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断惠通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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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痛苦之外规劝受苦的人,是件很容易的事。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战争是罪魁祸首,人是待宰羔羊,一个决定断了几千上万人的希望,既残忍又无奈。刘大雨站在怒江边,看着江对岸最后撤走的三三两两的人,奔腾的江水像是一道天堑,埋葬了这一岸人们对生的渴望。转回身看着呆愣愣望着怒江的人们,刘大雨满腔安慰的话堵在嗓子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低头随着舟天河快步向日军消失的方向追去。
一
刘大雨,贵州人,具体是哪个市县的,他也说不清楚,只记得当时的村子叫刘家寨或者是刘家堡,十几岁的时候闹土匪,寨子被霸占,家人也被冲散,他就被拉着跟着一支队伍走了。后来又换了几支队伍,一直到现在稳定在保山地区。
据他自己推测,很大可能是出生的时候遇上下大雨,因此有了名字刘大雨。聪明伶俐的他学什么都很快,尤其对爆破作业、修筑工事最在行。抗日战争打响后,他所在的队伍被整编到正规军序列,后来转到保山工兵处,他也成了最有经验的工兵营班长了。
刘大雨是那种扛起背包就出发的一类人,了无牵挂,最大的挂念就是下一个战场会在哪里,能不能吃饱饭。这几年保山不断被日军轰炸,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死伤的人随处可见。看到很多同胞因为日军空袭而丧命,他更加痛恨日军的残暴,蠢蠢欲动地想要直接参加对日作战,但恐惧的内心又熄灭了这股冲动。可那动不动就流得满地是血的场景,让刘大雨很多次从将要溺亡的血海噩梦里惊醒。
远征军第一路入缅作战时,他因为日军对保山的空袭破坏,正在到处修修补补,没能跟上第一梯队。一天清早,营长紧急召集军官们开会,部署紧急任务。原来远征军在缅甸战事吃紧,人员伤亡很大,急需后方支援,前方急电令他们保山工兵和工兵第24营一起即刻启程赴畹町执行任务。
一听说有直面日军作战的机会,刘大雨先是兴奋了一番,他想全力以赴炸死更多小鬼子,以消解心头之恨。但接着又忐忑起来,他害怕与日军正面相接,因为他所听到的对日军作战都是败仗,有些人已经把日军吹上了天。直到那天装载弹药和器材时,碰到了舟天河之后,他才慢慢克服对日军的恐惧。
当时军营里正准备出发,刘大雨在杂乱的人群里看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他还感叹,这么一个身板单薄看起来文弱不堪的人怎么就能是工兵了呢?竟然还是个小领导。这个小身板怎么应对繁重的工程任务?只是逢山开路就能把这个文弱书生累趴下,更别说在山上挖战壕了,那还不得把他累出屎来?
“快点!加把劲!这一车装完就出发。嘿!那是哪个?杵在那里搞什么!”舟天河对着刘大雨喊了起来,说出的话来犹如班里的机枪,连续不断,干脆响亮,给人压力感十足,一点儿不像是那么瘦的人可以发出的声音。
“长官,我是保山工兵处的刘大雨!”刘大雨虽然刚二十多岁,但显然已经是个老兵油子,对着舟天河一个立正敬礼,龇牙咧嘴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简单报了个名。
“噢,保山工兵,我是第24营的舟天河,以后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不要叫我长官,听着别扭,叫我舟天河或者老舟都行。”舟天河说着,回了个礼,同时对着刘大雨露出满口白牙。
刘大雨一边搬着东西一边在想:舟天河,舟行天河吗?那岂不是要上天?我叫大雨,他叫天河,天河落雨,不由得笑了起来。
刚一个照面,刘大雨就把舟天河当自己人了,他觉得舟天河身上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而且听他说话特别干脆,不像有些领导官腔十足,让人讨厌。虽然只是一次对话,却让刘大雨更加期待和舟天河一起作战的日子了。
两个营编成一路纵队,前面一个先遣队,后面一个收容队。刘大雨被抽调到先遣队,先遣队队长正是舟天河,他们在整个队伍前面引导方向、开路修桥,同时侦察敌情,为后续部队提供情报。
刘大雨觉得特别幸运,想什么就来什么,可能是最近运气好了吧。他特别希望到处打仗的日子快点结束,把那些小鬼子快点赶出中国,人人都能过得上和平的生活。但他却在打仗的路上越走越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终点。
二
走路是最无聊且没有希望的事情,这也是刘大雨这么些年最大的体会。从贵州的一个小山村开始,走啊走,走过一座座城市,来到云南,又走啊走啊,来到了保山,这次又要走去缅甸。也打过很多次仗,都不大,他知道,子弹不会因为运气去眷顾哪个人,打仗的时候一定要高度集中精力,思维走在子弹的前面才能避免被子弹击穿。就这样靠着平时对战场形势和时机的钻研掌握,刘大雨躲过好几次致命威胁。
