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返照

第一章

百度上输入“自杀”，搜索结果排在第一位的是全国24小时免费心理咨询电话。

“这个世界虽然不完美，我们仍然可以治愈自己。”

首页上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叶生差点笑出声来。偌大一个心理危机研究与干预中心也不过如此，这句话连叶生这样刻意寻找与这个世界有所联系的人都打动不了，又谈何挽留真正打算结束生命的人呢。

叶生知道自己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结束生命，但她还是拨打了某省的免费心理咨询电话。电话拨出去的瞬间，她满脑子在祈祷对方晚一点点接听，以便有时间组织语言，好让自己不显得那么慌慌张张。

“您好，欢迎致电XX省心理危机研究与干预中心心理热线。”

她心跳加速得厉害，那怕是明知道对方完全不认识自己，也不用面对面谈话，但等待中的一分一秒无比煎熬。想起前一段时间和好朋友阿胖聊天，叶生主动跟她提到自己可能轻微抑郁了，阿胖安慰她说不要想太多，好好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实在不行就请假出去散散心。她本以为会感到欣慰的，阿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只觉得她矫情，她还是理解她的。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就像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叶生还没想好要和心理咨询师说些什么，从哪里说起。真正让她萌生自杀这个想法，肯定不是因为某一件事，而是这一路上各种各样的事情累加起来的心酸与失望。一方面，她理解心理咨询师24小时在线（即使有轮班制）工作的辛苦；另一方面，她不希望给别人留下不干练，说起话来也含糊不清的印象，所以她希望可以用更简洁的语言清晰无漏表达内心的复杂情感的同时寻求帮助。她需要一些时间。

“电话转接中... ...”

突如其来的转接让叶生哭笑不得，她正在猜想接下来是不是也要经历一系列咨询类型选择、智能/人工客服选择、投诉与建议等等等等按键选择这种白痴语音自动播放，通话那头就传来“你所拨打的用户正忙”的提示。然后她连续拨打了四次，终于在第五次的电话转接中听到了声音不太友好的女心理咨询师的声音。

她“啪”的一声挂断电话，光脚走到小阳台，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刚刚清洗晾起来的衣服没有拧干，水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滴，她摸了摸自己被污染过的头，把屁股往里移动了一点点。

9月30日  晴    宜：吃棒棒糖    忌：想不开

我们都曾向这个世界发出过求救信号，可能是因为求救的人多了，就容易演变成为”狼来了”。如果不是对生活还抱有侥幸心理，谁还会在意离开的时候会不会被挽留呢。

我努力忽略别人无视我的病态，只保留被爱的记忆，从琐碎的事情中偷偷积攒快乐以对抗这个混蛋的世界，企图把生命延长一点，再长一点。

回光返照

第二天叶生醒来，摸起手机一看，已经是下午五点。她还不觉得饿，但决定订个外卖，吃完再刷牙，洗澡放松一下，然后写毕业论文。

单身独居有很多便利，特别是对于叶生这种生活作息及其不规律，情绪不稳定的女孩子，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爬起来吃东西，通宵码字、抽烟喝酒如此种种，都不用受到任何约束。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拥有只属于自己的空间，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到照顾任何人的感受。

躺在床上等外卖的间隙，叶生打算把电脑和硬盘先准备好，忙完所有东西就可以直接开写，于是她光着身子跑出房间。因为她睡眠质量极差，听说裸睡有助于睡眠，这两年睡眠质量没有得到改善，反而是养成裸睡这个习惯了。叶生翻遍整个背包，也没有找到硬盘，她想到应该是前一天在公司划水写开题报告，下班忘记把硬盘装回包里了。但关于论文收集到的所有资料全部都存在硬盘，包括昨天的开题报告，她实在不想把写论文这件事往后推了，再说她现在是真的能写。昨晚借酒精的安眠作用，她一觉睡了这么长时间，足以满血复活。所以她打算杀回公司，拿硬盘。

她找了一套比较休闲的衣服穿上，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的状态还不错，年轻是真的好。但她认真想了想，回公司可能会遇到加班的官城，他周末经常需要加班，于是她决定把上衣换成丝质衬衫，搭一条奶白色的修身休闲裤。半露肩的黑色衬衫把叶生的皮肤衬托得更为白皙，她本来就很瘦，所以两肩间的锁骨也格外出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没有胸，当然她已经坦然接受这个事实了，现在她的内衣衣柜清一色的都是运动内衣或者超薄胸垫的抹胸。

