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寻我的双腿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梦境镶着白边,那是白炽灯的颜色。双眼是灵魂的窗口,而梦境却将其闭合,我们因此流离失所,渐渐游离在迷失的荒芜,找不到自我。
我挣扎地从梦中醒来,白炽灯的光线犀利刺眼,我抬起手遮住眼睛,想翻身,却发现自己的腿不听使唤了。那两条“木棍”始终老老实实待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就好像自己除了上身的器官以外,便什么都没有。
我有些着急,心想着是不是腿麻了。我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轻轻敲打自己的腿,但却还有痛觉,只是动不了了。我有些疑惑,但也并不惊慌,因为我时不时就会控制不了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有时候是双手,有时候是眼睛,有时候是嘴巴,只不过这次,轮到双腿了。
“这下麻烦了。”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翻转过来,用双手支撑着前进,想要去拿床头柜上的烟。烟民就是这样,天大的事,点根烟再说。
幽幽的蓝烟被我的一口浊气吐得溃散开来。窗外的喧嚣好像融化在烟雾之中,清晨的吵闹声缓缓袭来。
父亲是个街边炒河粉的小商贩,母亲就在旁边打下手。因为手艺好,生意也做得红火。每天早上,我都在一阵喧嚣中醒来。
正抽着烟,我回忆起以前控制不住身体的时候,都尽量躺在床上不动,睡一觉就好了。我从未和父母说过这样的情况,虽然生意好,家里并不是很缺钱,但像这样的怪病谁知道会花多少冤枉钱来治,所以我只是默默忍受着控制不了身体的怪病。
随着烟雾吸入肺中,喉咙被一股浓烈的热气穿过,我发现我好像能够感受到我的腿了。
我尝试着将膝盖弯曲,但弯曲的却是脚腕。我尝试着弯曲脚腕,弯曲的却是膝盖。
“啧,真想把脑子切开,让它自己来看看自己做了些什么。”
此时的我已经忘了自己手上还夹了根烟。
我一边小声念叨,一边闭上眼睛想着一定要先弯曲脚踝,再弯曲膝盖。来来回回在心里念了好多遍,这才开始行动。结果很顺利,膝盖先弯了起来,脚已经踩在床上了。我紧接着使劲挪动屁股,腰以一个极其夸张的伸展程度将整个人拖了过来,总算调转了个方向,对着房门口。
我长吁了一口气,刚准备控制脚上的肌肉站起身来,但却是大腿的肌肉猛地收缩,顿时抽了筋。一吃痛,手上的烟却掉在了床上,烫了个大洞,但是我已经没有心情去管了。我又躺了下去,想把腿抱到胸前,大腿刚刚用力,结果却是一脚踢了出去,韧带一股撕裂般的疼痛席卷了我的全身上下。
“草!!!”
我怒狮般的吼叫声打扰了这个忙碌的清晨。
“怎么了,怎么了,出啥事儿了?”
母亲一边把手背在身后擦拭着水渍,一边焦急忙慌地问道。
“抽……我抽……那个。”
我结结巴巴讲不出一句话来。母亲赶忙跑到我身边,看着大腿的肌肉在皮肤内拧转着,这才知道原来是抽筋了。但是转过头一瞥,发现幽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连忙一边拿起香烟将其熄灭,一边安慰着:
“放松放松,不要动,马上就好了。”母亲在床边蹲下,拿来一个凳子将我踢出去的腿放在上面,没过多久抽筋带来的痛苦便消失殆尽。
父亲这才急急忙忙从外面赶过来,一进门便看到我大汗淋漓躺在床上,一只脚踩在地上,一只脚搁在凳子上,空虚得不像个年轻人。
“丫的,你就不能锻炼一下?起个床都能给你搞成这样,你看你老爹我,一大早做了一两百份炒河粉,换你这小崽子早见你爷爷去了。”
父亲说完摇了摇头,转过身准备继续做他的炒河粉去。在这时我叫住了他:
“送我去医院,我感觉我脑子出问题了,控制不了我的腿……”
我将刚刚的情形说了一遍。不能再忍受这样的痛苦了,今天是情人节,以前发病时没女朋友倒还好,这次本打算和女朋友出去约会,结果腿是这个样子还怎么约,如果跟女朋友扯皮谎称今天有事,又不知道要哄多久,还不如去医院把这老毛病看看。
听完我的讲述,父亲脸色凝重,母亲则是一脸担忧。
“臭小子,不他娘早点儿说,你爹爹我缺这么点儿钱?我就算是一早上做一千份炒河粉都要给你治好咯。给我换衣服去医院,麻溜儿的。”
父亲说完转身向外走去。我家就住在街边,平时开门做做生意,吃饭睡觉,洗衣做饭都在这里。父亲将身上的围裙解下来,一边向众人道歉一边着手关门。母亲则在我旁边看着,免得我控制不住的大腿又踢了出去。