会走路也是一个士兵最基本的战术素养,他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怎么走路最省劲。现在只要前面有个人能跟着,他可以边走路边睡觉。他们一口气走出去十几公里,有人累得已经开始大喘气了,舟天河才让他们停下休息一会儿。
“这才刚开始,路还长,大家调整好走路的气息,我们军人走路可不能像逃难的人一样,动不动就大喘气。老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你是老兵了,给大家传授一下小经验。”舟天河刚坐到石头上就指着刘大雨说。
“舟队长真信任我,这能有啥经验,都是长期走路养成的习惯了,也不一定能帮得上大家。我的经验是:小碎步、短呼吸,大腿带小腿,脚腕少用力。等会儿出发后,大家可以体会一下。”刘大雨斜躺在一堆乱石堆里说。
“有空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刘大雨循着声音看去,确实有飞机在靠近,舟天河立即联系后方部队,提醒大家注意隐蔽。
带着红色标记的日军飞机贴着他们头顶的山尖飞过,一个俯冲然后拉起,就往东北方向飞走了。或许是后方部队隐蔽在山路上,再加上人群杂乱,日军没有发现大部队的影子,直接朝着保山方向去了。
“狗日的小鬼子!”刘大雨从趴着的地上站起来,骂了一句,恨恨地拿枪指了指飞机飞走的方向。
“小鬼子这是又要炸保山了!我们连个像样的空军都没有,要怎么办啊!”舟天河握着拳头捶了捶碎石路面,手背上立即渗出了血迹。
刘大雨没有说话,看着舟天河手上涌出的血,他恨不得自己生出两只翅膀来,飞到天上将日军的飞机撕成碎片。
路上涌来的人越来越多,拖家带口,肩挑手拿,还有木头推车,也有小汽车。但走在这条路上,贫富和地位都不重要了,逃亡的路上没有先后,也都不知道下一个落脚点还能不能活命,曲折坎坷的山路把他们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只能慢慢往前走。
刘大雨不由得咬了咬牙,酸麻的小腿立刻又有了力量,脚步也跟着加快了一些。他发誓一定要用炸药把日本鬼子埋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以告慰那些牺牲了中国军民,还有为了修这条路死去的人们。
“舟队长,你说日本鬼子不远万里跑来侵略我们,为了啥?”这个问题是刘大雨从听说抗战开始就在困扰着他。
“因为我们弱,恃强凌弱是动物的本能,我们就是被几千年的思想害了。你不侵略别人却被认为是软弱,小鬼子从中国东北尝到了甜头,这又在大西南故伎重演。我们不用最强硬的拳头打到他们怕,哪有那么容易赶走小鬼子!以后叫我老舟!”舟天河很坚定。
“噢,老舟队……老舟,我们……我们弱吗?”刘大雨问得很没底气,这几年打仗只听说逃跑,很难有硬气地对抗过,实际表现确实很弱。
“怎么不弱?!这几年有几次打胜仗了?一天到晚都在逃,这帮缩头乌龟,一对一,哪怕二对一、三对一拼死也早把小鬼子们干废了,结果逃来逃去还不是一样死了那么多人!”舟天河和刘大雨有着一样的愤怒。
“我也恨那帮官老爷,他们都在逃,让我们底层的兵怎么硬扛?况且听说日本兵都很厉害,战术技能碾压我们,好像也不太好打。”刘大雨心有不甘,却多少有点惧怕小鬼子。
“你都是哪听来的?锤子的技能!他们也就是那一套,依仗着有飞机、大炮和高性能的轻武器,来来回回用,地面攻防真拼起命来,我们一样成片地搞死他们,有什么可怕的。你害怕他们就能躲过挨打了?只会让他们更加疯狂。”舟天河斜了刘大雨一眼,看向远处的几辆卡车。
刘大雨听舟天河这么一说,不好意思起来,这么看来,他也觉得小鬼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了。
三
转过一个山坳,前面又是一个陡峭的悬崖边。
刘大雨看着那个像是老虎嘴一样的大石头,想起来当时参与爆破的事情。当时为了安装火药,有人从石头上滚落悬崖,悄无声息地就没了。现在再看这块被炸开的巨石,刘大雨更加痛恨日军,如果不是他们侵略,不是他们截断了中国后方补给线,哪里需要劳民伤财地修这条路,还要牺牲那么多人。
独立工兵第24营就是那时候抽调过来的,专啃最难的骨头,这个老虎嘴一样的路就是他们的杰作。其实滇缅公路的大部分都是当地群众自带干粮和工具,用大锤、铁锹、镐头等农用工具配合着火药,一米一米地修成的,再经过工兵们修修补补,总算能够通车了。
刘大雨看着这个伸出的巨石大嘴,路面在这里变得很窄,只能容纳一台车通过,稍不小心就会掉入悬崖。正当他们要登上虎嘴的路面时,对面突然冲上来一辆轿车,直接卡停在了虎嘴的位置,挡住了后续人们前行的路。车上下来两个人,拿着手枪,堵住仅有的一个通道。
“后面想要过桥的都听着!每个人留下点儿值钱的东西再走,有现大洋最好,要不然我这车可就不走了,后面日军追上来,我们可不管了。”他们晃着手枪,对着后面来的人们尖着嗓子喊。
刘大雨看到这个情形,气不打一处来,正准备上前却被舟天河拉住了,“到我后面去,我去处理,狗日的垃圾,胆敢反抗直接喂他们吃子弹。”回头对刘大雨悄悄说:“告诉哥几个,等会儿听我口令,一起把那车推山崖下面去,动作一定要快!”
