭庚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一个人。灯光昏暗,静谧无声,他心想,若是再有些飞沙走石,就是一副午夜时分、鬼门大开的模样了——如果真的有地狱,地狱和人间仅隔着一扇门的话,那他此时,一定就在门的中央犹疑着——植檬究竟是是被恶鬼挟持了,还是只是在哪处阳光下迷了路?
他该去哪里找她?
这些天,吉安的天色持续灰冷,阴雨连绵,说不定哪天就会刮台风,庄旭庚总算找到一个不开门营业的理由,听上去勉强了点,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在群里发了放假通知。
必须给自己放个假……
他像块吸满了水的海绵,满腔蓄着的苦痛和伤悲无处可发,沉重得难以承受,既已无法解脱,再不得停靠,他怕自己会疯掉。
从六周前开始,影楼的事务就占据了他每天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本来,他很欣慰于有东西能让他得以转移愁绪,寄托思念,可慢慢发现并没有用,这家影楼是植檬的心血,这里有她的痕迹,那里也有她的痕迹,可什么地方都不像她在时那样生动而富有感情了,他站在中间,只能看到一片灰暗,两眼心酸。
好不容易空闲下来,却不知道要怎么管理自己的思绪,于是他每天还是会早起到影楼,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给员工放了假,而后的一整天他都像个游魂。看看墙上那棵树,叶子是植檬一个手印一个手印拍上去的;摸摸吧台腿上的星星灯,植檬一圈一圈缠上去的;走走这条他修了好几次的桥,想到植檬在上面拍过照……
整整四个月,植檬没有一丁点消息回来,她再这样,真的就只能当她死了吧。
庄旭庚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走下桥,往丢了的狗窝去。
丢了是植檬养了三年的金毛,看起来高大神气、威猛无比,实际上怂得一逼,之前被隔壁胖婶家短腿柯基吓得屁滚尿流,植檬气得直念叨要丢了它。
“那柯基最重也不到二十斤,你居然能吓成这样,狗脸都让你给丢光了。”
后来有一天或许是心情不太好,再看到自家狗子那没出息的模样,就把本来叫大眼的金毛改叫丢了——丢掉的丢,没了的了。
思及此,庄旭庚笑了一下,摸了摸几个月没怎么遛的狗子,问道::“丢了,你想你妈咪不?”过了一会儿又说:“她以前就老说要丢了你,你是不是还以为她说笑的?”丢了不作反应,耷拉着脑袋趴在地上,大眼睛只留一条缝,没精打采的样子和纵欲过度差不多。庄旭庚一边叹气,一边用手顺了顺它的毛,从头到背,又轻又慢。
植檬不在,不单单他过得不像个人,连丢了都有点不像条狗了。
他严重怀疑植檬是不是失忆了,像小说中的悲情女主角,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灾难,艰辛度过之后犹如重生,摒弃前事展望未来。植檬会不会是忘了惊鸿,忘了庄旭庚,忘了丢了,所以才没有回来?毕竟掉到海里去,脑子进水不是没可能。
他想满世界去找她,用一线希望去换点点心安,却又害怕,万一植檬回来了看不到他的会难过。
他不敢放下植檬看似亲生骨肉的影楼,去当一个在路上不知所向的搜寻者;也不敢任由自己一心的渴望肆意生长,就怕最后只是枝叶繁茂而无所收获,或是抵不过时间匆匆只能尽数凋零。
不能跳到海里找,也不敢乱跑,所有的一切已经这么坏,庄旭庚再没有任何勇气去做任何冒险,他只能待在原地,望着茫茫大海,思念如狂潮。
2
靠思念过日子的人,想到的一切都觉得无比珍贵,不管是好是坏,都想要记得清楚。
植檬失踪之前那段时间时常腹痛发热,上医院一查才知道是得了胰腺炎,她疼得脸色发白直冒冷汗的模样,把庄旭庚悔得肠子都青了。
因为当时影楼正处在最出不得错的锤炼阶段,稍有成绩和回头客,他和植檬实在不敢掉以轻心,经常忙得三餐不定,两个人都是有事不做完就睡不着觉的脾气,熬夜修片也是每天都有的事。
“忌荤腥,忌高脂,忌油炸,忌辛辣。”
医生前一刻刚说完,植檬后一刻就馋了。而且想吃红烧肉的她恰逢生理期,庄旭庚怎么劝也不管用,最后看她实在可怜,偷偷弄了一块肉,担心吃了出问题,还特意盛了一碗水想把肉洗清淡点。
植檬眼巴巴地看着庄旭庚把五花肉泡在水里,用勺子刮,用筷子挤,从油亮亮弄到不见光泽,连肥肉都散掉在水里了。
庄旭庚终于把肉涮满意了,夹起来正想喂给他的小公主,结果见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那碗水油混合物,三两口咕噜下肚,喝完才砸吧着嘴盯着肉,那嗷嗷待哺的样子尤其可爱。庄旭庚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本来想吼植檬吐出来,她却因为刚喝太猛打了个嗝,将他气得说不出话。
不给点教训是不知道厉害了!