不久后,父亲背着我,母亲在旁边扶着,医院并不远,没走多久就到了。于是我又跟医生说了一遍自己的情况,医生对于这样的病是闻所未闻,只说可能是大脑神经出现了问题,要检查一下。结果什么检查都做了一遍,什么脑ct,核磁共振,还有脑电图、脑脊液的检查都包括进去了。医生拿着检查结果看了又看,一会儿在光下举着,一会儿在桌子上仔细观摩,但就是没发现有什么毛病。于是医生改口可能是腿出了毛病,又做了一系列的检查看看腿,结果医生还是拿着检查结果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就是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你们的孩子从身体上来看很健康,我怀疑是心理上出现了问题,你们再去神经内科去看看吧。”
于是我们仨人再次赶去神经内科。医生问了我很多问题,但结果都显示无论是从身体上还是心理上,我都十分的健康,完全没有毛病。
忙活了一上午,如果要把医生强烈推荐的高级轮椅算上的话,这一趟花了两千多。
我坐在轮椅上给女朋友拍了一张照,表示无可奈何。然后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出去。我也不甚在意,反正大概率明天就好了,本来不想花那冤枉钱买轮椅的,奈何父母硬是要买下来,我也没有办法。
控制不了自己的腿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在家几乎动都不敢动。下午的窗外很明朗,街边叫卖的声音已经平息,路面上铺满了阳光,已经入夏了,气温却不十分燥热,反倒是宜人。
我对着窗外发着呆,父母继续在外面忙活。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得这样的病。
人的内心是个矛盾的东西,肉体带来的欲望和灵魂深处的谴责并不能做到完全一致,它们总是相互依存,却又彼此厌恶。而作为肉体与灵魂的容器,我们对此一无所知。而好像每当肉体与灵魂出现缝隙之时,我便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正回忆着种种发病的可能性,房门被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我的女朋友雪。
“怎么,以为坐个轮椅就能逃掉?今天咱们就在你家约会,反正叔叔阿姨都知道,情人节你必须陪我过。”
雪的声音坚定有力,不容拒绝。我声也不敢吭,用手使劲抡着轮子给她找来凳子坐下。
雪听说我的腿出毛病了,只当是崴了脚,带了些水果零食过来。两人窝在一块儿喂来喂去。母亲就在门口悄咪咪盯着看,时不时招呼父亲过来,两张皱巴巴的脸挤成一团,里面的人卿卿我我,外面的人有说有笑。好像今天上午什么都没有发生。
雪一边把葡萄送进我嘴里,一边问:“今天看新闻了吗?一个老人心脏病发作摔倒在路边,都没有人去扶他一下。结果就那么死了”
我嚼着甜蜜蜜的葡萄含糊不清:“这事都老掉牙了吧,见怪不怪了。”
“可你不觉得心疼吗,你知道的,我是护士。要是我在旁边肯定会给他做心脏按压,起码不会死得那么快吧。”
“要换做是我,绝对不会做什么,我只能给他打120,其它的我什么也做不了,也不关我的事。”
雪顿时将葡萄放下:“什么叫不关你的事,那是一个生命啊,你懂不懂什么叫生命啊?”
我不缓不慢地:“他是个生命没错,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不会急救措施,别把你护士的那一套责任强加在我身上,我连自己都是个病人,我还能管别人了?”
说完我又将葡萄拿起来,一颗一颗往嘴里放。
“你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没意思。不跟你聊了,我走了。”
雪站起来,转身就走了,好像路过。许是走得太快,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房间里还有雪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但又好像是幻觉。我有些失落,觉得至少应该配合一下。但我也确实是如此想的。我只是说出我所想的东西,这难道还有错?
我没再多想,我和雪自从在一起以来便是这样,每次闹得不愉快,一言不合就走了,但第二天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模式。或许是我太过无情,世人的生命稍纵即逝,人们总叫我去同情,可我为何要去同情一件本该如此的事?人们总是如此不可理喻。思想是过滤后的泥水,而理性便是那张滤网。死亡本就是一件无法避免的事,我插手与不插手,又有何关系?
