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故事全评报我是来搞笑的

鸡毛仙

2018-05-26  本文已影响1055人  雨凉城

劣质的瓷碗刚刚掀开一条缝,一枚雪白的鸡毛便冲出了黑色瓦罐,飘浮在了空中,不升不降。反而不停的颤抖,仿佛将死之人于梦中见到黑白无常拿着铁链来索命那样。

忽然,鸡毛止住了颤抖,停在空中一动不动,像是被人拿胶水粘在了空气里,又仿佛是它身上生出了根长在了那里。

鸡毛不动,李先生的婆娘马茯苓也不敢动。她不仅不敢动,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能死死地盯着那根鸡毛,仿佛盯着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金公鸡。

突然,鸡毛动了。

只见它像个体操运动员一样,使劲将大头往下按,然后用力绷直双腿向上一伸,整个儿身体就垂直地面了。接着它向左边摆动了一下,又向右边摆动了一下,像是人与人之间分离时的挥手致意。

“娃他大,你别吓我!”马茯苓心里咯噔一下,手中的粗瓷碗便掉在地上,一声闷响,碎成了几块。

伴着这声闷响,白光一闪,那鸡毛如一支离弦的箭,飞出了偏窑,飞上了地坑院,向北飞去。

一九六六年,七月。

一条如麻绳的路从李家咀子垂了下来搭在范川里,将去往李家咀子的行人如蚂蚱般拴在了一起。

虽说是路,却处险境。一侧是绝壁,一侧是齐崖。过往行人走此路时,常常胆战心惊不敢大意,生怕做了齐崖下的野鬼。

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范川就流传开了这么两句顺口溜:惊不惊,范李路。奇不奇,白毛鸡。

范李路的“惊”你们听我说了,那白毛鸡的“奇”你们知道吗?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现在有两个人正好要去见一见白毛鸡的“奇”,咱们顺路去看看。

范李路半道上有一棵老槐树,是范李路上唯一的一棵树。老槐树斜斜地从绝壁里长了出来,树身越长越粗,又碰上了几次绝壁坍塌,竟成了土埋半片的天然凳子。冲天而长的树冠便成了一把巨伞,这带伞的凳子便成了来往行人歇脚的不二选择。

现在有两个结实混圆的屁股就坐在这“凳子”上,一左一右,左边的屁股小,右边的屁股大。

左边屁股小的先发出声来:“嫂子,你从达些来?”

右边屁股大的搭腔:“我从纪村来,妹子你呢?”

“我从申家来。”

“那咱两个村子中间隔了二十里路,你来的时候还要经过我村里哩!”

“就是的!”

“我来的时候咋没见你?你也是寻李先生?”

“我先到范川里我舅家去了一下。怎么!嫂子你也是来寻李先生?”

“嗯!我听人说李先生算下的事准得很,我有些事问一下。你是咋了?要问啥?”

“我听人传的,把李先生都说成神了,啥事都知道。我想去一问下我外前人的病。”

“啥病?”

“说是病……其实……可能是……”

“妹子,歇得差不多了,咱赶紧赶路吧,不然赶天黑回不去了。我屋里就这一身衣服,我要是回不去,娃他大黑了烧炕都没啥穿。”

“那我哥咋不来寻李先生?”

“外前人嘛,有些不相信这些东西。咱快走吧!”

“好。嫂子,咱走。”

屁股小的起身去扶屁股大的。屁股大的起身时从腿边拎起一个篮子。

“嫂子,刚都忘了问你叫啥?”

“我叫马彩霞。妹子你呢?”

“我叫申小萍。”

马彩霞与申小萍便一前一后地往李家咀子走去。才走了没几步马彩霞便停住了脚步。

“嫂子,咋啦?”跟在马彩霞身后的申小萍见状赶紧问道。

“没……没事,妹子你往后走几步,咱俩再去一下大槐树那里。”

申小萍尽管一脸疑惑,还是陪着马彩霞回到了大槐树旁。

只见马彩霞将挎在胳膊上的篮子取了下来,数了数篮子里的鸡蛋。从中取出了五个鸡蛋,小心地藏在了老槐树下,拿草盖住了。

“嫂子,你这是干啥?”