刘大雨他们几个紧跟着舟天河,靠一边几个大步就靠近了辆车,然后一声令下“推!”,几个人一使劲。“轰隆”一声,山下传来闷响。
那两个人拿着手枪愣在原地,猛地一个转身,正要发火,看到了舟天河举起的步枪,当场就跪了下来,一边求饶一边磕头,哭得是涕泪横流,完全不是刚才那个耀武扬威的姿态了。
舟天河没有理会他们,抬脚把那两人踹倒在地,“没有毙了你们是便宜你们了!快滚!后面还有部队,再作恶,直接收了你们!”两个人捂着肩膀连滚带爬往保山方向去了。
刘大雨朝舟天河竖了个大拇指,他彻底服了。舟天河的做法是他所没有想到的,也是他万万做不到的,他觉得当兵就得是这样,处事果断,干脆利索,绝不拖泥带水,还有军人的威严和气势,在这个瞬间,舟天河高大的形象稳稳地树立在他的脑海里。
路面停滞的人群又开始了流动,大家都主动给刘大雨他们让出了一条小道,很多人对他们喊谢谢,借着让出的空隙,他们在舟天河带领下快速往前走。
四
越往前走对向的人流越密集,走得也越来越慢。坎坷不平的山石路像这乱世里艰难的人生,布满了坑坑洼洼。刘大雨看到了人间最疾苦的时刻,都在走,却又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每个人都很茫然,慌乱又急切。
战争不只是打乱了生活秩序,也打垮了人们对美好生活向往的信念,辗转流离,不知道哪里没有战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上平静的生活。
“看!那是南侨机工们开的运输车!”突然舟天河喊道,用手指向前方的三台用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卡车。
刘大雨顺着舟天河的手臂往前看,前面刚好从山下弯道探出的一段路上,缓缓地行驶着几辆绿色篷布遮盖着的卡车。刘大雨对南侨机工是有所耳闻的,他知道那是一群不顾生命危险帮助祖国大陆抗战的华侨。
“他们都很厉害,这条路,要是我可不敢开车,稍微不小心就掉到山崖下粉身碎骨了。”刘大雨说。
“他们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家庭,本可以舒舒服服安安稳稳过日子,为什么要回国参加这几乎是送命的战争?”舟天河问刘大雨。
“中国人当然帮中国人,中国到处水深火热,我要是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刘大雨说。
“你这是道德绑架!说得简单,如果是你生活安稳,你会不会来趟这个浑水?身遭苦难的时候,谁都会大言不惭,他们能来绝不是因为看不得我们经历的苦难。”舟天河边走边大声说着,不只是给刘大雨听。
“我……我应该也会吧。”刘大雨有些犹豫。
“一听你这话就不坚定。民族遭难,不需要去帮谁,只要我们每一个人尽到保家卫国的责任,就算对得起生在中国大地了。”舟天河满眼的坚定。
正说着话,车辆随着人群缓缓驶过,舟天河还和领头的司机打了招呼,一声口哨响亮尖厉,透着胜利的欢呼。
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火红的晚霞铺满了天空。刘大雨从未见过那么红的霞光,和东面光亮瓦蓝的天空对比,格外明显,那里正是往龙陵、畹町去的方向。刘大雨有一种错觉,好像大片的鲜血从远处的山顶喷出,涂满了西方的天空,红得瘆人,隐约鼻孔里有一丝血腥的气息。
转过大山头看到怒江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站在山上看下面,蜿蜒的山路上密密麻麻堆满了人和车。舟天河让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吃了些干粮,然后靠着一侧快速下山。
五
都说下山容易上山难,可这夜晚下山比上山更难,再加上散兵、流民夹杂着,走了好一会儿也没走出去多远。
“舟队长,这得走到啥时候啊?越走越觉着心里没底了,怎么这么多人往回走啊?”一个士兵问。
“快的话,半夜到,慢的话……就难说了。”舟天河停下看了看聚满人群和车辆的山路,他也有些犹豫了。
“看这样子,中缅边境已经被日军占领了吧,我们这边的城市可能也被日军霸占了。也不知道那些入缅作战的远征军到底怎么样了,难道又逃亡了?”刘大雨对中国军队抗日作战充满了不自信。
还真被刘大雨猜中了,这个时候前线入缅作战的远征军部队已经全线溃败,其中一路被日军追击得狼狈不堪,正沿着滇缅公路往保山和昆明方向撤退。随着部队撤离的还有商人、老百姓,所以滇缅公路上挤满了人。
“大家靠近一点,互相跟紧点,看来真像刘大雨说的,我们要和鬼子们正面打一场硬仗了。”舟天河有些忧虑地说。
“打就打,怕他个鸟啊!”刘大雨也是给自己壮胆,其实他内心依然不想直面日军。
“你能不能动点脑子?看看这路上的人,怎么打?子弹可不长眼,小鬼子可以不管不顾,我们怎么办?”舟天河说。
“是是是,老舟说得对,我也不愿意打仗,这不是话赶话就说到这了嘛,再怎么样也不能让无辜百姓遭殃啊!”刘大雨赶紧改口。
刘大雨只顾着赶路了,还没想过在这条路上和日军打遭遇战的情形,舟天河这么一提醒,他也有点不知所措了。这么多人,一旦日军发起疯来,那可真要血流成河了。想到这里,他开始着急起来,急着快点到达畹町,尽量将日军堵在国门之外。
舟天河带着他们穿梭于人群里,借着偶尔的车辆灯光,躲避着悬崖峭壁。为了防止有人员掉队,舟天河开始一个一个点名式聊天。
“牛二牤,你是不是在家排行老二?”
