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终掘了孩子的尸
(一)
那是一个相当闷热的夏天。
殡葬改革的通知从县里下发到了茼藜村,一同来到村子里的还有一个带着钢锯的青年男子。和村子里的人相比,他的肤色白了些,不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沉甸甸的金丝眼镜。他的嘴角始终向下撇着,眼睛也睁不太开,一副沮丧而又疲惫的样子。
他原本是镇上的团委书记,这次下村是配合村支书执行改革政策的。离开镇政府的时候,镇长特意嘱咐他:“茼藜陋习多,这次务必保证完成度。七月一日起,村里火化率要达到百分之百。”
于是他离开了舒适的办公室来到这里,顶着伏天毒辣的太阳和支书满村溜达,背包后面的喇叭反复播送着一段早已录好的话:“殡葬改革了!殡葬改革了!家里有做好棺材的,要积极上交!家里有人去世的,要及时通知政府协助火化!谢谢配合!谢谢配合!”
就这样没精打采的转了三天,没有一户村民愿意上交棺材。支书告诉他,村子里老人都把棺材看得比命重,六十岁生日要打好棺材放到院子里,去世之后要睡在棺材里埋到祖坟山上,叶落归根、入土为安,这辈子才算圆满。
“迷信!都是迷信!”他不满的嘟囔着:“这套老思想早该改改了,瞎唬人的”。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改革的进度条却始终不动弹。他有些急了,推搡着来到支书家里,半是劝说半是威胁的逼着支书“乖乖就范”,三下两下锯了支书母亲的棺木,撂下了补助的八百块钱就离开了院子,留下了抱着棺木哭号的老人和不知所措的支书。
迈出支书家门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坏人。
(二)
农村的事情就这样,只要“拿下”几个骨干,就没有推不下去的事情。之后的一周里,他陆续来到很多村民家,锯了上百口棺木。那些棺木大多很漂亮,厚厚的桐油泛着好看的光,棺材两侧雕刻着很多精美的花纹。最初看到的时候,他很是稀奇,然而见的多了也就麻木了。他暗地里笑那些村民愚昧:当下的日子都过的苦巴巴的还总想着以后,这下好,所谓的“来世”被八张百元大钞一次性买断了,这图个什么劲呢?
可总会有一些事情让他心里难受。村东头有一户人家,只有一老一小两口人,住在年久失修的土房子里。老人就一个儿子,和媳妇一起出去打工,四年前却稀里糊涂地失踪了。留下了当时还不会走路的孙儿和老人相依为命。这些年,老人靠卖鸡蛋为生,一个鸡蛋四毛,就近卖给附近的村民。就这样慢慢地用毛票攒出了祖孙俩的柴米油盐,还攒出了自己的一口长生棺。那棺材是今年四月新打的,和村里其他棺材相比不算漂亮,桐油就刷了一层,花纹也比较简单。可老人视它如珍宝,不论青年怎么劝,她都趴在盖子上死活不让动手。
青年不喜欢这种“持久战”,毕竟这种破别人棺材的缺德事儿就得速战速决,拖的越久,他心越软。第三次劝说失败后,他看着旁边瘦小的男孩和那个破败的院子,突然觉得鼻子发酸。想了想,他默默地放下了锯子,想离开这间房。
然而支书一句话点醒了他“你不弄这家,咋跟其他村民说啊”。
又是一阵让人尴尬的沉默。良久,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老人家啊老人家,你得让我交差啊,这火化率不达到,我回镇上就得丢饭碗啊!我找到这份工作也不容易,光是公务员就考了三年,把爸妈头发都熬白了啊老人家…”
他说着说着竟可怜起自己来,眼泪把金丝眼镜都弄脏了。朦朦胧胧地他看见老人抱棺材的手越来越松,最终颓然地坐到了地上。于是他鼓足勇气站起来,用那把锯子在棺材上锯了两个小小的口子,转过身咕噜了一句:“这股风过去后补补还能用”,也不知道说给老人还是说给自己。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不敢再看那棺材上的口子,总觉得那黑洞洞的两道缝会把他吞了去。
(三)
他万万没想到会再次来到老人家里。
村子里破棺的工作已经结束了,青年正准备去镇里汇报工作的时候,却听到一个让人心痛的消息:村东头老人家的孙子死了。
那是前一天的事情。老人天不亮就给孙儿准备好了饭食,之后挎着两筐鸡蛋去集市上卖。然而当她攥着毛票回来之后却发现孙子不见了,寻了半个时辰才在家里的破衣柜里找到了娃,脸煞白的,已经咽气了。
知道这事儿后,青年立刻赶到了老人家里。然而他并没有挤进去:破落的院子里早就站满了村里的人。他想了一下,决定让支书先进去看看情况,自己则颓然地蹲在了路边,望着来往的人发呆。
他抬手确认了一下日期:没错,七月二日。按照镇上的安排,六月一过全镇便禁止再出现土葬的情况。所以,他现在需要马上劝说老人把死去的孙子送到县里殡仪馆火化,而后把孩子的骨灰埋在县里的公益墓地里。
然而这事儿咋个做啊!自己上个星期刚刚锯了人家棺材,难道这个星期又要板着个脸去抢人家孙子么?那娃娃还不到五岁,爹妈都没认识就死了,这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死了还要成为村民口中的“孤魂野鬼”离开祖坟山,这怎么像话啊!