“这些鸡蛋,我攒了两个月。今儿来寻李先生,就全拿上了,准备给李先生。可……这万一李先生算的不准,这鸡蛋就糟蹋了。我留下五个,后天我娃过晬子。”

“嫂子,我懂。这下咱赶紧走吧。”

“虽然咱嘴里说要赶紧走,可也要当心脚底下,这条路每年不收几个人就不安稳。”

“嗯!咱得小心!”

马彩霞与申小萍走进李家咀子时已经到了中午。第一次来李家咀子的两人双眼一抹黑,不知该怎么走。

“你说咱俩,来的时候都没打问一下李先生屋里在达些?”

“可不是么,嫂子。再说这精光晌午的,连个能问路的人都没有。”

两人一时没了主意,怔怔地站在热浪里发呆。

马彩霞忽然伸手一指说:“妹子你看,那不是个碎娃!”

“真的!咱去问一下。”

两人急忙跑向那个在洞子口玩耍的小孩。

“碎娃,你知道李先生屋里在哪儿吗?”申小萍抢先问。

“你寻李先生做啥?”玩泥巴的小孩反问。

“问个事。”

“问啥事?”

“你个碎娃,说了你也不懂。”

“你不说我也知道。算了,我引你俩去。”

俩人便跟着这小孩在村中东拐西绕,十几分钟后小孩停在了一座地窑院的崖边上,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先生爷,有人寻你!”

“蛋娃,叫人从洞子下来,你回去吃饭去。”地窑院里有人答道。

“洞子口在那儿。”蛋娃伸手指了一下洞子的入口,转身朝 原路跑回去了。

长长的洞子如一条磨的光滑的扁担,挑在两头的是一大一小用光编成的框。

“你俩谁屋里有事?”声音是从地坑院中间的正窑里传出来的,乍听还分不出是男是女。

“我俩都有事。”申小萍赶紧答。

“那一个一个来,年龄大的先进来,年龄小的在外头等一下。”

马彩霞拎着篮子抬脚挎过门槛迈进了窑里。

“把门闭上。”

马彩霞关上了门,走到了炕前。

借着正午窑门上高窗打进的光,一个身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人便在炕上清晰起来。他左手拿着烟锅子吞云吐雾个不停,右手拿一把木疏子慢慢地疏着头。疏一下头,闭一下眼,似乎很享受。

“你想问啥事?”李先生吐完口中的烟问道。

“我想问一下我外前人的病有没有啥好方子治?”

“不急,你先坐下,慢慢说。你外前人咋了?”

“也不知道是咋了?过了正月十五就得了个脚疼的病,一天到头的疼。疼得白天干不了活,晚上睡不着觉。医生寻了好几个,汤药也没少煎的吃,就是不见好。所以我来问一下李先生我外前人这是啥病?”马彩霞顺势坐在了一只三条腿圆凳上。

“哟!到今儿已经有快七个月了……”

“就是的,我早就给他说可能是撞了邪了。他不听,也不信,更就不愿意我……来……寻……你……了……”马彩霞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就只能看见嘴动了。

“你外前人不叫你来,你还来?你不怕回去了他打你?”李先生在炕沿上掸着烟锅子问道。

“现在都啥时候了,还管的了这些。先把人治好才是要紧事。他万一要是瘫了,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肠了。”

“就是!”李先生又重新装满了烟锅。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知道啥事都难不住你李先生,你给我外前人禳之一下。”马彩霞小心地拎起盛鸡蛋的篮子轻轻地放在了李先生坐着的炕沿上。

“你这是做啥?”李先生噙着烟嘴问道。

“外前人病的日子长了,屋里也没啥拿的,李先生你不了嫌。等我外前人脚好了,我再来好好谢承你。”马彩霞又轻轻把篮子往炕里面推了推。

“你外前人脚疼不是得病了,而是他大的坟里进水了,水把他大的脚泡了,他大就来问寻你外前人哩!”李先生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后说道。

“那咋攘治?”