“是的,老家人没文化,就是排几叫几。我家是在日本鬼子轰炸时被掀翻了,就剩我当时不在家躲过一劫,于是开始当兵打鬼子!”
“田小米,你是你家老小?”
“不是的,队长,我还一个弟弟,可能是太穷了,本来就吃不饱饭,谁知道又多出来一个弟弟,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就把我送部队来了。”
“大山药,这应该不是你的姓名吧?”
“不是真名,队长,我也不知道自己叫啥,当时是跟着一个卖山药的,因为长得高大,就被叫大山药了,小鬼子来了,卖山药的跑了,我就被拉军营来当兵打鬼子了。”
“刘大雨,你呢?是家里的老大?”
“不不不,我不是老大,我还有一个姐姐。当初村里闹土匪,家被冲散了,我也找不到他们,为了吃口饭就跟着一支队伍走了。也可能是生我的时候正下大雨吧,所以叫大雨。”刘大雨再次提到了家,情绪低落起来,他真想家了,可是看着身边都是闹哄哄逃亡的人,家在哪里呢?
刚刚提到大雨,就起了大风,刘大雨知道雨要来了。
“你这名字以后还是少提,有点邪性!这下好了,这黑咕隆咚的再下雨,没法走了,找个地方歇一晚吧,天亮再出发。老刘你排一下警戒哨,我去找个地方。”舟天河说完就往左边山坡上走去。
六
第二天早上,天没亮就已经开始乱哄哄地忙碌起来,刘大雨跟着继续往山下走。休息过后精力充沛,大家都走得很快,不到中午就已经能看到惠通桥了。
下午早早地就到达惠通桥桥头。舟天河忽然接到营长命令:原地待命,控制惠通桥,维护秩序,等待前线撤退部队通过。
刘大雨心里暗骂,怎么又是撤退?肯定是又败了,肯定又是大逃亡,这和路上逃亡的流民有什么两样?难道一触即溃的戏码又在重演不成?
舟天河什么都没有说,直接带着刘大雨开始上桥勘察情况。
惠通桥,是铁索木板的结构,已经被日军多次空袭破坏了很多,虽然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但车辆只能一次通过一辆,在桥上龟爬一样,缓慢行驶,对岸的公路上堆满了排队的汽车和陆续等待上桥的人。
“老舟,这里除了我们是反方向走的,都是往保山方向去的,等逃亡的部队过来,直接跟着走不就行了,有什么特别要做的吗?难道把老百姓赶走不让过,让溃败的部队过桥?”刘大雨看了看桥上真实情况以后,对上级命令有点不明白了。
“老刘,你说是领导的命贵还是老百姓的命贵?”舟天河问得莫名其妙。
“在这条逃亡的路上,没有谁的命更贵,大家都一样,能逃掉就是命硬,逃不掉也只能怪时运不济,谁让咱们生在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年代。”刘大雨说。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那也是把圣人放在百姓们仰望的上层,一般规则约束不了他们。说了你也不懂,上级有命令,我们执行就行,能多救一些人就尽量多救人吧。”舟天河站在桥头看着人群说。
刘大雨听不懂什么狗啊圣人的,执行命令倒是经常听到,救人也是他所热衷于做的事情,但是在面临老百姓和部队两个群体的选择时,他犹豫了,应该优先保障谁过桥呢?
刘大雨从一位大叔口中得知,日军已经占领了畹町和芒市,不知道有没有攻破龙陵。这些人都是从龙陵逃出来的,远征军溃败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惨,他这才知道为什么要控制大桥了,这是要阻击小鬼子,为溃败的远征军撤退争取时间。
“很可能日军已经随着远征军的撤退,跟着来了,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多逃亡的人。”舟天河眉头紧锁,望着人群涌来的方向。
“那怎么办?就我们这几个人也对付不了小鬼子吧?”刘大雨关键时刻依然信心不足。
“看这形势,这里将是对日作战一线战场,肯定不是只有我们工兵支援前线,其他部队也会跟来,有什么可担心的?守好我们的阵地就行。现在就是等他们撤退的部队过来。”舟天河安慰道。
“老舟,如果真是小鬼子们到了,我们这点儿弹药也不够啊,等后续部队过来还不知道要多久!”刘大雨担心地说。
“你是没打过仗还是恐惧打仗?小鬼子敢来我们就用子弹炸药招呼他们就行了,再不行拼刺刀,那也得多弄死几个,怕个锤子啊!真是个憨货!”舟天河很不满刘大雨的表现。
刘大雨不是没打过仗,但他一般不在作战正面,所以让他直接和日军面对面作战还真有点难为他了。让他去爆破没问题,开山修路也没问题,但是要真枪实弹与日军拼杀,他仍然有些慌乱。
迎着慌乱的人群,刘大雨和舟天河在桥上走了一个来回,仔细地勘察着每个细节,有几个维持秩序的云南省政府的宪兵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刘大雨没有理会舟天河又是看天又是看山的动作,他只专注于惠通桥本身的结构,也或者是职业习惯,看到几根铁链的桥,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到如何爆破,真是见鬼了!