我不再去想雪,把注意力放在腿上。两条弯曲的“木棍”静静挂在我的身体下面。突然觉得,不是我控制不了我的腿了,而是它走了,明白吗?它走了,而我要做的便是找寻它而已。
我坐在窗前发了好久的呆。但还是控制不住去想雪说的话。这时候,夕阳拿起画笔,将蔚蓝的天空描得火红,它又画上几只匆匆而过的飞鸟,夕阳为其赋予了生命,正如我们一样,我们的生命从来都是被赋予的,而我们唯有献出生命,才能得到生命。我们对于死亡三缄其口,讳莫如深。死亡其实不过是一座桥,桥下有人挣扎而活,桥上有人轻率而死。
暮色昏沉,晓风残月,月光抱着我入睡。我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是面向教皇的朝圣者,颀长的身姿被深不可测的长袍包裹,衬得他愈发庄重,我跪倒在他的脚下,忐忑地准备接受灵魂的洗礼。我像个劣俗的鄙人,而他是圣洁的上帝,我渴望他的高尚,他给我一汪污水,说:“在世人中间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
恍惚间我有些分不清那是恶魔的低语还是上帝的眷顾,梦境的边缘渐渐被白色的痕迹所侵蚀,随即铺满我的双眼,我闭上眼是白色的海洋,我睁开眼却是黑暗的荒漠。短暂的梦境总是让人记得更加清晰。
我驱动着轮椅走到桌前,写下了梦里教皇最后说的那句话,隐约在哪里见过,好像是在尼采的书里看过的。我不明白梦境的含义,只是冥冥中感觉到这句话很重要。
我知道父亲今天早上并没有开门做生意,因为没有听到熟悉的喧哗声,母亲在房间外走来走去,拖把浸湿后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嚓嚓作响。天空还未明亮,我有些恍惚,凌晨的天空与傍晚的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习惯性地从床上坐起来,刚想动一下我的腿,却发现比昨天更加严重了。昨天我只是有些紊乱,今天却是几乎感受不到一丝一毫,俨然两根真正的棍子。我开始害怕了,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病情持续两天的情况,更多的是半天就能恢复原样。我尽量抚平自己内心的恐惧,不让自己再去想我的腿。
我爬上我的轮椅,思绪随着朝阳一同缓缓升起。我是个劣俗的朝圣者,但我渴望高尚,什么叫做高尚?上流社会人士在高级餐厅里进食就叫做高尚,而我们吃着在街边买的炒河粉便是低俗。不过就是如此一回事,我想,我们自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已经被打上低俗的烙印了。
我还在思索,便听到父亲的大声嚷嚷:
“都过来都过来,有个天大的好消息!”
我打开房门,母亲正杵着拖把,我和她对视一眼然后向父亲走去。而他已经等不及了:
“他娘的,天佑我们家啊,明白吗?今天有个客人,说我做的炒河粉是一绝,邀请我去市中心的高级餐厅做炒河粉。我一开始不信,可你们猜后来怎么着?”
我和母亲又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我说我不信,然后他就给我留了个名片离开了。但我心里还是痒痒啊,于是我拖人去问,发现那人竟然是市中心那家新开的豪华餐厅的总经理。他这次出来正好是准备招厨师的,我给他打了电话,他还真他娘的同意了,咱家要发财了!”
父亲激动得满脸通红,而母亲也已经欢呼雀跃起来,说着今天必须要她来做饭,然后拿着菜篮跑出去买菜去了。可我坐在轮椅上,又想起昨晚做的梦,沉默着不说话。父亲以为我是在担心我的病情,于是拍着我的肩膀:
“放心吧,儿砸,等你爹爹我在外面赚大钱了,还怕治不好你这小病?爹爹就是耶稣,你知道吧,放心好了。你现在该干嘛干嘛,昨天不是和雪闹得不愉快吗?赶紧把她叫来,爹爹带你去她家提亲。”
我看着父亲久久说不出话来,觉得他大概是疯了。我推脱了父亲强烈要求的提亲,但还是决定把雪叫过来。而父亲则出门去谈他的合同了。
雪像以前那样,来到我的房门口。只是这次她带了把吉他,我分不清吉他的好坏,但我看了一眼吉他的包装袋,我敢肯定一定很贵。
“带把吉他来干什么?”