“你回去寻人把他大的坟起了,重新给箍个墓,再不要叫坟里进水就好了。”

“成!成!能成!我这就回去寻人起坟。”马彩霞说着起身就要走。

“再一个,逢年过节不要忘了在十字路口泼洒献饭。”

“嗯!记下了。我先走了。”

马彩霞将要跨过门槛时被李先生喊住了。

“等一下。”

“李先生,你还有事?”马彩霞回过身来问。

“也没啥事,就是给你说一下,回去的时候不要忘了放在大槐树底下的五个鸡蛋。”

马彩霞也不知听见没有,急急忙忙转身就走。腿却没抬起来,脚绊在了门槛上,狠狠地摔倒在院里。

等在院里的申小萍见状,赶忙过来扶起。

“嫂子,你这是咋了吗?咋跟个月娃子一样还跌跤?”

“没……没事,可能是饿的,腿上没劲。我先回了。”马彩霞拍了拍身上的土,穿过洞子,上了崖背子。

“年龄小的,你进来。”

申小萍心里想:马彩霞怎么就摔倒了呢?

正想着,听到李先生喊,赶忙抬脚迈进窑洞里。

“你是要问啥事?”

“我……我……”申小萍看着正坐在炕上数鸡蛋的李先生,不知道怎么开口。尽管她来之前在心里劝了自己无数次,但是此时此刻还是感觉自已有些说不出口。

“你是结巴吗?我可治不了结巴!”李先生笑着说。

“我不是结巴。就是……就是有些难为情。”不觉间申小萍的脸已红了。

“你多大了?寻下下家了吗?”

“我十八了,结婚一年了。”

“这不就是,你都是结了婚的人啦,有啥不好意思的?你要是实不好意思,你就回。”李先生数完鸡蛋后又抽起了烟。

“我……我想要个娃?”申小萍说出口后常舒了一口气。

“啥?”

“要个娃!”

“这是你和你外前人的事嘛!你寻我干啥?”李先生疑惑地问。

“我俩结婚一年多了都没怀上。老人们说我命里没娃,我不信。我听人说你李先生本事大,所以才来寻你李先生嘛。”申小萍用乞求的语气说。

“我本事大,也给不了你个娃呀!我是去给你偷!还是去给你抢?”

“李先生,你甭着气。我不叫你去偷,也不叫你去抢,只求你能带我去娃娃涧里寻一个。”

“娃娃涧是啥涧?我咋不知道里头还能寻来娃娃?你听谁说的?”李先生将未抽完的烟锅放在了炕沿上。

“李先生,你莫哄我。我都听我庄里杜新民说了,他屋里人上月刚生下的娃就是你李先生从娃娃涧里寻下的。”

“别听他胡说,没有的事!”

“李先生,你也知道在咱这地方,屋里人要是没生个娃,出门连头都抬不起来。生下娃的那些屋里人能拿唾沫把人淹死。我求求你了!”申小萍说完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李先生见状,一个箭猛子从炕上跃下,来扶申小萍。

“女子!你这是干啥!快起来!”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你先起来再说。”

“哎!我一想以后生不下娃的恓惶日子,都不想活了。今儿撞死到这达算了!。”

申小萍说完就直直往炕头上撞去,吓得李先生一把把她拉住。

“好了!我算是服了你了!我就算是豁出这条命也带你去还不行吗!你甭再寻死觅活了!”

“李先生,你说话算话?”

“算话!”

“这是我给你准备下的两块钱,你拿上。”申小萍急急忙忙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绿色两元纸币。纸币正面的车床工人穿着的工作服已经看起来皱皱巴巴。

“不要。”

“李先生,你为啥不要?你是不是嫌少?你甭嫌少,先拿上。等娃生下满月了,我再好好来谢承你。”

“我不是嫌少!”

“那是咋了吗?你是不是想反悔?刚才是不是你哄我的?”

“谁哄你了?”

“那你为啥不收钱?你不收钱,我不放心。”

“你这钱是买我的命来了嘛!”

“咋买你的命了?我是寻你给我寻个娃么。你把钱收了,我就放心了。”

“你有啥不放心的?我还能跑了?”

“那不一定,人都知道你李先生本事大。你想哄个我还不是像耍一样。”

“好!好!好!我收下。这钱正好可以留给娃她妈料理我的后事。”李先生苦笑着说。

“李先生,你咋净说丧气话。咱们几点去娃娃涧?”申小萍着急地问。

“你不了急,我去准备上些东西,不然咱们空着手去?”

“好,你去准备,我等着。”

“哎!我没问你,你黑了不回去,你外前人不寻你?”