舟天河在西岸桥头选择一个关键点位,又在西岸山腰处选择一个隐蔽点位,正好和桥头位形成交叉互补,封锁进入惠通桥的路面。回到东岸,舟天河在对着惠通桥的山腰处布置了一个火力点,唯一的轻机枪放在这里,支援对面两个点位。
一切部署就绪,大部队也陆续赶到,天已经暗了下来。桥上经过疏导,通过效率高了很多。
七
第二天上午,突然来了一队军官模样的人,还有很少见的军事指挥车。刘大雨看到他们工兵处领导和24营的领导一起前去迎接,那应该就是通报他们需要接应的前线回撤的参谋团了。领导们稍微寒暄了一下,大部分人跟着车辆过桥继续沿着山路走了,只有一个军官和他的车辆没有走,留在了东岸桥头。
当天晚上,舟天河急乎乎回来,立即召集尖刀班宣布了一个让刘大雨措手不及的决定。原来他们工兵总指挥留下了,说是日军已经尾随溃败的远征军而来,沿着滇缅公路不断给远征军施加压力,为了避免日军跨越怒江天险,危及保山和昆明指挥部安全,命令工兵营明天中午12点之前务必做好炸断惠通桥的一切准备。
“老刘,怎么样?能不能搞得成?”
“搞……是能搞得成,就是……这一条路上就这一个桥,炸了以后那么多西岸的老百姓不管了?”关键时刻,刘大雨犹豫了。
“你是不是一个兵?执行命令就行了。往远了看,一旦日军控制了惠通桥,怒江是不是就是个摆设了?保山、昆明的老百姓你就不管了?保山和昆明的指挥部怎么办?死的人会更多更惨!”舟天河说。
“我们不是还有那么多部队的吗?这么长的战线,总有办法阻挡日军。而且桥一旦断了,后面的人真的无家可归了,前面走的人也回不了家了。”刘大雨心有不甘。
“那么多部队有个屁用?!一打仗就跑得比老百姓还快!我们是兵,执行军事任务,以命令为准,贻误战机那可是重罪!”舟天河不想跟他废话。
舟天河看刘大雨还在犹豫,缓了缓情绪,说:“照目前的形势看,炸桥也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不受侵害,也能给后方部队一个缓冲,他们真的挡不住日军冲击。”
刘大雨不是不通情理,而是真看不得那些惊慌失措的人们无家可归,他是没有家的,更能体会没有家的痛苦。有桥在他们心里对家的念想就还在,桥断了,他们唯一的依靠就倒塌了,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回不去家了。就像他刘大雨,无根浮萍一样到处漂泊,打再多胜仗于他而言都是徒劳,心一直无处安放。
国家安危摆在面前,作为军人的刘大雨没有选择,只能执行命令。他把爆破用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带着大山药一起在桥上忙碌着。
桥上的人和车成了刘大雨放置炸药的最大阻碍,根本不可能把炸药包放在桥面,只能固定在侧面或者铁链下面。而且根据桥面的宽度和铁索的大小,一个炸药包不可能一次炸断整个桥头连接的铁链,要想万无一失,还需要大费一番功夫。
刘大雨按照勘察过的点位,先在桥两头的侧面各固定好一个炸药包,中间的炸药包只能固定到桥面下面。他让身材更小一些的大山药爬到桥下面固定,为了防止人掉下怒江,又在身上绑上绳子,另一端系在刘大雨身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东岸炸药包固定好,并把引线埋好,留出接线头。
在西岸桥头情形比东岸复杂,桥面下的峭壁很难有着力点,只能靠着刘大雨的拉扯勉强把大山药送到桥下,可也无法靠近中间位置。大山药从桥下滑落几次后,刘大雨不敢再继续冒险,只能勉强把炸药包放在一侧的中间位置,尽量往整个桥面中间靠近。
不知道在木板铁索桥上来回了多少趟,终于赶在第二天中午前将所有炸药包和引线隐藏固定好,起爆装置放在东岸山体的一个掩体里,视野正好能看到整个桥面。舟天河安排了两个人守着起爆器,并一再交代看到他的手势和命令后,才可以摁下开关。
八
下午,营长来了。
营长传达了工兵总指挥最新命令:把握炸桥时机,尽量放过更多人和车辆,但绝不准放过一个敌人,一旦发现敌人要及时炸桥,不要让畹町失守的旧戏重演。
“营长,畹町失守了?”舟天河问,其实只是印证一下猜测。
“失守了,当时谁都没想到日军化装成群众,入城从后面夹击了守军,他们只能逃亡。日军比我们想象的要狡猾得多,我们更不能大意!”营长说。
“是,营座,我们拼了命也会完成命令!”舟天河做了保证。
刘大雨听到日军化装偷袭的事情,刚刚树立起来的信心又有点动摇。他一直认为日军靠着自己强大的武器和后援,就是直推,根本不会玩什么化装偷袭的鬼把戏。现在看来,这帮小鬼子真是诡计多端,怪不得前线战斗如此难打。
舟天河开始和刘大雨谋划爆破方案。
