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世纪

明清之际人物Ⅱ韦特佛瑞——海难流落朝鲜的荷兰人

2022-10-22  本文已影响0人  饮酒扬波

韦特佛瑞搭乘“霍兰迪亚”号(Hollandia)前往亚洲。1624年7月抵达巴达维亚之后,在较小的船只“乌韦克尔克”号(Ouwerkerck)上找到工作。当时从荷兰出航而由荷兰人建造的荷属东印度公司船只并无取这一名字,因此,“乌韦克尔克”号想必是在巴达维亚所建造,供亚洲境内贸易之用。1627年7月,该船从台湾驶往长崎时,碰上一艘驶向福建月港的中国帆船——落入另一只猫爪之中的另一只老鼠。那艘中国帆船在马尼拉贸易季结束之后,载了一百五十名乘客欲返回福建,很可能也载有美洲的白银。该船没有武装,很轻易就被拿下。荷兰船长将半数中国乘客移到“乌韦克尔克”号,派手下十六名水手接管这艘中国帆船。船长计划将两艘船驶往台湾,卸下中国帆船的船货,然后将那些倒霉的乘客往南转运到巴达维亚充当奴工。结果还未抵达台湾,两艘船碰上暴风雨,猫失去了到手的老鼠。“乌韦克尔克”号的船长打消找回捕获物的念头,决定折往南航行,猎捕驶向日本的葡萄牙船。如果抢不到中国船上的美洲白银,他可以抢葡萄牙船上的中国生丝。不久,一队五艘葡萄牙船进入攻击范围。那五艘船已改装成作战船,但伪装为普通商船在海上航行,欲引诱不知情的荷兰船攻击。荷兰船长不知道这一点“乌韦克尔克”号发起攻击,结果遭反击,船长和三十三名船员遭俘,船被拖往澳门焚烧示众。

“乌韦克尔克”号本来捕获的那艘中国帆船,则被吹往反方向,最后吹到朝鲜南端沿海。包括韦特佛瑞在内的三名荷兰人登上济州岛找水。他们上岸找吃的东西时,船上的中国人乘机重新掌控该船,把船驶离,抛下已登岸的三人。这个“海盗”——重现韦特佛瑞冒险经历的现代史家如此称呼他——“着了他的俘虏的道”。

韦特佛瑞与朝鲜人初次接触,想必处理得很高明,因为朝鲜人不但没像中国人对待拉斯·科特斯的部分船难生还同伴那样,把他的头给砍掉,还因他的工艺本事予以重用,唯一条件是他不得离开朝鲜。既然已身陷朝鲜,他不得不断了离开的念头。与他同遭抛弃的那两个人,1635年死于反击满人入侵的战争中,但韦特佛瑞活了下来,且还成为御用枪炮匠,事业有成。后来逮捕“雀鹰”号船员的朝鲜人所带的火绳枪,很可能就是由他所监制的。

韦特佛瑞不只适应了朝鲜的新环境,还功成名就。他工作勤奋,获得提拔,娶了朝鲜女子,小孩奉命克绍箕裘,从事枪炮制造工作。“雀鹰”号在济州海岸失事时,韦特佛瑞会讲朝鲜语已有二十六年,而且很可能会读朝鲜文字也有二十六年。由于太久没讲荷兰语,韦特佛瑞与“雀鹰”号的荷兰水手碰面,跟他们讲话时竟支支吾吾。诚如“雀鹰”号某位生还者后来所记载,他们很惊讶,“像他当时那样一个五十八岁的人,竟能把母语忘到那个地步。因而,我们刚开始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懂他说什么;但不得不说的是,他一个月之后就找回他的荷兰语”。韦特佛瑞跨过他所侨居的那个文化的语言障碍,并且走得太远,因而需要他跨回那障碍时,突然觉得困难重重。他可能还学会其他的亚洲语言,因为他的职责之一是接管因船难上岸的外国水手和渔民,其中大部分是日本人和中国人。事实上,他和一名明朝校尉共同管理“雀鹰”号失事上岸的荷兰水手,两人很可能是用朝鲜语以外的语言进行沟通。