“我来的时候给他说了,是去范川里我舅家,看我舅和我妗子,今晚就住在我舅家,明天回去。没说来寻你。”

“哎!你这女子,叫我说你啥好!”

申小萍笑了笑没回李先生的话。

“茯苓你来,你和这女子说说话,我出去一下。”

“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从偏窑里走了出来。

李先生已走出了正窑,申小萍还坐在正窑里。

“茯苓,你过来一下。”

“他大,咋了?”

“这是两块钱,你先拿上。哎!算了,明早上我再给你,我先拿上。”李先生硬生生把原本伸出去的手收了回去,原本就皱了的两元钱更皱了。

申小萍与马茯苓两个人从家长里短聊到田间地头,又从田间地头聊到了家长里短。也不知道是聊了多长时间,只见得夕阳余晖已将地坑院中的钻天杨涂成了金色。仍不见李先生回来。

“嫂子,李先生没说啥时候回来吗?”申小萍有些等得不耐烦了。

“他走的急,我没来的及问。妹子,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拿个馍?”马茯苓说完就去偏窑里取馍了。

馍取来后,申小萍却一口也没吃。她现在只关心李先生何时回来。

终于,在夕阳的余晖即将散尽的一刻,李先生踏着沉稳的步子走进了窑里。

“都准备好了?”申小萍急切地问。

“基本好了,我再取个东西,咱们就去。”李先生说完后从炕头的木箱子里拿出了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装进了褡裢里。

“走!”

“好!”

申小萍跟着李先生出了门,上了崖背子,往村外走去。眼看着就要出村时,他们的去路却被人拦了下来。

“干大……快……快……救人!”

“拴怀,咋啦?慢慢说。”

“我哥好像中邪了,在屋里发疯呢,快不行了。”

“好端端的,咋中邪了?”

“今天我哥回来的时候图省事从坟地里打截路过来啦!”拴怀边说就边扯着李先生的袖子要李先生跟他走。

“你莫址,我跟你走。”

“李先生,那我咋办?”一旁的申小萍急忙问道。

“你要么跟我一起去,要么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那,那……我等你。”

拴怀家距村口不足百米,没几步路就到了。李先生率先进到拴怀家窑洞里,看见拴怀的兄长拴柱正在就着凉水吃玉米面饼子。一口气连吃了八个饼子,喝了十碗水,还不见饱。反到是一个劲的喊饿,一个劲的要吃东西。

李先生想上前看一看具体情况,不料拴柱扭过头来冲他魅邪地一笑,吓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忙从窑里退了出来。顺手在院中的桃树上折下两支桃木条,再次走进了屋里。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对着拴柱就抽,拴柱起初还试图还手,想打倒李先生。怎料已年近半百的李先生身轻如燕,闪转腾挪间已避开了他的双手。李先生手中的桃枝越挥越快,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拴柱身上。拴柱渐渐地就没什么还手的机会了,只能痛苦地在地上打滚。边打滚边喊:“姓李的,你狗日的要遭报应的。”

拴柱骂的越恨,李先生就打的越重。直到拴柱的嘴里有气无力地说:“干大,别打了。我是拴柱,我是……拴柱。”才有人赶忙拦住了李先生,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拴柱的父亲杜建林。

“他干大,再不敢打了,娃不糊涂了,再打就把娃打伤了。来,你吃一锅烟,坐下歇一歇。”

李先生便扔了桃木条,接过了烟锅子。

黑夜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口袋将申小萍装了进去,申小萍便与白昼的一切事物两地分隔了。

越系越紧的口袋使原本就心慌的申小萍更加的不安,更加的害怕。她担心李先生不再回村口来找自己,更不会带自己去娃娃涧了。那自己以后的生活就会像现在这样,孤独地处在黑暗中,看不清脚下的路,看不见远处的光。

但现实是,她看见了光。于其说是光,不如说是一个光点。而这个光点就飘忽在黑暗中,忽明忽灭,忽左忽右地向申小萍奔来。

申小萍只听人说到过夜间的鬼火,但她并没亲眼见过。她现在打心底里认定,那忽闪着向自已奔来的就是鬼火,而且是冲她来的。一想到这里,她的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光点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已害怕到了极点,却不敢大声呼喊。她怕已在噪子眼的心脏会被自已一口气呼出来,那样自己不就死了么。

