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缸里的小鱼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55期“爱”专题活动。
我叫江小鱼，此刻我坐在18楼的阳台上，俯瞰着下面。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已是半夜两点了，楼下除了隐在树丛中的几处昏黄灯光，四周静寂一片，连风声都听不见。
多么宁静的夜晚呀。一个多小时前，我完成了对自己30岁人生的告别，已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此刻，我只想寻求解脱，想让这静寂的黑夜包裹了我。我站上窗台，跨过护栏，纵身一跃——我来了。
1江小鱼的自白
一早，小区楼下拥了好多人，有小区居民，也有警察。此时，我身上盖着白色布单，我的灵魂已脱离身体。我游走在人群中，听到有人在叹息：“唉，年纪轻轻，可惜了！”也有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必跟命较劲呢！”呵呵，我还真不是较劲，我就是觉得活的太累，这才寻求的解脱。现在我解脱了。
我租住的小区位于京城五环外，除了上班，我几乎不跟任何人来往，小区里的人应该不知道我是谁。不过，这下他们都知道了，知道就知道了吧，反正他们说什么，我也无所谓了。
对我的离去，我想最伤心的人是我的妈妈吧。她无时无刻不掌控着我的生活，而她绝对没料到，我这次脱离了她的掌控。我终于解脱了。我想警方应该已经通知到她了，她赶最快一趟航班来的话，今晚就能到达了。我能想象得出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的痛苦，她一定悲痛欲绝。可那又能怎样？她该知道，我一切痛苦的根源皆来源于她。
就在我从楼上跳下去的两个多小时前，她还跟我视频通话了。她不知道，那通电话对我的刺激有多大。本来，因为失恋我就很痛苦了，她却还在一个劲儿地指责我，说我不中用了，没出息了，不配做她女儿了……呵呵，我就是在她的一通指责后崩溃了。我觉得这世上根本没有人真正爱我，爸爸在我四岁时就因交通意外去世了，妈妈一手带大了我，给了我所有的爱，可那些爱后来都变成了压垮我的枷锁，压得我几度想逃离。上大学后，我从山东老家到了京城，又在京城找了工作，就是不想再回母亲的家，不愿再受她的掌控。可她仍是无孔不入地侵入我的生活，小到一日三餐吃什么，每天跟谁在一起，都做了什么，大到谈恋爱要找什么样的男朋友，跟同事如何相处，怎么处理工作上的事情……啊，我几乎都快要被她搞疯了！她事无具细地问，事无具细地指教，我哪样做的不好，都要遭她训斥。我觉得我就是她的提线木偶，无论逃到哪，我都没有自己的生活空间。我感到好累啊！她让我的生活没有一丝丝自由，我不能自己做主，凡事都要向她汇报，凡事都要照她说的去做，不能有违逆。她几乎一天到晚掌控着我的行踪和大脑 ，以致我的脑袋完全发木，我丧失了独立处理事情的能力，丧失了与人交往的能力，丧夫了对未来生活的勇气……
在跟她视频通完话后，我的脑子疼得一直在抽动，像是有人用锤子在敲，我的四肢都在发疼。我拉开抽屉找常吃的止痛药，可是慌乱中药片被我撒了一地……
我失神地呆坐在冰凉的瓷砖地上，那一刻，我知道，我的一生被她毁了，而她对此却一无所知。我要和她谈一次，就谈这一次。我要让她知道，只有我死了，她就再也用不着为我操心了。我给她写了一封信，我把想对她说的话都写在了信里。那封信很长，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写完，我把它压在了床头，她来京后会看到的。
写完信，我有种如释重负之感。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妈妈，对不起，我走了。
我自楼上落下的那一瞬间，真的解脱了，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舒畅。我的身体如一片轻盈的叶子，飘飘荡荡，越过花草树丛，最后落在了一块草坪上。那里的草好柔软，它轻轻拥抱着我，抚慰着我，这让我落下后的样子没那么难看。我听到人们的议论后，走出了小区，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穿行，又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殡仪馆。我躺在那里静静地睡去了。
2江小鱼的妈妈和信
我是江小鱼的妈妈袁然，我在省城直属机关工作。工作中我严谨认真，一丝不苟，得到过很多荣誉和奖励。然而，比起工作上的成绩，我最大的成绩是培养了江小鱼。她就是人们眼中“别人家的孩子”。她自小聪明懂事，成绩拔尖，高中毕业考取了北京的一所985大学，本硕连读，毕业后进了京城的一家央企。女儿优秀，我这个当妈的走出去都倍有面子。
早晨，八点不到，我接到了一个自称是北京警方打来的电话，说是江小鱼死了！开什么国际玩笑？我女儿昨晚还跟我视频通话呢，瞎说什么呀？但他很严肃地告诉我，江小鱼很有可能是跳楼自杀的！她还给我留了一封书信，现在警方手里。
放下电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江小鱼，她那么柔弱乖巧，怎么可能自杀？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工作那么好，收入那么高，再找个如意郎君成个家，好日子就在前头。她跳楼？她是昏了头还是咋的？有什么事咋就不跟我说呢？我好歹能帮她拿拿主意。这个死丫头，咋就这么不让我省心呢？
我焦急万分，一股血直往头上涌。我迅速定了飞往北京的航班，两个半小时后，我见到了北京警方的办案人员。其中一位瘦高个从文件袋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我。我一看信是写在A4纸上的，字迹娟秀中又带着潦草，像是江小鱼的，却又不像平时的她，她平时写字很工整的。这封信有好几页，我迫不及待打开来看：
