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为泥,人成土

2019-04-14  本文已影响0人  FROSTcat

乡下的家,后面是茶树林,林里安葬着辛勤的长辈们,四天前,我爷爷和他们唠话去了。

这四月正是油菜花开遍田野、杜鹃花开满山间的时节,我爷爷喜欢坐在屋檐下的木椅上,望着门前的田地,他枯黄的手指间还夹着一支烟。我记得他前几年是抽卷烟的,闲下来的时候,也坐在屋檐下,手指尖在嘴里沾些唾沫,整齐地用烟纸卷烟草,再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吸一口,闷声吐一股烟气,砸吧几下,烟气又和着几句唱腔从口里吐出来。

是什么时候呢?他同我和弟弟讲“这个上午就是这样过去了,明天也没有了,后天也不会有……”,他说一句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只不过不是卷烟。烟气吸进去,吐出来,门前的香樟树随风晃,惊起好几只麻雀,越过电线,往田野那边飞去。

我在灵堂跟着法师跪得恍惚时,就不老实地往外看,试图想起更多的关于我们爷孙俩之间的对白,但脑海里就只剩下那一句。我转过身,跟着法师站起来,灵堂里爷爷对我灿然一笑,他说过:“这个上午就是这样过去了,明天也没有了,后天也不会有……”,所以无数个上午从我眼前窜过,跟着爷爷的魂走进了山间的土地,一场雨润湿,我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落。

四月的天气变化无常,梧桐花前些日子还拥着阳光大朵大朵地开,这几日,一场雨,一阵风,满地都是淡紫色的桐花。就这么一瞬,短到花开花落都是一眨眼,他也如此,不定何时有风雨也不定何时天放晴。我闭上眼睛回忆我与他印象最深的这十几年,闭上眼,他就成了一束影子,越远越看不见,我想我能记住四月,但四月是他忙着农作的时节,他的身影大多数时候都在田间。

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对天气预报分外关注,六点半的湖南台看完,七点半的新闻联播一播完,他也还要再确认一遍,好晓得为第二天的农作做些什么准备。第二天清早,五点多,他就打开了杂屋的门背着锄头出去,乡里叫做放水。饭点,我才见到他,听到杂屋的门一关,他坐下来,拧开茶杯喝口水再端起饭,拿起筷子先往我碗里头夹肉,可我比较爱吃青菜,他也还要说一句“这青菜里头都是叶绿素,你要大把地夹,晓得不?”我点头,照做,他才满意地夹菜、吃饭。

他走的前几天,在菜园里种好了辣椒,在地坪旁的土里种好了豆角,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忍着身上的痛去除草、挖土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闲下来抽烟的时间。但我知道他晚上一定没看天气预报,他不会开电视机更别说調台。他可能草草吃过晚饭,就在走廊上坐着,坐到家家户户灯黑了,四下都是风声,他才起身去睡觉,他这一睡,第二天的大雨声都没能把他唤醒……

在春天里,雨只剩下声音。

丧礼进行的时候,天气很好,春风不冷,轻轻地拂过灵堂里的那些画符,法师一阵阵的敲锣都没能把它吓跑,它和爷爷一样随和,爱笑。要安葬的那天清晨,雷雨却把人吓得有些慌张,奶奶好早就坐在睡椅上,依旧是红着眼眶,幸好,爷爷保佑,雨按时停了,天气预报很准,八点雨云就飘开了,村里的人又开始忙活。

法师做法的声音、人群的噪杂声将雨声淹没但只有雨声的时候,我能清晰地知晓,我的爷爷走了。

他陪我二十年,我陪他二十年。这二十年间,我不知道的事还太多太多,以至于我只记得他衰老的模样,想不起记忆里更多的他的脸庞。最多的也许就是那些叮嘱,他在意我们的一切,不愿我们受苦,自己身上却扛了许多,那些痛都忍着不说。他没等到的还有很多很多,可痛还是忍不住了,一个清晨,他睡了也就不再醒来。

他是生在这片土地,老屋旁有棵诺大的香樟,年少的时候,他和几个好友在田里挖萝卜红薯吃,他们的身上早早地就背着锄头,天没亮,就去农作。学校里他只待过几年,他是个没钱念书的少年郎。他时常和好友相约爬鹰嘴石,坐在山顶的那块大石头上看着错落的房屋。他有兴致的时候总跟我提这些事,我看到的是一个顽皮的少年郎,一个满布皱纹的苍老的少年郎。

我一直听不太清他以前口里念的戏腔是什么意思,直到听见法师不倦地念法。

我一直都对他患过的病很模糊,直到真切地听着奶奶讲起爷爷这一生受的苦。

我一直觉得爸爸和伯伯很像爷爷,任何事情他们都要念叨两遍,直到我看着伯伯和爸爸跪在灵堂里泣不成声,他们的黑发再也掩不住白发。

我一直都觉得他在这里,他就在这里,但他真的走了,他葬在杜鹃花盛开的老屋后边,对面是油菜花开满的田野,他留下的四月的风声雨声,留在那个上午的,都不再回来。

花开花落花成泥,人来人去人为土。

时光不再,人亦老,落叶归根,来年春日,花还在,人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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