光点丝毫不顾申小萍的害怕,横冲直撞地奔向申小萍。申小萍已骇的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抬脚跑,忘记了一切可以求生的手段。她已像一个战士一样,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她又猛地醒过来,在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响:你还不能死,你还没生下娃呢,无论如何得先生个娃再死。正是这话在不觉间又给了她力量,她心里又充满了希望。

但她转念又一想:自己若生下了娃再死,那谁来养活娃儿?他们会对自己的娃好吗?想得这里,她又觉得万念俱灰了。与其生下娃儿,让娃儿受罪,不如从一开始就不把他带来这个人世。她忽然觉得,自己要个娃儿的决心没那么大了。心里绷着的那口气便泄了一大半。

“哎!瓜女子,发啥呆呢!赶紧跟我走!”

“啊……”申小萍啊地一声喊了出来,才看明白那飘忽的“光点”竟然是李先生烟锅里正燃着的烟,跟随着李先生的吞吐发生明暗变化。

“咋了?你叫唤啥?”李先生并没停下脚步,仍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没咋!”申小萍感觉风吹在后背上凉飕飕的,拿手一摸,才发现后背早已被汗侵透。

“没咋!那就赶紧走,再不走就赶不上时候了。”李先生的话仿佛掉进了沟里,没有回应。他扭头一看,发现申小萍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又咋了?你不会是现在要打退堂鼓了吧!”

“没……没……我……我……”

“你现在要是改主意了,不想去了,那也成,我不强求。你就跟我去我家里,我让婆娘把两块钱退给你。”李先生说完就要往自己家走去。

“去,我去!我一定得生下个娃来!”申小萍赶忙揪住李先生的衣襟坚定地说道。

范川北原上是李家咀子,李家咀子北边沟里就是娃娃涧。去往娃娃涧的路只有一条,那是李家咀子没井人家去涧底的泛水泉子担水踏出来的。虽然时间久了,路踏平坦了。但是弯弯曲曲的,更是在晚上,人自然走不快。他们一会儿走在迎着月光的一面,晚风习习,虫鸣醉人;一会儿又走在背着月光的一面,阴森重重,鬼哭狼嚎。吓得申小萍不敢向前迈步。

“李先生!你听,鬼在叫唤!”

“你见过鬼吗?”

“没有!”

“那你咋知道是鬼在叫唤?”

“我……”

“这世上跟本就没有鬼,刚刚那是刺叫子叫呢!”?

“可……可我还是害怕,咋办?”

“有我在这儿呢,你有啥怕的?”

“怕黑!”

“跟着我走,摔不死的。”

“噢……”

李先生边走边抽烟,他烟锅里的“光点”便从差点吓死申小萍的“鬼火”变成了为申小萍引路的明星。她丝毫不敢大意,紧紧地跟在李先生身后。就这样走了约半个小时,他们下到了涧底。

申小萍看见前面的李先生伸手从褡裢里取出一只圆盘子,在浅浅的星光下泛着淡淡的黄光。

“李先生,你拿的是啥?”

“罗盘。”

“干啥用的?”申小萍凑近问道。

“给你寻娃用的么。”

“真的?”

“从现在开始,我不叫你说话,你甭说话。”

“嗯!”

申小萍正纳闷为啥李先生不叫自己说话呢,李先生已开始在涧底来回走动,像是在找什么。申小萍十分好奇,便跟上去看。

忽然,李先生扭过头来瞪了他一眼,然后说:“你别跟来,你身上的气息太重,会吓得他们的。这个你拿着,戴在身上,可以避邪。”

申小萍伸手接过来一看,是枚拴着红绳的铜钱,便将信将疑地拴在了手腕上。

申小萍再看李先生时,发现李先生已蹲在一口泛水泉子旁开始烧黄表纸。烧一张黄表纸,泛水泉子便咕咚几声,李先生便趁机说几句话。他所说的话,既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和人对话。

申小萍听到李先生问:“你去谁家?”

然后是沉默。接着李先生又说:“那家人不错,你去吧。”

李先生又默默地烧了一张黄表纸,然后问:“你是去讨债还是去还债?”