将植檬拉到自己跟前,抬手在她屁股上来了两巴掌,用了些力,打得植檬一懵,反应过来就哭了:“吃一块肉你就打我了,以后还不知道你会怎么样更过分呢!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庄旭庚翻了个白眼:卧槽了。
“你给我走给我走给我走,我不想看见你……”
庄旭庚瘪了瘪嘴:走就走。
植檬看着庄旭庚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直接炸毛了,把房间里所有能摔的不值钱的都摔了,一边跺脚一边叉腰,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在翻滚奔腾,全都不受控制地集中到小腹,极其不舒服。
当天晚上植檬又因腹泻被抬到了医院,医生对着庄旭庚一通数落,植檬坐在床上红着脸听,自己嘴馋任性,不仅为难自己的身体,还害得庄旭庚被骂。尴尬之下做起了打油诗:女人就是难,特别容易烦;姨妈一光顾,脾气收不住;事后又懊悔,懊悔又没用……
庄旭庚安安静静地听医生说话,也不理睬植檬,任由她自己天人交战。总归不是什么都能惯着她的,这次把自己折腾进医院,下次是不是得上天?
冷她一段时间再说。
两天后,白一送了庄旭庚一大袋花生,被他洗好分批,直接用高压锅加盐水煮熟,铺了几大盘子搁阳台上晾着。本来他想炸了放着的,可以下酒,植檬还喜欢,但想到医生的话,炸什么的心都没有了。
植檬的馋虫也好勾引,炸的没有,煮的也行,趁庄旭庚上厕所的时候啃两个,洗澡的时候啃三个,啃完把壳用纸巾一裹,光明正大地丢在垃圾桶里。
而后庄旭庚举着一团白坨坨问她:“你不知道花生含油比肉多?”植檬无比震惊地望着眼前翻垃圾桶的人,眼睛眨呀眨,差点乐出声。
“知道......还是,不知道啊?”
这是从医院回来后两人第一次对话,那两天植檬乖得跟个小媳妇一样,庄旭庚也装做看不见,早知道吃花生被发现可以说话,她就不藏壳了。植檬说完瞟了一下黑着脸的某人,看到他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形象也不要了,扑上去就是亲,亲完以后枕在人家肩膀上装委屈:“你都两天没理我了。”
“错了不该罚?”庄旭庚自认为很严肃地问道。
“该的该的。”植檬说完呵呵一阵傻笑。
庄旭庚看她笑,也跟着笑出了声,伸手摸一摸植檬的头,就觉得内心万分柔软。是他想着要教训植檬的,却也是他自己找了理由先开口的,整天看着自己家女朋友在面前晃,不能抱不能亲,忍得实在难受。
自己作得一手好死,还得多亏了白一的花生。
3
白一算是跟他们俩最熟悉的人了,平日里常被强塞狗粮,心里颇不平衡。
当知道他们因为一块红烧肉吵架之后,喜上眉梢,送了几斤花生聊表庆贺,结果人家小两口就因为他送的花生和好了。
单身狗受到的伤害往往都是自个儿找的——白一发朋友圈咆哮这亲身实践得出的至理,并扬言将来要把“禁止与有对象的朋友走太近,若发现频频秀恩爱者,务必绝交”这一项写入家规,如此鲜血淋漓的教训他经常吃饱了没事就挨一顿,都是因为交友不慎,非常有必要警示后人。
当时,庄旭庚有几分洋洋得意地向白一炫耀:植檬对我才是真爱,红烧肉再好吃,也不会比男朋友重要,你没看她这两天多后悔,乖出世界纪录,又怂又萌……
不出半天,植檬就因为一顿烤鱼跟他闹翻了,打脸来得猝不及防。
白一知道后又乐了,正巧他的木雕作品在市里拿了奖,可谓是双喜临门呀!提着一大盒卤鸭爪就去找庄旭庚,准备喝它个不醉不归。
庄旭庚本想出门找一找植檬,但好友的面子不好不顾,两人从啤的喝到红的,从红的喝到白的,庄旭庚最后已经精神混乱,看到白一都觉得分外美丽。
他以为,植檬虽然偶尔任性,却从不胡闹的。
他以为,植檬就算胡闹也不会让他担心的。
他还以为,植檬不可能这样跟他开玩笑的。
可是,一顿酒的功夫,他就找不到植檬了。
白一是个出了名的酒坛子,本来庄旭庚只想陪他小酌两杯,没想到两杯又两杯,直接喝趴下了。他醒来之后头疼不已也顾不上,因为发现植檬还没回家,打电话的结果是她手机没带走,跑出去问街坊邻居,从家门口一路问到了码头,只看到被拖回来的触礁翻了的渔船......
