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跟关节炎一样痛
你知道他关节炎很痛,但你不知道,他孤独的时候跟关节炎一样痛。
走完这条泥石小路,就能看到伫立在山坡上的风力发电塔。听父亲说这是最近几年才安装上的,说起这个父亲曾高兴得不行,因为听说能省不少电钱。可是有时候听着他那么高兴的笑声,我倒觉得有些心痛了,因为父亲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01
以前的父亲是个话不多,做事情讲究亲力亲为的人,只要我不做出格的事,他就不会管我。
在我7岁的时候,我跟同村的孩子打了一架,不小心将额头磕在石块上,直接破了一层皮。我抓了一些草放嘴里嚼了嚼就贴在伤口上,虽然成功将血止住了,但我还是害怕得不行,因为父亲最讨厌我打架。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编造理由,企图能说服父亲,真的不是我的错,全是他们不对。我只不过是开玩笑地说柱子的新衣服像连衣裙,他就直接过来推搡我,既然他都动手了,我堂堂三尺男儿,怎么可能不反抗。再说了,他的衣服确实太长了啊,我又没说错。
尽管我想了很多,但都被一一驳回了,因为我知道父亲不信这些,他只看结果。回到家时,父亲正在打稻谷,那是前几天刚从田里割的,晒了好几天了。我低着头,放低着姿态走向他,与其被他发现,还不如自己坦白。
我站在边上,并不敢开口。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正好落在我的额头上,如果是母亲的话,一定会站起来给我吹吹,心疼地问我怎么回事,但是父亲不会。他又把头转回去了,继续干活,我们彼此都没说话,大约过了两分钟,父亲才不紧不慢地说话。
“怎么,跟人打架了吗?”
我完全不敢说话,只能支吾地“嗯”了一声。之后,我将整个事情都说了一遍,这中间当然加了一些成分,我不可能将自己塑造成理亏的一方。但是正如我所说,父亲不管这些。
“那你想没想过他为什么穿那么长的衣服?”父亲将烟草塞进烟壶嘴里,划上火柴,开始抽起烟来。
我确实没想过这些,我只是开玩笑地说一句,如果什么都知道,就不叫开玩笑了,那就是真的使坏挖苦,我可没那么缺德。
“你觉得是柱子妈买衣服不知道孩子尺寸买错了吗?还是你觉得这个衣服对他来说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让他不得不穿出来?”吐了一口烟,父亲才转头看着我。
“我没想过这些,我就是开玩笑的,我又没什么坏心眼。”虽然不知道缘由,但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说清立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之后父亲就不再说什么,只是说了句明天带我去钓鱼,让我自己准备鱼饵。而我就像失了魂一样,呆呆站在那儿十几分钟。虽然我知道父亲不会打我,但是为什么会突然叫我去钓鱼,我真的挺惊讶的。自从一年前偶然跟父亲在河边钓过一次之后,我就喜欢上钓鱼,那种等待惊喜出现时的期待之情比惊喜本身更让我激动。
第二天天没亮我们就收拾好了,我连夜抓了很多蚯蚓,那可是鱼最喜欢吃的美味了。踏着清晨的水露,我们走在青草横生的小路上,父亲突然问我带了什么鱼饵。我兴奋地打开了罐头瓶,里面全是肥大的蚯蚓。父亲瞄了一眼之后,于是叹了口气。
“你这回怎么不打算带你爱吃的饼干去钓鱼?”