又接着说:“可惜了那一对好夫妻,将来无人养老。”

最后补充了一句:“你抓紧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李先生再烧了一张黄表纸……

忽然,申小萍看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儿蹦蹦跳跳着向自已而来。他穿着红色肚兜,扎着小辫子,像极了年画上的娃娃。他左手拎着一个绿灯笼,右手拿着一个用麦杆编成的蚂蚱笼子。等到他走近了,申小萍才看清他的绿灯笼是装着许多萤火虫的布口袋。

“妈!我要蚂蚱,你和我去捉蚂蚱吧?”

“你叫谁?你妈在哪儿?你是谁?”

“妈!就是叫你!我是七斤,是你儿子呀!”

“我儿子?”

“对呀!妈!和我去捉蚂蚱吧!”

“哪儿有蚂蚱?”

“那儿,你看!”

申小萍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只见月光如水,洒在山坡上,满山坡的花一下子都开了。鸟儿来了,蝴蝶来了,蚂蚱来了,整个山涧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妈!快来!”

“七斤,你慢点跑,前面是崖。”

“妈!没事,摔不死。我跳给你看。”

“七斤…………七…………斤”

“女子!女子!醒醒!”申小萍感觉到了强烈的摇晃感,她用尽全力睁开了眼。眼前没有七斤,只有李先生。

“李先生!七斤呢?”

“七斤是谢?”

“是我儿子,刚刚还在这儿呢!”

“刚刚这儿没什么娃娃,只有我和你。没想到我刚刚烧了几张纸,你就睡着了。睡着了不说,还一个劲的乱叫唤。我以为你得了失心疯呢,你要再不醒,我就要拿树枝抽打你了。”

“我刚刚睡着了?”

“快走了,鸡都叫了两遍了,赶鸡叫三遍前,咱们得回去。”李先生并没直接回答她。

她看见李先生已将罗盘与剩余的黄表纸装进了褡裢中,李先生面前的泛水泉子咕咕地吐着泡,像一个使坏吐口水的孩子。泉中昨晚的灰烬已丝毫没了踪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给你这个,把这戴在身上,什么时候都得戴上,直到娃生下来满月后才可以取下来。”李先生说着将一个十分小巧的布口袋递给了申小萍。

申小萍将口袋牢牢地揣在了怀里,便随着李先生回到了李家咀子村口。

“你回吧!天快亮了!”李先生冲着申小萍说了这么一句后便往村里走去。

“成,那我回了。等娃满月了我再来好好谢承你。”申小萍笑着对李先生说到。

“等!等一下!你这钱,你先拿回去,等生下娃了,娃满月了,你再拿着!”李先生转过身来,快走了几步,将那张两元纸币塞进了申手萍手里。

“李先生,你这是干啥?现在是现在的,生下娃了是生下娃的,你把这钱拿上。我信你。”申小萍着急地想把钱再塞给李先生。

“你既然信我,那就按我说的来嘛。谁还不爱个钱!是我的早晚都是我的,不是我的那早晚也不是我的嘛。你甭说了,拿上钱,回吧!”李先生说完就要掉头往回走了。

“李先生……昨天……你不是说钱在茯苓嫂子那里吗?”申小萍低着头问。

申小萍没有得到答案,便抬头去看李先生,发现早已不见了李先生的踪影。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将被汗浸透的两元钱展开,用手巾包好,装进了贴身口袋里。

这时鸡叫了第三遍。

“天要明了,我得赶紧走了。”申小萍自言自语地说道。

说完后她就下了范李路,不停不歇地往回家赶。不知不觉便已到了中午,口干舌燥的她打算找个人家要碗水喝。结果抬头一看,发现已经走到了纪村。她想起马彩霞家就住在纪村,于是决定去马彩霞家里歇一歇。

她沿路问了几个人,才找到了马彩霞的家。敲门半天,没有反应。她透着窗缝往屋里一看,只见炕上躺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包裹的很严实。

“马彩霞在屋里吗?”申小萍扒在窗子上问。

“她去村西头沟边烧纸去了。你是谁?寻她有啥事?”屋里的男人打着冷颤问。

申小萍没有接他的话,径直去了村西头,她果然遇到了马彩霞。

“嫂子。我说正路过你庄里呢,就来看一下你。结果寻到你屋里去,你人不在。”申小萍已站在了马彩霞面前。

“哎!妹子你这记性好,我给你说了一下,你就记下了。你昨个儿咋没回去?”