“妈妈，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也是我们母女之间唯一一次真正的谈心。以前都是你说我听着，我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想法，你也从来没给过我这样的机会。这次换我说，你听着了，哦，不，是你看着了。呵呵，我们也有这样的时候！
你是个优秀的妈妈，个性强，很能干，可我做不了你期望中的女儿。30年了，我一直努力在做，可我好像永远也达不到你的要求。现在我累了，不想再做了，我感觉做的再多都是徒劳，毫无价值，一切都没有意义，都是浪费时间。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觉得活着好无趣。我每天都得去应对工作中那些我不愿面对的人，他们让我干这干那，我像个陀螺一样每天忙个不停，我的身体和大脑一样，每天都疲惫不堪。30岁了，你无数次在我耳中疯狂催婚，逼得我不停相亲，我被人嫌弃被人戏弄，整得我一点自信心都没有；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喜欢的人，我一心一意对人家好，可最后才发现人家只是拿我当备胎。我失恋了，心情跌到了谷底，我没有得到你的半句安慰，反而听到的都是指责。
我真的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吗？我真的就那么不招人喜欢？果真是，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从小就是在你的指责声中长大的，不管我如何努力，如何乖巧顺从，也总是不合你的心意，达不到你的要求。
你还记得吗？打我记事起，与学习无关的活动，你从不让我参加，我几乎没有和同学出去玩过。唯一的一次是上小学时去了同学王芊芊家。那还是暑假，她过生日邀请我和几个同学去她家给她庆祝生日。王芊芊没我成绩好，可她开朗活泼，她的家人给了她宽松自由的成长空间，这令我十分羡慕。那天，开完生日Party，王芊芊约几个同学一起去欢乐岛玩，我没敢去，其实我特别想跟他们一块去玩。可你说了，出去玩就是耽误学习，我很听话，给王芊芊庆祝完生日就回家了。但即便这样，我还是挨训了，你说我浪费时间，有参加同学生日Party的时间还不如多做两页练习册，你罚我多做了两页，你说要给我长长记性，叫我以后不要再做与学习无关的事。
我年年成绩优异，却换不来自由玩耍的时间。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羡慕别的同学。别人写完作业可以看电视，打游戏，或是出去打球，看电影，我却永远都是在上课、做题。我记得，楼下有个秋千架，有好多我的同龄人都在那儿荡秋千，他们的欢声笑语传入我耳中，我恨不能生出翅膀飞下去同他们一起玩。我多么渴望坐在秋千架上，被人从背后轻轻一推，双脚离地荡起来，那种飞翔的感觉好奇妙！可悲哀的是我从没有坐上去过一回，我只有在想象中去体会荡秋千的感觉。
因为你，我没有童年，也没有朋友。老师和同学都说我内向，不合群，你却不以为意，认为只要学习好就行。这样成长起来的我，成绩很好，但也只是成绩很好而已。记得中考前一个月，我崩不住了，我哭着对你说：“我不想再做数学题了，我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而你嘴边却只有一句话：考不上重点高中，就是社会渣滓。
我的人生，全是为了你的期待而活。你让我考高分，上重点，让我上大学选择国际贸易专业，而不是我喜欢的图书管理，我全部照做了。可这样做下来，我并不快乐。上大学后，我以为终于可以逃脱你的管制了，但根本不是这样，我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交什么朋友你都要过问，包括我和舍友闹点小矛盾，你也要插手，搞得我在同学面前头都抬不起来。我脆弱敏感，工作后经常碰壁，遇事就想退缩，想哭。我还惧怕一切的社交，每天都感觉很累很累。可是你没给过我正面鼓励，你的指责常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我感到身心俱疲。上次，我把一个合同搞砸了，主管领导冷漠地将合同文本摔到我面前后，我就想辞职了，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后再重新找工作，跟你说了，你却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妈妈，从小到大，我没有一件事情能自己做主。所有的事情，你都说是为了我好，包括你自己的人生，你都要绑架在我身上。几年前遇到了喜欢的人，你没有再婚，说是为了我好；工作本可以升职，但你舍弃了，也说是为了我好……我感觉我要是有稍稍的不如你意，就是辜负了你对我的付出，这种负累感，压得我几次想逃脱。
妈妈，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吗？鱼缸里的小鱼，每天都得到精心的照料，可两年过去，始终只有三寸长。直到有一天鱼缸被打破，小鱼被放到了院子里的水池中。仅仅两个月，就从三寸疯狂地长到了一尺！小鱼需要自由的成长空间，孩子亦是如此。
鱼缸里养孩子，注定是一场悲剧，哪怕是以爱之名。而我就是一个被圈养于鱼缸的孩子，没有选择，没有自由，任凭我怎么逃也逃不出那个鱼缸。现在，我已放弃了挣扎，我也不想再逃了。
妈妈，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希望在那儿我能自由一些，快乐一些！我把这些心里话都告诉你，不是责怪你，是想让你知道——过去，我是你的一切，希望以后，我不再是你的一切！你要有你的生活！
你的女儿 江小鱼”
我两手哆嗦，把信放下，似感到有一块巨石堵在了胸口，喉头发紧，鼻尖发酸，眼泪溢满了眼眶。我颤抖着双手抓住那位廋高警察的衣袖，想让他带我去见小鱼，可我一个字都讲不出来，我涕泪四流，只觉得天眩地转……
3在殡仪馆
在殡仪馆，我见到了我的小鱼。她静静躺在那儿，脸上毫无血色。我自言自语着，小鱼，真的就这么丢下妈妈离开了？你是真傻呀！你不知道，我只爱你，只愿你能好好活着呀……妈妈只爱你……
一股阴冷的穿堂风从一扇门吹了进来，我悚然一惊，我隐约听到了小鱼的声音，她飘浮不定，犹如远方传来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