“啊?什么意思呀?饼干怎么钓鱼!”父亲的话让我一头雾水。
“你不带饼干,而是带蚯蚓,是因为你知道鱼喜欢吃什么,而不是自己喜欢吃什么,这说明了你并不是一个不懂得为别人着想的人。那为什么对待朋友的时候你会想着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开玩笑,而不是想想这样做是不是伤害到别人,有些事对你来说可能无关紧在,但对别人来讲就是大事了。我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些你不一定全懂,但是人活着不能什么都想着自己,你的路还长,如果一直那样的话你会走不远的。”
听了父亲的话之后,我突然觉得好羞愧。父亲也曾不止一次告诫我要多替别人想想,可是我始终没听进去,而这一次,父亲用了我最喜欢的方式,给我上了一堂最沉重的课。从那以后,那句话也永远地刻在我的心底。从入学到毕业,从工作到结婚,它将像一座灯塔,在茫茫无望的大海之上,为我指明方向。
02
我不知道父亲的这种乐观是发自内心还是出于对我的内疚,总之,都让我觉得不安。
记得三年前母亲因癌症去世之后,父亲一度在夜里痛哭不止,就抱着母亲的照片,饭不吃觉不睡。由于是家中的独子,那一段时间我也直接辞职了,因为我知道母亲的后事好处理,但父亲的心病肯定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那段时间的父亲,已经少了当年的威严和成熟,反倒像个青春期失恋的孩子,一直跟我述说他与母亲的往事。父亲跟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娘真的走了”,有时候也会双手捂着脸,痛哭着问我,他以后该怎么办,如果他也跟着母亲去了,我会同意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经历了几十年革命爱情的丧偶之人,人总说一个男人随着阅历的增长,就会越显沉稳,不会再对人生念念不忘。可是看着父亲,这个从文革里走出来,半生中经历了各种大风大浪都未倒下的男人,竟在儿子和亲戚面前丑态百出,我虽然没感受过这种爱情,但那一刻我略微能感受到他的痛苦。
一连好几个月,就我和父亲住在一块,我还是跟儿时一样,不敢主动说什么话,因为我怕自己会触及到一些不该碰的地方。期间父亲因为营养不良和作息混乱,再加上本身的高血压,住院了两次,也是在那段时间,健朗的父亲也得了关节炎。
八个月之后是农历新年,那是第一个没有母亲的新年。以前他们老两口吃完饭之后都会在客厅里等着看春晚,当然也会拉上我,父亲总是一脸严肃的命令我坐下陪他们一起。然而那年注定会不一样了,父亲吃完年夜饭之后,不再等着看春晚,而是直接上楼了。虽然父亲走出来已经有一两个月了,但是那一夜,我依旧隔着天花板听到了一个老男人夜里失声哽咽的声音。
过完元宵节,父亲突然拉着我坐下,不同于以前命令式的口吻,那一次他更像是一种委曲求全的态度,十分谦卑。他拍着我肩膀告诉我,今后也都是要一个人生活的,自己也已经在这段时间里习惯了,没什么困难的,让我赶紧出去谋个工作,别在他那儿浪费时间了。
父亲真的完全走出来了吗?十几天前还在半夜偷偷哭的人,现在说自己习惯了,我并不相信,但是我没法反驳他。我说想再留下来陪他一阵子,反正也没工作,到时候可以慢慢找。如果是以前,我忤逆他的意思,他会摆出严肃脸呵斥我。但是那一次,父亲的严肃脸没出现,出现在那张苍老黝黑的脸上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笑脸。
明明很难过吧,母亲走了,如果我再离开他,他还将怎么度过那漫长的黑夜。那张笑脸有多违心,我就有多心痛,那一次看着父亲笑了,我自己反而哭了。
父亲依旧保持着笑脸,劝导我年轻人要打天下,不能窝在他这个老人身边,那太丢人了。也就是从那一天起,父亲就一直挂着那个标志性笑脸,即便后来我已经很久没回家了,但只要一通电话,那张脸就能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倒是希望父亲的乐观是真心的,否则这么多年,他将有多煎熬啊。
03
从那次之后,我便全身心投入了工作,除了过年,基本不再回家。而父亲依旧常年不变,打电话也总是笑呵呵的,这种难辨真假的笑容,很容易在我忙碌的时候化为一种暗示:父亲挺好的,我还是忙过这阵子再说吧。
时隔三年,这次之所以回来,主要是因为父亲的关节炎加重了。从父亲那儿我得不到任何不好的消息,这件事还是隔壁姑姑说的,她告诉我父亲经常疼得走不动路,只能靠别人给他做吃的。
虽然还年轻没经历过关节炎,但是都已经到了下不了床的地步,想必真的很痛吧。如果我告诉父亲打算请假一段时间来看他,他绝对不同意的,所以我只能告诉他公司休假了,没地方去,正好去他那儿一趟,他果然就开心了。
以前小的时候觉得那条泥石路又宽又长,跑上好一阵子都跑不完,但只从长大之后,这条路就变得好小,走上几步就到头了。看惯了城市的高楼大厦,再看看眼前的瓦房小屋,真的感觉整个人的心态都不一样了,不再那么急功近利,就那么慢慢地走着。