“昨个儿李先生给我攘治好以后太迟了,我就去范川里我舅家住了一晚上。嫂子你大中午的在沟边干啥?”申小萍好奇地问。

“哎!快别提了,李先生说我家老人的坟叫水泡了。我来看一下。这水是咋进去的?”

“寻见是哪儿进水了吗?”

“寻了一晌午了,也没寻见。”

“嫂子,你也甭急,坐下歇一会儿。”

“妹子,你先找个树荫坐下歇一歇,我再找找。”马彩霞说完又开始沿着坟地寻找。

“嫂子,歇一下吧!别晒昏过去了。”申小萍见马彩霞满头大汗的,便过来拽住马彩霞的胳膊,想拉她去树荫底下。

“妹子,你先歇。”

“嫂子,歇歇吧。”两个人就扭在了一起,你拉她推的,互不相让。结果申小萍一个没站稳,摔倒在了地上。

“呀!妹子,你没事吧?嫂子用力过大了。你看这……”马彩霞赶忙来扶申小萍。

“嫂子,不怪你,是我踩空了。”申小萍一边拍身上的土一边说。

“咦!这好好的,咋就踩空了呢?”马彩霞疑惑地问道。同时往申小萍脚下看去,发现那里赫然出现了一个碗口粗细的洞。

“我看是个老鼠洞。”申小萍随口说道。

“这儿咋有老鼠洞?不会是……”马彩霞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镢头就开始挖。

“嫂子,你这是?”申小萍不解地问。

“不管是个啥,挖开了就知道了。”

马彩霞镢头舞的飞快,顺着洞没多久就挖到了底。

两人低头往洞底一看,底下竟是盆大一片积水。水中浸着腐朽严重的棺材板和一节颜色惨白的脚趾骨。

“这……这不会就是……吧!”马彩霞惊得语无伦次的。

“嫂子,这下你放心了吧!李先生说的真准,简直就是个神人嘛。”申小萍安慰马彩霞道。

“放心了,放心了!妹子,走,去我屋里坐坐吧!我去寻人重新给我大箍墓。”马彩霞拽着申小萍就要往自己家里去。

“嫂子,不了,我得回家了。我要是再不回去,外前人就得饿死了!”申小萍赶忙说道。

“呀!那有啥!我就不信一个有手有脚的男人能把自己饿死。”马彩霞仍拽着申小萍的胳膊说道。

“嫂子,真不了。你还得忙着去寻人箍墓呢!你赶紧去忙,不用管我。”申小萍笑着道。

“那也成。妹子,我就不留你了。等你闲了,就来嫂子屋里坐坐,和我说说话。”马彩霞笑着松开了申小萍的胳膊。

申小萍回家后没多久便怀上了娃娃,十个月后生下一个足足有七斤重的娃,起了小名叫七斤。

一九六七年六月,申小萍孩子满月。申小萍如约前往李家咀子谢承李先生。

她刚走至李先生家地坑院的洞子口,便看见李先生的婆娘马茯苓从洞子里跑上来向北边跑去。她顺着马茯苓跑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枚白色的鸡毛闪着亮光飞向了李家咀子的北边。

马茯苓追了几步便停下了脚步,转身往回走时便碰见了申小萍。

“你是……是那个……”

“申小萍。”

“噢!”

“李先生呢?”

“昨天夜里有事出去了。”

“啥事?”

“我也不知道,应该……没……没啥大事。”

马茯苓嘴里虽这么说,但他知道自己的男人昨晚一定是遇到了大事。

昨天晚上,李先生一进窑洞她就感觉到了异常。李先生之前不管遇到多么大的事从来没有惊慌过。但昨天晚上李先生始终处在一种慌慌张张的状态下,手抖的连一锅烟都装不满。最后还是她给装满的烟锅,可是李先生没抽几口就急急忙忙地把烟锅里的烟末掸掉了。