码头上一片狼藉,被救上来的人各自回了家,没有人看到过植檬。
庄旭庚坐在货道的石墩子上,看着微澜波动的海面,刚刚报了警,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他想到植檬跟他吵嘴的时候,梗着脖子说不给她吃烤鱼她就自己去弄,说完就气呼呼地走出去了。
他忘了今天是不是渔船出海的日子,他想着植檬最多找个地方撒一下气,以前不给她吃雪糕时就闹过,但不到两个钟头就自己回来了,也不会自己出去偷偷吃。庄旭庚知道,那是小女孩的小脾气,来的快去得也快,她明白是为了她好的事,从不会胡搅蛮缠。
当天午后出门到翌日清晨还没回家,如果不是故意为之的躲避,那便是意料之外的失踪了。
白一赶到码头时,看庄旭庚岿然不动的背影尽是萧索,脑子里只闪过“完了”二字。之后好几天,庄旭庚几乎跟长在码头一样,谁也劝不走。白一没办法把他敲晕拖走,只能一到饭点就送饭过来,庄旭庚也不会跟自己过不去,饭来了就吃,吃饱了就接着发呆看海。
第一次回家是在码头待了三天半之后,白一说:“你看看你这个邋遢样,植檬那么爱干净,她就是回来了也会被你嫌弃走的。”庄旭庚闻了一下自己的领子,是有一股味道,咸腥酸臭,十分复杂。
他在码头淋过雨,被太阳晒出了很多汗,有时让渔民捕捞上来的鱼甩到过,溅了一些海水……纵然身上的衣服已经狼狈不堪,他还是像块石头一样杵在那儿不动。明明心里山海呼啸,身体就是完全僵硬着,他应该是要做点什么实质性的搜寻才对,可眼前苍茫茫的一片水光像抽掉了他灵魂那样,不给他一丝气力。
许多人知道他的小女朋友落海失踪了,同情不已。可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虽然残忍,还是都跟他说别抱太大希望,这么久还没有找到,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庄旭庚知道,他们在说植檬被淹死了、被鱼吃了、或者被浪冲远了,就是不相信被救了。
没关系的,他信就行了。
所有人都以为,每个人都这样说,说得多了,或许他就不执着了呢?年轻人的情比金坚,时间一长都有可能瓦解,可惜了那个漂亮姑娘,福短命薄,但既然意外已经发生,只能说有缘无分,活着的人还是该向前看才是。
又听着一位同乡老大爷过来劝他,容色沉重,言语里全是惋惜,好似真的看到植檬死在自己跟前一样,听在庄旭庚耳中如同诅咒,像熊熊烈火焚烧着他的脑神经,要不是极力忍着,说不定已经直接上手。
他鼻子哼了一声,只当眼前的人在放屁,一把老骨头,还不够他一拳揍的,算了,不跟脑残计较,杀人犯法。
其实,庄旭庚等了三天就有点想去死了,他觉得太辛苦,甚至愿意信鬼神之说了,兴许到了地下就能看到植檬呢?她新鬼一枚,又是个路痴,肯定飘不远。可到底是不甘心,万一那丫的没死,他上哪儿哭去?
于是,他就这么等啊等,越等越坚信植檬只是失踪,她总会回来找他的,哪怕他一辈子守在家里盼着,也是好的。
4
转眼就是三个月,庄旭庚每天吃饭睡觉想植檬,过得空虚又踏实,除了白一这个死党,大家都渐渐地以为他已经走出来了,甚至有些长辈想给他找对象……
在他看来,这些人简直丧心病狂!