“弹啊。”
“那你给我来一曲。”
“我不会。”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吉他。
“我也不会。”
“你小时候不是学过?你还说你要当转世黄家驹呢。”
我觉得她有些不讲理:
“小时候说的话谁还会在意,我早就忘了。”
“那不是理想吗,你连理想都会忘记?”
“小时候说的话不叫理想,叫做梦。”
雪不再回话,转而坐在我身边陪我看电视剧。说是陪我,倒不如说是我陪她。我看着电视里的古装美人挥舞着刀剑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家庭伦理剧,甚感无聊,但又不敢说不好看,因为我看见雪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屏幕上动也没动过。
不知过了多久,看了一集又一集,我已经困了,雪的眼睛始终盯着屏幕,但她却突然开口:
“为什么不学了,你很喜欢吉他不是吗?”
“老师整天叫我们弹同一首曲子,什么都不教,我觉得学不到什么本事,就懒得去了。”
雪又沉默了,盯着屏幕。她弯着腰,好像要将脑袋伸进去。我趁机后仰,悄悄望向窗外。不知名的鸟儿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叽叽喳喳,我看着那把吉他,想起小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怕,看着火红的夕阳又要落下,思绪随着云层一同跌落,融入灿烂的晚霞。
雪又是猝不及防地开口:“你没有坚持梦想的勇气。”
我不知如何作答,她不再盯着屏幕,反而盯着我的眼睛:
“你不是觉得学不到什么本事,你是个失败者,如此而已。”
我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竟有些害怕,那感觉就像记忆中的晚霞跌落在我眼前。不知为什么,我想起梦里的教皇,雪现在就像他一样庄严。但她并没有紧盯着我不放,而是转身就走了,留下她带来的那把吉他和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我望着那把可以称得上是豪华的吉他,吉他做工很精致,线条优美,像水流过一般,木质原生的颜色覆盖了全身,琴颈很宽,但很细,半椭圆的黑色护板像一块晶莹透彻的玉石,看起来低调又不失贵气。我想着,好像吉他都比我贵。
太阳缓缓升起又悄悄落下,树木向沉默的天空挥手,当作是与夕阳的道别,它好像在掩饰着什么,杂乱无章的枝桠握着茂密的叶片迎风摇摆,天空回应它以不明所以的哀嚎。我突然觉得我跟它很像,我也在掩饰着什么。我回想起雪说的话,呵呵,我是个失败者。
想到这儿,我感觉好像快要找到我的腿了。毫无知觉的下半身已经能够感知到了,只是像昨天一样,有些紊乱。
父亲已经回来,但他脸上没有丝毫疲惫可言,反倒更加兴奋。他将家里所有的锅碗瓢盆都一一打包,母亲看到了问他做什么,父亲却是手舞足蹈:“从今往后咱们不用在做这些个低俗的东西了,你老公我现在是高级餐厅的厨师,这些东西怎么配得上我?等过几个月之后,咱们就换个房子,搬到市中心去,住在街边?切,俗不可耐。”
说着说着就将打包好的用具一齐扔了出去,扔出去的,是他半生的心血,可他半生的心血此时此刻在他眼里却是俗不可耐。我和母亲呆呆地看着他忙上忙下,好像刻不容缓。
我想起我说过的话,我们自从出生起便打上低俗的烙印了,可我看着父亲却又十分迷茫,低俗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是否在出生时连同着父亲一起被烙印上劣俗的标签,又是否在这一刻将其狠狠撇下?看着自我出生起便已经存在的东西被父亲丢了出去,我却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扔了进来,扔进我的内心。
对于父亲的行为,我有些看不下去,但也不曾阻止,反而是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我划着轮椅来到桌前,看到那天梦后写下的话:在世人中间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我转身去倒了一杯水,然后点上一支烟猛地吸了一口,乳白色的烟灰零零碎碎地落下,有那么一两片落进了杯子。烟灰像一条迷失在海面上的船,在淡黄色的灯光下漂浮着,我盯着水杯看了许久,父亲忙碌的噪音还未停止,我听得到母亲的劝诫,她好像舍不得那些跟随她十几年的锅碗,但父亲却什么也听不进去。随着喧嚣声入耳,我喝下了那杯漂浮着灰尘的水。我很爱干净,但我很渴,这便够了。我渴时它就是尼罗河底的圣水,我不渴时它即便是菩萨赐予我的甘露也不沾一滴。高尚与低俗不过是如此一回事。
喝完我想去睡觉,却突然发觉我的双腿渐渐听从我的使唤了,但又好像哪里不对,膝盖下意识地弯曲,使我站立。当我想要去走到床前去睡觉时,双腿又开始它的妖术,拖着我的身体向外走去。我打开房门,父母已经回房睡觉,整个屋子空荡荡的,我的脚步也变得轻飘飘的。我感觉世界也随着我的脚步变得空旷。
我走出去,看到雪正站在外面,不免有些诧异,我不知道她是一直等在这儿的还是刚刚才来。
“你怎么在这儿?”