“明天上午去说吧,再缓缓”。他掐灭了烟,走了。
这一走,就出事了。
(四)
那天晚上,青年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天亮了怎么跟老人解释,怎么跟其他村民解释。老人心善,在村里的人缘很好,她孙子的葬礼肯定是左邻右舍帮着操持的。那么他如何说服村民把孩子送上去县里的车呢?如果有人拦着怎么办呢?如果老人哭着求他又怎么办呢?
就这样折腾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才睡着,等到再醒来已经快到晌午了。青年胡乱吃了几块米糕,便来找支书,想和他一起去老人家里做工作。然而支书却一直吞吞吐吐的,把青年拉到村委会坐下,烧开了水泡了两杯茶,才悠悠的说:“其实,娃娃已经埋了…”
“埋了?什么时候!”
“今天清早…”
“谁干的!”
“村里几个年轻的,和老人商量过了…”
青年顿时觉得后背起了几股子凉风。他太清楚隐瞒不报的后果了:上面一旦查下来,支书还是支书,村民还是村民,但他的团委书记绝对是做不下去,甚至公务员编制都得丢了。一想到这里,他突然起了邪火,一拍桌子吼了起来:“谁让你们埋的!谁埋的谁他妈给我刨出来!”
话音一落,支书傻了,他也傻了。印象当中,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失礼过,谁知道这次又是怎么了。他尴尬的站在那里,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半分钟过去,支书终于打破了沉寂:“李书记你也别恼,人都埋了,还有啥办法。你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混过去…”
“他们混过去,我就混不过去了啊…”他瘫在了座位上,再也没说什么,也没有扶歪掉的金丝眼镜。
(六)
青年抽烟的本事是下村之后学的。他原本烟酒不沾,可来到村子里之后才发现这种习惯根本不可能保持:每到一户村民都疯了似的给你递烟,你不抽似乎就成了假正经的外人,而对待外人,村民向来是不怎么买账的。但尽管如此,他也只是在走街串巷的时候耍上两根,其他时间是很少碰烟盒的。大半个月过去,他身上的红塔山竟然还剩下小半包。
然而他和支书聊完那件事之后,去村口小卖部一口气买了好些条,全都拆开包装散乱地摊在桌子上。随便拿出一根,打上火,吸气,又吐出。
他主动抽烟了,一根接着一根。村委会腾给他的小屋渐渐成了个烟囱,唯一开着的小窗子呼呼地往外冒着烟。门口那盏灯泡发出的黄光逐渐聚集成了光柱,在烟雾缭绕中惨淡的亮着。
从黄昏到黎明,他一直坐在那里,脑子里不断闪过不同的人脸,有孩子的,老人的,支书的,镇长的,还有他自己父母的… …眼看着桌子上的纸盒逐渐减少,地上的烟屁股越来越多,他却一点也不想停下来,恨不得就在这烟雾缭绕中结束这年轻的一生。直到清晨五点,当他再也无法从桌子上找到一支完整的烟的时候,他终于站了起来,晃悠悠的。
“我就是个坏人”。他揣上了钱包和手机,一步步的走向了车站,搭上了第一班去镇里的车。
(七)
二零一六年的下半年,青年再也没有回到过茼藜村。但从同事的只言片语中,他还是听说了后面的故事。
七月四日,镇里派下来的人都来到了茼藜村。他们上午就到了,下车后便直奔老人家,直到傍晚才出来。据说老人有好几次哭晕过去,随行的医生时刻监测着她的情况。最终,她同意了干部们的安排,闭着眼睛、流着泪点了点头。干部们不放心,派村里的一个寡妇和她同住,照顾着她。
七月五日,一行人在支书的带领下爬上了离村不远的荒山。据支书讲,那山叫秃子岭,茼藜村王姓的人祖祖辈辈都埋在那里,已经上百年了。他们找到了老人孙子的墓地,一起鞠了几个躬,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刨出了那副棺材。同事告诉青年,那个棺材不算好看,桐油只刷了一层,花纹也比较简单,棺材一侧还有两个缝子印,看来曾经毁坏过,后来又补上的。
镇里的人终究没有忍心打开棺材,他们直接搬着棺材上了车,连着它一起去火葬场烧了。据说,那免费的骨灰盒里,孩子的骨灰多的不像个孩子。
(八)
二零一七年七月二日,青年早早的起床,吃了几个米糕,便跑到客车站去,搭上了第一趟去茼藜的车。
他到的时候还是上午,茼藜一如既往的闷热,周边的小池塘上方弥漫着白色的水雾。他站在池塘边,点上了一支红塔山,慢慢的抽着,直到烫到了手指,才扔下走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一年前的今天,是一个孩子的忌日。他当时想了一夜,可最终还是掘了孩子的尸。
… … … …
同年,茼藜村所在的A市实现了火化率百分之百的目标,这一举措节约耕地面积近一百万亩,山区火灾率比同比减少了百分之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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