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的传说
班车7:30到达幸福大街,装上人就走,多一秒钟都不会多等。
冲出小区我就已经看见它那粗壮的身子,缓慢而坚决,势不可挡地在车阵中突围,噗嗤一声靠路边停下,轰隆一声打开了车门。
我拼命发力,感觉脚下的车蹬子像风火轮一样地转动起来,简直要把我的脚卷进去搅碎。
我正暗自得意,视野里突然出现一辆打算横穿马路的电动车,我只来得及把双脚高高的提起来,双手死命地捏紧刹车,还是迎面撞个正着,车子一时也倒不下来,好像被抛到空中的一只键子,在最高点处作瞬间地停留。
车主是个大汉,那么大的力道,传到他身上也就是轻轻一晃,就稳住了身形,支起脚蹬绕到我这边来。我见他血红的双眼,张大嘴巴好像要把我吃掉,就慌不择路地扔下车子,撒腿往班车的方向奔去。
大汉见我飞奔,怀疑被偷去了什么东西,上半身还在兀自拉开背包检查,双脚却好像突然又长出一颗脑袋,已经紧跟着我追了上来。
感受到身后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吹动我脖颈后一根根汗毛,这不由让我心里一沉,浑身发麻,电击一样的突然向前飞射,身边的大树,行人,车辆都像闪电一样从余光中一闪而过。缺乏锻炼却依然粗重有力的双腿不断拍打着路面,震的地动山摇;身上的肌肉迸发,把制服的扣子也撑破了,衣服的碎片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我的视野变小,听力减弱,眼前一片混沌。
车门已经合上,缓缓调头正要融入车流,我伸出双手,趴住车门,一面狗熊一样的喘着气,一面啪啪得把门打的山响。
鲁师傅与我老相识,不用猜就知道是谁。车门打开,我上到第二个台阶,就开始弯着腰喘气儿。鲁师傅想给我一个打趣的鬼脸,刚做了一半,就突然面孔抽搐,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来,好像犯了心脏病。
我正要问他怎么回事儿,突然从车厢里发出高一阵低一阵的惊呼声,熊——
我不明所以,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不知道何时已经长出一层浓密的黑毛,双腿粗壮,手掌有力——我变成了一只黑熊。
趁我四下里张望,鲁师傅突然拉起手刹,蒙头就往外冲去,坐在后面的也有几个打算站起来,脚一软又坐了下去,一个个低头缩颈,嘴里念念有词,好像靠背处有一道暗门,眼看就能钻进去隐身不见。
我一下子也糊涂了,这一定是我上来的方式不对,想要从头再来一遍。可是,四周已经响起一片滴滴答答的按键声,“110吗,我们这里发现了一头熊,黑色的,很凶残,请快点过来,一定要带上枪!”枪?——
我心跳加速,一猫腰掉进主驾的位子,挥动手臂,让他们都给我快点下车,下车——
最前面的那个哥们儿其实双脚已经瘫软,被后面的人挡箭牌一样举着一溜烟从我身边滑过去,再面对着我一步一步倒退着下了大巴。我此时视力已经严重退化,只看见一片一片的阴影,还是要努力瞪大眼睛,防止他们向我突然袭击。
关上门,发动,猛踩一脚油门,周围响起一片鸣笛声,但是我别无选择。
刚才一路上各种念头还像叽叽喳喳的小鸟,在我脑子里此起彼浮:今天的工作,今年的考评,能拿多少奖金,小长假到哪儿去玩儿,突然一声枪响,鸟儿全飞走了,只剩下一片空白。
我不能回家,对门那对老夫妻已经得了三十年的癌症,他们每天哪儿也不去,两双眼睛总是探照灯一样的盯着窗外,不管我干了什么,他们总能第一个知道。
当然,也许恰好碰到一个想上厕所,那就必须一手扶着拐杖,一手撑在另一个的肩膀上,那样的话我也许能够侥幸过去而不被发现,可是我终究不能冒这个险。
一边在胡思乱想,车速可一点儿也没有放慢,绕一个弯儿就上了高驾,身边清一色高头大马的大巴,前仆后继,你追我赶地,把一车车昏昏欲睡中的人拉到城市东、南、西、北四个工厂。
我原本看不清那些靠在窗边的女人精致的装容和男人们修剪一新的鬓角,但是在一束怪异的光束下,我分明能看见他们脸上渐次出现的变化。
有一个人的眉目开始变淡,慢慢退去,鼻子变红,肿大,突起,鼓出一只牛的鼻子,顶上慢慢生出两只小耳朵,到半人半牛,到最后终于全身上下变成了一整头牛!除了牛,座位里还不断的变出一些马、青蛙、狐狸、孔雀,当然也间或有几只跟我一样的熊,还有好多好多我叫不上名子来的动物。
而那些毫无睡意的乘客,耳朵上插着耳机,双眼玻璃球一样地盯着手机屏幕,脸上忽悲忽喜,对身边正在发生的变化似乎一无所知。
火石电光之间,我突然醒悟:不管社会大舞台上游走的人类白天如何的大模大样,一闭上眼睛进入梦乡,就会恢复原形,这个原形只在他们的梦中,清醒的人眼却无从发现。
我盯着方向盘上的一双熊掌,原来我是一只熊,力大无比,又心怀险恶。可是我分明一直做着跟牛马一样的工作,领着跟牛马一样的工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至于我的工作,哎!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搬运石头。
排着队到一个仓库里,捡起摞在地上大大小小的石头,顶到头上,然后再排着队又从另一个门出来,一直走到五里地之外的一个沙滩边,再把石头放下来。
有时,我一阵恍忽,不知道头上顶的到底是一块石头还是我中午带来的面包,或者抹桌子用的海绵也有可能,也曾犹豫要不要举手报告;但我不能掉队,这会遭到严厉的白眼和记过,我只好继续装模作样跟着队伍向前走。