雪的脸上有些泪痕:“心情不好,叫你陪我出去走走,本来看你腿有毛病还有些犹豫,没想到你已经好了。怎么样,出去?”
我点点头,和她一同走了出去。我的双腿在雪的身边时就显得格外听话,我甚至怀疑我下半身的腿到底是她的还是我的。
我们穿过钢筋水泥所铸就的森林,来到森林外的河边,河堤修得高且长,树木都躲在河堤上,我就和她走在河堤下。此时的河边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傍晚时分的热闹随着夕阳收回残照之际渐渐沦为清冷。我和雪久久无言,沉默拖着我的腿。
我看见远处也有个人,好像是个女子,她站在河边,双手抱胸,晚风吹起她的衣袖,青丝袅袅。雪在这时停了下来,和我并肩站着,望向已经睡着了的河水。
“还记得我昨天和你说过的生命?”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点了点头,等她继续:
“今天在科室里值班时有个人死了,不是自然死亡,是他的家属悄悄将呼吸机关掉了才死。”
晚风又来了,它是个懂事的孩子。
“你可有思考过死亡?”
我沉默了一会儿:“死亡是命运。”
雪摇了摇头:“不对。死就是生,生也是死。”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她很悲伤。河边长着一簇簇芦苇,随着晚风微微倾斜。月光照在我俩身上,忽略了远处的女子。河水很黑,你看得到它在流动,我总以为水是蓝色的,但它其实是天空的颜色。
我转过头去,看向远处的女子,她弯了弯腰,手捂着嘴,好像在哭,嘴里间或喊着什么,或许是某个人的名字,又或许是某一刻的悲痛。其实深夜的河边不乏见到这些人,我也常常在心情不好时不自觉地走上这条河边的小路。
她哭着,喊着,渐渐向着河水走去,我意识到有些不对,我拍了拍雪,示意她看过去,雪的反应很激烈,几乎是在一瞬间,她狂奔着朝那名女子跑去,将我撇在原地。我想要快步跟上她,但我的双腿好像又失去控制了,只是控制着我的身躯缓缓前进,好像走向死亡。
我只得定睛看向远处,雪已经快要走到女子的身旁,可女子却已经注意到她了,紧接着她朝我们笑了笑,转过身去,随着悠悠的晚风,对着平静的河水一跃而下,随着她落下去的身影,我看得到月光将被风从她脸上刮下来的眼泪照得透亮。
我感到害怕,那可是一个生命啊!我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抓,但我的腿完全不受控制,它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我又弯下腰用手去拔我的腿,可它逃跑了,我找不到它了,任我如何使劲,它却丝毫不动。而那位女子已经沉入河水里,她落下去的那个地方还在咕咕冒着水泡,不善水的雪站在原地怔怔出神。我扯着嗓子叫雪赶快报警,然后拿出手机叫救护车。做完这一切,河水已经归于平静,好像那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抱着我的腿坐了下来,雪也走到我的旁边。河水叮零作响,伴随着我的哭声。也不知哭了多久,我的眼前冒出了浅浅的红色的光影,而救护车的鸣笛声也在我的耳边由远及近。
我突然抓着已经花了的脸不明所以地喊叫:“那是一个生命啊!”
雪的声音却显得很平静:“不,那是一个死亡。”
我望向她,她并不像她的声音那般冷淡,只是看不出表情来,泪水却已经沾满了她的脸。
我们听着警车和救护车的越来越近,但除了望着河水便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雪说:“她就死在你我的面前,你是否无动于衷?”
接着她从我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又放进我的嘴里。我停止了哭泣,晚风调皮地将烟吹进我的眼睛里,我闭上眼,眼睛的肿胀催得我流下了几滴不知是悲伤还是疼痛的泪。
我知道我已经找到我的腿了,它就在我的下半身,从来没有离开过,只是我看不清它。河面越来越平静,不知是晚风抚慰了它,还是它一贯如此。我望了一眼月亮。
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她看起来真的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