这个新的命令不只是听着拗口,仔细盘算起来执行也很有难度。“尽量放人通过,不能放过一个敌人。”这个时机太难拿捏了,如果日军大模大样过来,只要看到他们上桥,直接爆破,把他们送进怒江没有问题。如果日军真的狡猾地化装过桥,怎么判断时机?而且那么多群众要过桥,怎么样才能尽量放更多的人过桥?越想越难落实。
这一夜,刘大雨和舟天河都没怎么睡,一直在商量推演炸桥的时机。最终形成三套方案:
第一个方案,如果日军不化装过桥,西岸守桥士兵阻击日军,保障支援后撤远征军和群众过桥,待日军车辆要上桥的时候,炸桥,阻断日军进攻。
第二个方案,如果日军化装过桥,守桥士兵和宪兵加强巡查,一旦发现桥上有日军,立即鸣枪示警,启动爆破。
第三个方案,如果日军化装过桥,工兵派出化装侦察人员,逐个车辆和人员暗查,一旦发现日军要过桥的踪迹,立即鸣枪示警,启动爆破。
凌晨,舟天河带着刘大雨向营长汇报炸桥方案。
“营座,现在有两个关键点,一是日军会不会化装过桥,二是一旦日军化装过桥,怎么判别。这两个问题直接决定用什么办法应对。”舟天河说。
“这么多车和人,日军极大可能会化装过桥,然后反扑攻击我们守桥士兵,我们前后被夹击,只能放弃守桥,这也是最节省成本的做法。日军肯定在远征军后面紧跟着,这条路也是他们抢夺的重点,远征军残部到达的时候就是防范日军的关键点。”营长说。
“那我们两手准备,如果日军直接占桥,那没什么说的,直接炸桥。现在开始让宪兵仔细盘查,疏通人流,加快过桥速度。远征军到达后,我们立即化装加入群众开展侦察,一旦发现日军,及时预警,在他们上桥之前炸桥。”舟天河说。
“好,就这么办。另外,化装侦察派两组人,你和刘大雨一组到西岸,我再派一组在东岸。”营长说。
“是,我们马上回去落实!”舟天河说。
舟天河让刘大雨先去西岸化装准备,他在东岸安排爆破信号联络事宜。
九
天刚蒙蒙亮,远征军第5装甲兵团一部22人,开着5辆美式载重汽车拉着5辆轻型坦克撤退到桥边,剧烈的声响吸引了两岸所有人。刘大雨第一时间上前询问,得知是远征军后,立即协同调整人员,让车辆一台一台通过。拉着坦克的汽车轰鸣着,晃晃悠悠地过桥,桥上的铁链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刘大雨真担心铁链断掉。
刚把装甲兵团的车和人送过桥,舟天河就到了,催促刘大雨立即做好战斗准备,可能后面再来的就是日军了。他俩立即化装成乞丐在惠通桥西头展开侦察行动。
东岸刚把撤退的装甲车队送走,就听对岸山头响起炮声,炮弹落到了东岸装甲车队后面,营长他们首当其冲。东岸一下子就乱了,哭爹喊娘地乱成一团。后来刘大雨回到东岸后才知道,这次炮击他们营长受伤,副营长牺牲了。
日军的炮兵已经占领西岸山头,正在对东岸车队进行炮击,一下子就把整个后撤路线堵死了。舟天河拉上刘大雨走入桥西岸等待上桥的人群里。
“日军这么快就到了,他们习惯拿炮击为地面部队掩护,现在很可能桥的周围已经有日军来了,快!我们去桥头那边看看!”舟天河很急,压低声音对刘大雨说。
桥上看不出什么东西,依然是拥挤的人群,突然被前方的炮击惊吓到了,一下子都不敢走了,车辆被拦在桥头外,桥上只有奔跑的人,也正好给刘大雨他们挨个侦察的机会。
两人以乞讨为由,一路从桥头开始沿着公路往西走,观察着人和车辆。逃亡的路上一般都是一家一家的,有老人、孩子、青壮年,而且都会比较照顾老人和孩子,基本上一看就能看出是不是真正逃难的人。而日军再怎么化装那也是年龄差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如果开口说话更会露馅。
距离西桥头大约五六百米远,两人发现一辆卡车停在那里,车上的人整整齐齐坐着,板板正正,一点儿也不慌乱,很不正常。刘大雨他们走到近前发现正副驾驶都是穿着干净衣服的年轻人,车厢内有五六个人也都很年轻,个头矮小,衣着整洁,坐姿端正。这完全不像逃难的人,人员结构很不寻常。
刘大雨伸手要吃的,车里的人摆摆手不说话。舟天河拉了一下刘大雨,他俩又到后面另一辆车旁边,发现这辆车驾驶室同样是两个年轻人,但是车厢里却有四个小伙子和一个老太婆。这种情况也是从未见过,而且很不符合中国人情,一家人逃难哪里会把老人放硬板板的车厢里?刘大雨又伸手要吃的,驾驶室的人使劲摆摆手,催促他走开,但也没有说话。
刘大雨怀疑这极大可能就是小鬼子,第一次直面凶残的日本兵,他手心出汗了,但任务在身,要继续查找破绽。他看到车厢里有包裹,立即伸手就拿,像是饿极了的乞丐发现食物,急着拆开找吃的。车上的小伙子赶紧踢打刘大雨的手臂,阻止他碰触包裹,但仍然还是和哑巴一样闭口不说话。刘大雨明显看出了他们眼里的蔑视和愤怒,那应该是日本兵固有的高傲和自大。