韦特佛瑞把自己深深融入朝鲜社会,因而朝鲜人把他当成自己人。介绍他与“雀鹰”号生还者见面的朝鲜官员见到那些人因为找到一名荷兰同乡而大为高兴时,还大笑了出来。朝鲜人告诉他们,“你们搞错了,他是朝鲜人”。在那些荷兰人眼中,韦特佛瑞或许看是荷兰人,但在朝鲜人眼中,他已不是荷兰人。那些荷兰人看到已在朝鲜待了二十多年的韦特佛瑞,无法想象他竟有如此大的转变。他融入朝鲜社会,乃是当时情势所不得不然,但“雀鹰”号搁浅时,他却无意离开。他已取得在家乡绝不可能取得的显要官职,而且最后在朝鲜活到七十几岁,有好几个儿子陪在身边。事实证明,他作为朝鲜人所过的生活,要比返回荷兰所会过的生活好得多。

“雀鹰”号的生还者初次觐见朝鲜国王时,获知不准返回荷兰位于日本的贸易站,大为震惊。在欧洲,遣返乃是处理船难生还者的惯例,他们原以为亚洲人会尊重这一习惯做法。

“我们的船已毁于暴风雨,”那些荷兰水手通过韦特佛瑞向朝鲜国王禀告,“因此恳请陛下派船将我们送到日本,以便借由该地荷兰人的协助,让我们得以返回家乡,和妻小、朋友团聚。”

“让外国人离开本王国,并非朝鲜的习惯做法,”国王答道。“你们得下定决心在此终老,我会供应你们一切所需。”国王看不出有何理由改变一贯做法,因为离开朝鲜的外国人,可能带走日后可用来对付他的重要情报。

接着,那位国王还当起民族学者,命他们唱荷兰歌谣,跳荷兰舞,好让他亲眼见识欧洲文化。表演完毕,国王赏给每个人一套如某位生还者所说“和他们一样的”衣服,指派他们担任国王卫队。自此之后,他们将以朝鲜人的身份过日子。有些人学会流利的朝鲜语,但大部分人不满他们的新职。两年后,该船船长和一名炮手找上前来访问的满人使节,请求带他们回中国,心知一旦到了中国,就会遭到遣返。朝鲜人得知此事,坚决不让他们得逞。他们贿赂满人使节,索回那两名荷兰人,投入狱中,两人最后死于牢里。这事发生的十一年后,另外八名荷兰人,不愿接受这形同终身监禁的生活,乘船逃到日本。韦特佛瑞原本被认为已葬身大海,但因为他们的缘故,他的遭遇才得以为外界所知。

剩下的八名船员则以“朝鲜人”的身份度过余生。其中有个名叫亚历山大·博斯凯特(Alexander Bosquet)的水手。这人在流落朝鲜之前,有好几个身份。最初自称是苏格兰人,可能是逃亡到法国的苏格兰人之一;然后前往尼德兰讨生活,改名桑德·巴斯凯特(Sandert Basket);后来当上船上炮手,为荷属东印度公司效命,随船远航亚洲;最后流落朝鲜,而在朝鲜,他想必不得不再次改名,改成一个朝鲜名字。博斯凯特/巴斯凯特陆续当过苏格兰人、法国人、荷兰人、朝鲜人。谁晓得“雀鹰”号上的“荷兰人”还有多少人原不是荷兰人,或者有多少人最后又改当了别国人?

登上朝鲜土地,绝非韦特佛瑞本意,而他也无意在朝鲜留下,但久而久之,他接纳了他无意落脚的那个王国。

(摘自[加]卜正民《维米尔的帽子:17世纪和全球化世界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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