所以他人前听邻里乡亲讲得血脉喷张,转过身就抛在脑后,什么找对象、相亲、好好生活等一系列词语涌入脑海,明明都是些喜庆话,却让他心里很是难受。
植檬不喜欢的,她那样一根筋通到底的人,要知道他相亲肯定会难过的,他得等植檬。
幸好白一理解他的心声,搅屎棍也当得越来越上瘾,帮他挡了不少桃花瓣。
庄旭庚看样子是回归正常生活了,但身边的人都提着一口气,影楼在他持续了一个季度的低气压之后,员工辞职了俩,营业收入的曲线图很自然地呈现了山体滑波状,看得白一脑壳子突突的。
这影楼老子也是出了资的好吗?比例少就不是钱吗?
“老庄,好歹这影楼是植檬……”白一没说完的话被庄旭庚眼里突然的凶狠惊得卡在喉咙口,正不知道怎么找补,片刻之后又见眼前的人戾气消散,整个人开始呆呆的。
现在连植檬都不能提吗?白一不知道这算什么,不知道好事坏事,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不去招惹他。
好吧,二十多年兄弟,让他祸祸点钱怎么了?
白一看着庄旭庚,有种陷身荒漠的无助感,明明两人脚下踩的是光亮亮的瓷砖。却好似,门前的车流人流都是虚影,头顶的灯饰挂饰都失了色彩,也许其实,连他也被排除在外。
只有庄旭庚自己双手交错相握,虔诚,孤寂。
两天后,白一听他妈说,庄旭庚的影楼突然多了好多客人,他吃完午饭后过去,那个恹了几个月的人正在给一对姐妹推荐拍摄套餐,两个女孩明媚如两株山茶花,他则像一桩老树根,又稳又沉。
白一待了一会,见人确实很多,庄旭庚看起来也是忙得顾不到他,便起身离开。
接下来的一个半月,庄旭庚跟吃多了槟榔一样,说起话昂首挺胸,走起路步履生风,就差把“精气神”三个字写在脸上来告诉别人:他的日子过得很快活。
其他人纷纷感叹,只有白一时时在绷着神经,因为他着实没见过这种场面,这个他活了多久就相处了多久的人,像内里换了芯一样,皮相还是那一身皮相,却就是觉得很不对劲,他看着怕得慌。
以前的庄旭庚虽然不能说嬉皮笑脸吊儿郎当,也绝对称不上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眼前的状态,诡异到不行。
从小被爸妈留在镇子里,庄旭庚是随他表姑奶奶生活长大的,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如何管的住这种没所顾忌的小毛孩啊?这哥们高兴的时候上房揭瓦,不高兴的时候跟狗打架,同龄的还真没有谁能牛得过他。表姑奶奶身体渐衰时才见他稍稍听话,认识了植檬之后又添了几分温润之气,可其实还是比较跳脱的性格,无拘无束野了那么多年,怎么会说变就变?
庄旭庚刚重新振作的那几天,总看到白一面色沉重地盯着他看,一副“我这么凶你别耍花样”的神情,他莫名觉得这兄弟有点搞笑,握拳往人家肩上锤了一下,硬邦邦地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麻烦收起你的想象力,老子好得很。”
而白一依然是不信的,碍于情面只好点点头,谁知敷衍的态度惹得庄旭庚不满,问道:“你不信?”
白一懵懂地眨眨眼,心想这人怎么搞得我不信他还能弄死我似的,然后就听到庄旭庚慢吞吞地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不信打一场。
“信!不信的话我生儿子没屁眼!”
庄旭庚听罢就转身工作去了,留白一自己坐在餐桌前,有些后怕地按住左侧腰,打一架?
七八年前庄旭庚说把传说中的黑虎掏心改良了一下,让他当陪练,一上来就右手成爪形往他左侧腰一扣,抓住就是掰,他就像一把被摘完玉米剩的根,被瞬间放倒。
后来这位爷不高兴一回他就得让魔爪掏一回,回回都很惨烈。
按庄旭庚的话说,老虎扑食的情况跟人动手不一样,手势正面迎上去使不了多少力,从侧面攻击的效果好的不是一星半点,当年白一听完后就是条件反射地往死里夸,尽管心里在流泪,腰间的肾颤巍巍……
那时候的庄旭庚啊,打架都是一副很好相与的样子,不像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光,阴气沉沉且难以捉摸。
5
庄旭庚这辈子做过的梦,都没有植檬失踪后那几十天来的多,梦千奇百怪,一开始就是那种最叫人恐惧的自然灾害,轮流着搞他。
他以前也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害怕的时候,就像,当植檬被白皑皑的雪完全扑盖时,他正在向前奔跑的身体突然无力地掉在雪地上……他想爬过去把植檬扒出来,奈何移动不了一分一毫。
在那瞬间,眼前的景色一晃,没了被雪堆出尖角的山,没有从山顶滚落的雪,四面八方没有一点凸起,他慌张地到处望,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时空的裂缝里,眼之所及都是沙,他看不见植檬的身影,就开始神经质地怀疑她被埋进沙底,伸手又要翻找,像刚刚雪崩时……
他蓦地停下来,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雪崩是什么时候的事?植檬被埋进雪里了?那她该有多冷啊?