她问了几次,李先生都没有理她。最后被她问急了,李先生便叫着她进了偏窑。偏窑里是平时做饭的地方,连着灶台有个土坑,坑头点着一盏煤油灯。李先生挑了挑煤油灯的灯芯,窑洞里立刻就亮了许多。李先生又从案板上取了一个黑色瓦罐和一只劣质瓷碗。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白色鸡毛,谨慎地放入了瓦罐里,又迅速拿劣质瓷碗盖住了瓦罐口。然后才对她说:“你看好这个罐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只要罐子里的鸡毛不飞走,我就没事。”之后李先生便将罐子交给了她,自己急急忙忙出门走了。

她小心地将罐子抱在怀里,拿手将瓷碗摁得紧紧的,生怕那鸡毛飞出来。

这时她听见崖边上有吵吵嚷嚷的声音,隐约可以听清那么一两句:打倒牛鬼蛇神,别让李清贤这个白毛鸡跑了。她估摸着李先生应该刚出洞子口,她想去帮李先生,又怕自己去反而帮了倒忙。同时她也怕有人冲下来进窑洞里来寻李先生,发现了这装有鸡毛的罐子怎么办!她只好打算将罐子藏起来,可一时又不知该藏在哪里。一会儿藏在这儿,一会儿又取出来藏在那儿。反反复复的换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发现还是抱在自己怀里最妥当。这时她又听见有人喊:白毛鸡在那儿,快捉住他。

她在心里想:难道他们发现他了?

她又否定自己:不可能,他们发现不了他的。

忽然,扣在黑色瓦罐上的劣质瓷碗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开始颤抖,如同盖在沸水锅上的锅盖一样不安。又如同有一头暴躁的公牛在罐中横冲直撞,随时都会冲出来。她牢牢地按着碗,将一切试图冲出瓦罐的力量通通消灭。

瓦罐与瓷碗就这么颤抖了一夜,她就那样抱着瓦罐按着碗一夜。

鸡叫第一遍,她想揭开瓷碗看一看。然后又想起李先生的叮嘱,没有揭开瓷碗。

鸡叫第二遍,她非常想揭开瓷碗看一看,然后又担心李先生的安危,没有揭开瓷碗。

鸡叫第三遍,她轻轻地将碗揭开了一缝。她在心里劝自己:我只揭开个小缝,不会有事的。(提示:此处接开头)

申小萍将带给李先生的东西给了马茯苓,马茯苓没有收,非常失落地拒绝了她。

“我外前人说了,你谢承他的东西得他亲自收,我不能收,要不你就等等,等他回来。”

“李先生没说啥时候回来?”

“没说。”

“那成,那我有空了再来!”

马茯苓看着申小萍出了村子,才长舒一口气。她并不是不想收下申小萍的东西,只是她想起了李先生从娃娃涧回来后说的话:那女子是个命苦的人,命中注定无子无女。今黑了我俩去的时间晚了,没给她寻上个好娃娃。给她寻下的娃娃是来要账的,要够七年的账就会走。所以以后她要是来谢承我,不管拿的啥东西,咱都不能收。

申小萍出了李家咀子村口并没往范李路上走去,反而绕了一下往娃娃涧走去。她始终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呼唤自己。远远地她看见涧畔站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似乎都在盯着涧里的什么东西。申小萍走近涧畔从人缝当中挤了过去,这时便有成千上万枚白色鸡毛从娃娃涧里飞出来映入了她的眼帘。

它们迎风飞舞,它们逆风飞舞,它们以它们的方式飞舞。它们奔跑着,跳跃着,打闹着,如一群争食的鸡。它们飞过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棵树,每一座山头,每一片云彩。然后从云彩上俯冲下来,白茫茫一片,像一场大雪。

申小萍忽然想起了李先生让自己随身带着的小布口袋,打开一看,一枚白色的鸡毛从口袋里飞出来,飞向空中,融入了这场六月的雪中……

(全文完)(草稿)

后记:最近也是越来越懒了,断断续续写了一个多月才完成。

起先的构思只是写一个父母口中讲过多遍的算命先生,但从故事开始的那一刻起,仿佛一切就不受我的控制了,结果就发展成了你们看到的这样。

说实话,我对其中的一些地方还是不太满意已。所以希望能得到大家的建议,并指出其中需要改进的地方。

就到这儿吧,两只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

戊戌年农历四月十二于酒泉家中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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