舟天河在刘大雨和车上小伙子撕扯的时候,悄悄转到车后面,快速伸手拉开了一个包裹,露出了一个钢盔。车上的四名小伙子看到后脸色大变,一起动手将舟天河推下了车。慌乱中掀翻了一个包裹,刘大雨看到了枪支和军装,他确定这就是带着武器的日军了,一个翻身下了车,拉着舟天河快步往西桥头走去。
快到桥头的时候,差点被一辆车撞了,站稳以后,舟天河借着一个有利地势向河对岸潜伏机枪手打了几个手势,让他们做好战斗准备,刚要对在西岸潜伏的田小米传递信息,然后听到两声枪响,两人迅速趴在了地上,紧接着就听到“哒哒哒”的机枪声音。
十
刘大雨在忙着侦察日军,逃亡的人们都在忙着过桥,他们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丝战斗打响前的紧张,都在桥上奔跑,有些人东西掉了都不要了,过桥就像是在争命。
就在刘大雨查看第一辆可疑车辆的时候,桥头正好有一辆小轿车横在了那里,截停了整个前进的队伍,也正是借着这个停顿的时间,刘大雨他们才有机会登车发现了化装的日军。
原来保山有一位龙陵的富商听说日军越过中缅边境,攻入中国,因担心家人安危,连夜开车从保山回家,刚过惠通桥,听说龙陵已经被日军占领,不敢继续往前,就想立即掉头再回保山。因为人多路窄,他又着急,一时堵在桥头,上下不得。
也是赶巧,等着过桥的队伍里有一辆车,早已经不耐烦,一阵轰鸣从缝隙间冲过,却因后方正好刘大雨和舟天河快步走来,差点撞上,司机一个急刹停在了桥头前,车子也抛锚在了桥头,彻底堵死了上桥的路。这也正遂了舟天河的心意,后面的日军肯定上不了桥了。刘大雨却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那些没能过桥的中国人身上。
守桥宪兵一边催促着后面的人们快点过桥,同时一个箭步走到那个司机面前,喊道:“嘿!想干嘛?这里不能停,快开走!”
“车坏了,走不了。”司机回答得漫不经心,对焦急等待上桥的人浑不在意。
“能不能修好?!”宪兵大声问。
“不知道!”司机很不耐烦,靠着车门坐下了,掏出烟来准备抽烟。
守桥宪兵让司机站起来,司机不理他,宪兵直接连开两枪,把司机打死了,然后同几个人一起把轿车连人直接一起推翻到怒江中。
也正是刚才这两声枪响,让刚才刘大雨他们刚刚查过的车辆上的日军便衣们产生了错觉,以为是刘大雨和舟天河发现了自己,准备攻击他们。两辆车上的日军迅速打开行李包,将机枪架在车厢顶上,向前后的中国车辆和逃难的人群疯狂扫射,机枪喷出火舌,肆意收割着无辜百姓的生命。日军的残忍远远超出了刘大雨的想象,隐藏的工兵又不敢乱动,就这么任由日军杀戮。
刘大雨从趴着的地面看向桥上,正好有一家三口正往东岸飞奔,男人抱着孩子,女人抱着一个大盒子,看样子是他们一家的财产。男人跑得快在前面,女人跑得慢在后面,眨眼的工夫,女人被机枪打中了,扑倒在地,盒子也摔散在桥面上,纸币、手镯和银圆散落了一地,男人只是迟疑了一下,还是抱着孩子更快地跑到桥东头去了。
刘大雨正好看到女人圆睁的双眼,空洞地看着他,满是惊恐和害怕,还有对生的强烈渴望,却无法改变残酷的现实,慢慢失去眼睛该有的亮光。“操你妈的,小鬼子!”刘大雨怒嚎,这一刻心底恐惧小鬼子的情绪一扫而光。
两辆日军乘坐的车子开始冲撞人群,准备强行撞开人群上桥。舟天河和刘大雨几个战术动作前进到惠通桥西桥头。这时又有三个人快步跑上了桥面,迟疑地回了下头,然后一弯腰准备过桥,但小鬼子动作更快,机枪一扫而过,三个人瞬间扑倒在桥面上,翻滚了几下就不动了。刘大雨看着他们的鲜血洇出身体,在周围形成一片晚霞一样的红色。
突然身后一声枪响,刘大雨一惊,坏了,潜伏的田小米对小鬼子射击了!紧接着田小米所在位置就被两辆车上的日军机枪子弹覆盖了,鬼子们站在车上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不见有动静后继续驱赶周围的人群和车辆,想尽快控制惠通桥。
就在小鬼子们集中精力对田小米射击的时候,舟天河指挥着东岸开始炸桥,他对着东岸的士兵做了几个手势,然后迅速转身回到刘大雨身边卧倒。桥东头的工兵摁下起爆器,“轰隆”一声,惠通桥东头整个断掉。
十一
刘大雨趁着爆炸的混乱翻滚到田小米隐藏的位置,田小米俯卧在掩体里,掩体上是密集的子弹坑洞,钢盔上一个弹孔像是无底洞一样散尽了田小米的生命。刘大雨不敢相信,伸手猛地一推,“田小米!”田小米半侧的身体翻了过去,留下一大片血迹浸在泥土里,暗红发黑。
刘大雨一个弹跳就要起来找小鬼子拼命,被赶过来的舟天河一脚蹬到掩体里,摔倒在田小米身边,“给老子趴下!你要去做啥子!?送死吗!”