庄旭庚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上熄着的吊灯,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之后,开始像个被放进热锅里的虾,蜷缩成一团。他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就是感觉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张牙舞爪地叫嚣,疼得快要了他的命。
就知道只是个梦,那样诡异又不合逻辑的场景,怎么可能会出现在现实世界里?
他想通了这点后,就跪在那一片沙海里发了狠地狂抽自己,想要清醒过来,可他一直感觉不到疼痛——对了,在梦里是不没有触觉的。
梦里是没有感觉的?
夜色深深,窗里窗外都透着孤冷,没有一点点光亮的房间开始响起断了又续的低泣声,压抑至极,庄旭庚最后泪流满面地想也想不通,梦里的他怎么虐自己都没有知觉,为什么看到植檬有危险时却那么疼?
除了大雪和荒漠,什么地震海啸、森林火灾,这些都可以不在意了,只是为什么被困其中的都是植檬,他却总是靠近不了?一遍一遍看自己心尖上的人受各种各样的苦而无能为力,简直就是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搞得他差点疯掉。
每每他觉得不会比那更痛的时候,造梦者都会有更厉害的大招,本以为自己早晚会麻木的,绝望却总能在看到植檬害怕时席卷而来。
庄旭庚第一次发现自己状态不对是在某天清晨起床,手里抓着一把头发,大概是在睡梦中扯下来的,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但他觉得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到时候植檬还没回来,他就先被折腾死了,这不行,绝对不行……
肯定因为是太想植檬了,所以一直担心着,如果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想是不是就好了?或许忙起来就可以了呢……
于是他就成了白一看到的那个样子,连他自己都怀疑身上装了发条。
慢慢的,他梦到植檬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有,也不像之前那般惨烈,有时还能梦到植檬在他身边,和他吃一碗拉面的情景。
庄旭庚想起最初认识植檬的时候,那会儿觉得这个小姑娘长得是真好看,笑起来左边脸上有个小酒窝,说话声音也软软的,听进耳朵里像猫儿挠似的,自己时常没事就闭上眼想一想,能莫名其妙乐起来。
多久没看到那张脸上的笑容了,弄得他也好久不曾心情愉悦。
此时影楼外边,黑压压的云堆在天上,看着随时都会坠下来,突然天际亮了一瞬,随后便是轰隆隆的雷从远方滚过来,庄旭庚转头看向窗外,雨把窗户砸得噼噼啪啪地响,非常急促而且重,跟有急事找他似的。
大暴雨,电闪雷鸣,风起云涌。
他想,他一定是等这场雨等很长时间了,不然怎么会有类似满足的情绪在胸腔蔓延开,眼睛酸胀酸胀的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等回了植檬。
吉安临海但气候温和,有这样级别破坏力的天气是很罕见的,镇上有四成的人以捕鱼为业,是看天吃饭的,以前总有谁预言什么时候会下多大程度的雨,往往言过其实,这一回大家都以为最多也就持续下几天中小型阵雨,不足以为惧。
估计所有人都在暗笑,也只有庄旭庚这种傻老板才会给员工放假。
但植檬说,天有不测风云,大多是出其不意,没有事物会永恒安稳,长久平静。他以前也大概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植檬发生的意外让他更加懂得此中深意而已。
除此之外,他还进了一个怪圈,常把一堆稀有的事记起来,好像攒到一定数量,会有什么赏赐。
如今,连这么难遇的气候都降临在这片土地上,植檬回来是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了?
他们住处所在的三幺弄地势低,最早成了一片汪洋,半天时间就已经完全无法出行,上级政府派了部队过来转移居民,庄旭庚提前好多天将一些生活用品带到影楼,也就省了不少事。
小镇半周长以上都环海,海的对面除了山就剩茫茫的烟,庄旭庚走出门往海那边看,心想万一植檬回来怎么办。
他难得翻了个白眼:这鬼天气,吓唬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