走到村口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个身影站在那儿,发现我看到了他,就热情地朝我挥手。看这个样子,父亲是不打算告诉我关节炎加重的事了。他挺直着腰板走路,想必是想体现自己很健朗吧,要不是提前知道了秘密,我还真的就被骗了。当一个人扮演坚强的样子都能骗过儿子时,他将比谁都不幸吧。
一切还是老样子,充满着欢声笑语。家里的摆设也基本没变过,看得出来父亲也不爱去收拾那些东西了。我直接告诉他关节炎的事,并不是想拆台,只是不想看他装得满头大汗。
“你二姑真是小气,就是让她给我做了一次饭,你看看,就跑你那儿告状了,这个人啊。”父亲一脸轻松地调侃着,一点都没有被人发现秘密的窘迫感。
“那你该跟我说说,这种事还是得去医院的吧?我那边过来又不远…”
当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间停顿了一下,感觉被人扇了一巴掌。是啊,从我工作的地方到这也就七八个小时的车程,可是就是这么短短的距离,我竟然常年没回来。
“你看看,又想多了是不是?我这能有什么大事,刚才不也去接你了吗?要是真疼得要命,你看看我接不接你,真给自己长脸吧。”
父亲的话又一次化解了我的尴尬,有时候想想即便这种乐观是假的,我也觉得是一种恩赐,对于我未尽孝的恩赐解脱。
第二天我决定带父亲去县城里看病,虽然父亲一直说这个治不好的,但迫于我的执着,还是同意了。在医院的时候,医生也只是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关节以及基本情况的询问,并没有用精密仪器测量之类的,所以我当时十分怀疑医院的水准。后来医生开了一些止痛药和消炎药,我质问他为什么不深入检查,不能治好吗?医生只是摇摇头,交代我注意老人的起居,这个病只能抑制,没法痊愈。
“你看吧,竟给我丢人,我都说了这个治不好。”父亲洋洋得意地“指责”我,好像他赢得了一场战役,荣光加身。
“关节炎一定很痛吧?如果治不好的话,那以后怎么办,不然去跟我一块住吧,我还能照顾你。”我很认真地对父亲说。
“算了吧,你们年轻人都忙,我就不去打扰你们两口子了。我自己能照顾得来,文革的时候身边都是吃人的老虎,我不是都活下来了,没那么夸张,别听他们瞎说。”
“那行,你不去的话,那我以后常来看你吧,反正也不远。”
“哎呀,不用不用,搞得我倒矫情了。你该干嘛干嘛,别围着我就行。”
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但多数都是关于的我,父亲对于自己的生活,从不愿谈论太多。也许是因为这三年的生活确实没什么好述说的,而三年前的生活,更不值得在这种时候提起。
由于假期快结束了,我打算明天就回公司,跟父亲说了之后,他的嘴角不自然地嘟了一下,但很快又不屑地挥挥手。
“快走吧,你在我这,我总觉得被人监禁了一样,赶紧去吧,没事儿就别往我这跑,你现在有自己的家庭,该好好工作养他们了。”父亲笑盈盈地打趣着我。
“说什么呢,你儿子这么优秀,来看你也不影响我好好工作的。”而我也决定顺着父亲的调调说两句,毕竟伤感没什么好聊的。
“哟,这瞎自信的样子倒是看得出来是我儿子。对了,你明天走之前,去村里看看其他人吧,也难得回来一次。”
父亲这句话突然启发了我,如果我不在这,父亲只能靠着大家多帮衬一把。想到这我不禁一阵唏嘘,平日里自夸情商很高,人际关系处理很好,却连这点礼节都忘了。于是我赶紧到小卖铺,想买点东西给大家送送。可是农村就是农村,店里只有一些水果罐头还看得入眼,但是感觉这么大的人送这个,还不如不送,干脆直接靠诚意了。
于是我顺着村子走了一圈,以闲聊的方式跟大家寒暄着,村里人的热情真的是高涨,即使没有带礼物,他们依旧兴高采烈招呼你,想留你吃饭。转了一圈之后,原打算回去了,但是有一件事突然闪进我的脑中:刘大爷已经患关节炎几十年了,也许能从他那儿了解点情况。
于是我又拐到他的住处,那是黄土混着沙子围起来的土房,外面抹上白浆,干了之后就起到了防流失的作用。但由于常年失修,浆块大部分都脱落了,黄土都裸露出一大块,俨然成了危房。
刘大爷的老伴也走了很多年了,子女虽然多,但是也是各自打拼,基本没怎么回来。因此当我走进漆黑的房间时,刘大爷显然吓了一跳,辨别了好久才想起来我是谁。再来之前,我专程又去了躺小卖铺,罐头送别人可能不行,但是刘大爷肯定不在意这些礼数。
拿着罐头,刘大爷坐在竹椅上,跟我感慨了很多,他说已经很久没跟人说话了。在寒暄了一阵子之后,我想起了纠结很久的问题,于是我问刘大爷。
“大爷,您关节炎好些了吗?听他们说您都犯了好几十年了,这个是不是很痛啊?”
“其实还好吧,头几年很痛,犯病的时候都想死来着,不过现在习惯了。”
“那大爷,您能说说那种是什么感觉吗?”
“哎,这个怎么说,说多痛你可能没法理解,反正,关节炎跟孤独差不多一样痛。你什么时候孤独地过上一阵子,就能理解那种痛到想死的感觉啦。”
说起孤独,刘大爷又止不住深深叹了口气,是啊,谁能比他更孤独呢。如果关节炎跟孤独一样痛,那父亲呢,他一定每一天都在经受那种疼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