“田小米……!老舟!田小米让小鬼子打死了!”刘大雨怒吼着,仍然想站起来,被舟天河摁着没能起来。他趴在浸透了田小米鲜血的土地上,目眦欲裂,脑海里想起田小米的话语:“刘班长,等把日本鬼子打败,我就可以回家了,那时候一定可以吃饱饭了。”田小米也才十五岁啊,刘大雨把手深深地插进血土里,湿润温热就像第一次握着田小米的小手。
断掉的桥面带着几具尸体,掉入滚滚的怒江之中,一个翻滚的浪花把他们卷入水底再也看不见。只剩下孤零零的铁索打在崖壁上,还有西岸大量的群众慌乱、惊讶、恐惧的脸。日军因为没能占领惠通桥而气愤地开始胡乱射击,一排子弹沿着刘大雨身边扫过,溅起一溜尘烟,磞起的石子碎屑打得脸上生疼。刘大雨舔了一下因为紧张而干裂的嘴唇,有些血腥味。
舟天河瞅准一个空当,拉起刘大雨趁乱溜进了山间树林里,隐藏了起来。西岸路上哭喊声越来越多,日军的枪声逐渐停了下来。
那十几名日军依然想从惠通桥的位置过江,他们逼迫逃亡的中国人,将堵在公路上的车辆推到怒江中,试图用车辆在怒江填出一条道路。但这个时节的怒江水位高涨,江流湍急,先后推下四五十辆车,都被江水冲走,波涛滚滚的江面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气急败坏的日军把推车的群众集中到江边,机枪扫射而过,无辜惨死的人犹如从根部断裂的树桩,纷纷倒向怒江悬崖。
刘大雨躲在丛林石头夹缝里,看着被日军残害的同胞,心如刀割,“老舟,我去干死几个鬼子,出出气,实在是憋死我了!”
“别给老子添乱!在鬼子兵面前逞个人英雄主义就是找死!你出去除了送死能有什么用?还会引起日军怀疑,再对西岸进行清洗,你想田小米的悲剧重演?”舟天河一提到田小米就让刘大雨停了下来。
“我们就这么看着这帮畜生祸害人吗?”刘大雨握枪的手已经发白。
“唉,只能想办法撤离,从这往上不远有个金塘子渡口,我们从那过江,和后续部队一起打鬼子。这几个小鬼子等会儿就该走了,他们一定还会想办法过江。”舟天河说。
“反攻的时候一定要带上我,不干死几个鬼子我这口气实在不顺!”刘大雨死死地盯着路面上叽里呱啦的小鬼子。
太阳偏西刚刚没入山头,那十几名日军尝试渡江无果后,直接沿着怒江西岸溯江而上,刘大雨猜测他们肯定是找上游可以渡江的地点去了。
刘大雨跟着舟天河从树林里出来,对面山路上因为日军的炮击还在冒着烟,车辆已经无法通行,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转过山坳后就再也看不见了。他们站在惠通桥桥头,看着悬在半空的锁链在江面上晃动,急速的江水把铁链映衬得更加无助和孤独。
西岸仍然聚集着一些人,茫然地看着滔滔的江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流向何方。有些人坚定决绝地扭头向西往回走,那是一种怎样的慷慨赴死的悲壮?有的直接坐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怒江,那又是一种怎样的悲愤不能自已的凄凉?他们在等什么呢?
注:南侨机工,在爱国华侨陈嘉庚、梁金山先生的倡议和组织下,海外华侨纷纷响应祖国号召,回国在昆明接受山地驾驶培训后,投入到抗日救国的洪流中。面对敌机轰炸、疫病和覆车事故等空前的战争磨难,南侨机工们付出了惨烈的代价。3193名机工中,有1000余人在滇缅公路上献出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