当沙滩上有一天终于出现一幢房子的雏形时,我也不觉得高兴,我不知道这房子是给谁盖的,我想那一定不是给我的,而且,一想到某一个承重的点上放的可能只是一支面包或者破败的海绵,我心里就觉得害怕…
今天变熊的经历当然算不上愉快,但也算不得太差:如果世界本是如此,那你就必须学习接受它。我对从前的生活谈不上有什么固恋,借机转变一下也未尝不可。
鉴于目前的形势,我决定就这样一直开,开地球那一端,一个还没有醒来的城市,加入他梦中的动物狂欢,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见闻,然后在天亮前再偷偷回家。
车子背对着太阳不停奔跑,天色一点点退回到黎明,渐渐变暗,直到进入漆黑的子夜,我要留出足够的时间好在那个睡梦中的城市探秘,又要保证这一车的油足够开一个来回,还要防止那个司梦的小儿不经意间清醒过来…这注定是个复杂的计算,要把所有变量、条件、以及相互关系都考虑进去,需要连着解好几个方程才行,没有学过高等数学和微积分的同学一定算不过来。
好在我终于顺利来到一座凌晨一点的城市,我看到每一个窗口后面都藏着一具沉睡中的小兽和鸟雀,我必须赶紧找到一个动物,跟他学一样跟搬砖不一样的本领。
我最先想到的是狐狸,它们最聪明,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可是我怕它们的狐臭,只能换一个;
狗其实不错,被老爷太太们抱在怀里,心肝儿宝贝儿地叫着,可是我又怕它们改不了吃屎的本性;
天鹅、孔雀虽好,充满艺术和美,可是,瞄一眼后视镜中的尊容,我还是默默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之后,我不断想起各种动物,它们不是让我像突然发了疟疾一样的打起摆子来,就是癫痫发作一样的抓不稳方向;
为什么不做回我自己呢,一个念头倏忽而至。
熊多好啊,健壮,有力;冬天可以在洞里冬眠;春天可以和熊仔们欢游,再说蜂蜜的味道也不让人讨厌。
一个右转,我直奔一片繁华闹市而去,那是城里的动物们夜夜梦游,聚集玩耍的地方,我很容易就找到一个熊群,它们正在竞技比赛呢,不唯是谁,都可以上去展示一下。
我顾不得许多,轻轻一跃就蹦上台去,向左右两边抱了抱拳:小弟不才,别无所长,过去这八年一直在工作,也算略有心得,容我在此献丑了。
熊掌往空中一挥,就势就在空中抹出一幅构思完整,数据清晰的ppt来,并对着图片开始滔滔不绝地演讲,中间夹杂了很多让熊听不懂的英语和专用名词。
全场一片静默。一只棕熊突然哈哈大笑,继尔所有的熊都笑起来,虽然我自己也是熊,可是那笑声真是低哑沉闷,难听的要命。
一只棕熊走过来往我后背大力一拍,我直向前踉跄了三步,还是没有站稳。
他说:“老兄,你大概走错地方了吧,你这一套在我们这里是不吃香的,不如到那边去看看吧!”
我顺着他熊掌的地方向一看,不远的地方正有一群猴子围成一圈正爬高上低地耍着把戏儿。
我脸上不由得发热,讪讪地说,“小弟弟,上帝给了我这副熊样,去猴子堆里到底算什么道理…”。
棕熊并不理会,大摇大摆的上台,熊群立刻就安静下来,他象个说书的,紧接着上一回讲他与猎人之间的一场血战,一出精彩绝伦的熊出没。他的手里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指挥棒,台下一头头熊们随着他声音的起伏听得如痴如醉。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眼看时限快到,却没有得着什么新鲜的见解,不由得心下发急。
这时,熊群里最灵巧聪明的一只熊身子轻抬,跳上了舞台,她说,棕熊讲的好,此情此境,我想吟诗一首,请大家拿出手机,在微信里一起输入0315建群!
熊熊纷纷掏出手机,按下这几个数字,群一下子就满了。熊妹不但把诗发进了群里,还当众朗读起来。
我伸长了耳朵也听不清,仔细研究才发现我左耳和右耳的声音不一致,常常混淆在一起,急忙捂住左耳才总算听清了,她在诗中回顾了熊类七万年的历史,从创世熊到天干十二神熊,对历史名熊的丰功伟绩,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听着听着,不觉已经呆了…
突然,一阵铃声大作,把我弹出三丈高,我从一场从来不曾有过的沉睡中、从最深沉地黑夜中醒来,我不敢马上睁眼,我简直怕见自己的样子。
大门突然被人推开,是我彪悍的母上大人,她正探着脑袋,怒视着我:“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天天晚上熬到三经半夜,早上又起不来,整天无精打采,工作上没有一点儿长进,你到底啥时候才能让我不再操心呢?”
我盯足她三秒钟,看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儿变化,才嗷的大叫一声,扑到她身上,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
胡吃海塞的倒进一碗粥和一些七零八落的食物,我冲出家门,等我呼哧呼哧赶上班车,司机老鲁给了我一个诡秘的眨眼。
我爬上座位坐下,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看着一个叫0315的新群上正打着未读的红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