这样可以了。她觉得此刻的状态就算是官城邀她共进晚餐，也可以了。

官城是叶生的暗恋对象。

叶生住的地方离公司其实只有一条街的距离，估摸着从公司回来刚好能拿上外卖，这是她毫不犹豫决定跑这一趟的原因，平时周末她连下楼拿快递都不太乐意。她拿着办公室钥匙赶回公司，七楼职能办公室的大门敞开，她心想应该是财务部的人，她们每逢结账期周末都得疯狂加班，而结账的周期是每月一次。有一次在办公室闲聊中，一男同事调侃说“其他女同事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因为生理期脾气特别臭，但我怎么觉得财务部的女同事们一年四季都处于生理期啊”，所以大家都不敢惹财务部的人。回到办公室，她看到硬盘就放在桌面，于是拿起硬盘退出来关门，打算从另一个门下去，那样可以顺路经过官城他们办公室。

“小生，等等。”

她一听，完蛋了，是陈总的声音。

陈总是公司的副董事，和他在公司创立阶段就一起打拼过来的公司元老，比较喜欢叫他阿子，他分管业务与人事行政，而叶生是公司里的人事兼行政，可以说阿子是她头上最大的领导。叶生性格内向又不擅长表达自我，在公司一直表现得无所无谓，所以对于这种大领导，几乎都是能避则避。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一直向所有同事隐瞒她因为耳膜穿孔导致听力有障碍的事实，所以她尽力营造沉默寡言的人设，尽可能少跟别人沟通。但实际上，在日常工作中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因为她听不清楚而导致的尴尬事件。

“陈总好！您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还好你在，董事长因为涉嫌贪污已经被抓捕调查，刚刚收到总部通知，我们需要加急从公司所有系统的人员权限中清除他原有的权限，特别是财务系统，以防和他有关联的人有所动作。刚刚和财务经理以及你的主管通过电话，现在国庆假期，他们要么回家要么去了旅游，没有办法在短时间赶回来。财务系统你比我熟悉，所以要辛苦你加班了。”

叶生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觉得惊讶，早在今年年初，董事长让部门经理在行政餐饮支出的账面做文章，发票金额比实际餐饮费用多出来的好几万，供应商来回转账，最后就到他的账户去了。餐饮供应商当然也知道不合法，但能长期稳定地作为公司的供应商，大家都心照不宣。在反腐倡廉的大环境，大、小老虎躲猫猫，民营企业倒越来越难做了。在人事行政这种职能部门，可以知道老板们更多的不为人知的另一幕，如果你选择正视它，是蜉蝣撼大树，那时候她来这个公司还没到一年。

等她反映过来的时候，阿子已经带着电脑走进办公室了，他在她们办公室唯一没有安置人员的座位落座。叶生只好乖乖坐回座位，打开电脑工作。人事行政部门的办公室很小，那个平时没有人坐的作为就在叶生对面，她企图把紧张感转移到工作，但屡次屡败，更让她看起来局促不安。阿子看出了这个平时文文静静的女孩子的尴尬与不安，便主动开口说话，问她来公司多久了，平时的工作量会不会很大之类的客套话。

因为叶生熟悉财务和HR系统，所以这两项都交到了她手上。其实清理人员的权限和清理后坐系统维护都很简单，她用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完成了。

“陈总，您好！我这边已经完成了。”叶生怯生生的站起来说。

没想到阿子连头也没有抬，只说了一声“好”。她本来打算走了，但她们办公室是需要用钥匙上锁的，叶生看见老板还在忙，不敢开口说要走。只好蹑手蹑脚走到阿子傍边的饮水机接水，然后回到座位默默连接硬盘，看论文资料。

回光返照

进入秋季后，傍晚六点天就开始黑了，叶生看了一眼窗外，生无可恋的趴回桌子迷迷糊糊睡了起来。等到她迷迷糊糊再睁开眼睛，阿子弯腰站在她对面。

“哈哈，看你这样子是不是还没有睡醒，刚刚忘记让你先下班了。”

这一瞬间的感觉很熟悉，官城也曾这么温柔的看着她问她是不是还没有睡醒，在上个月他们一起加班的时候。很久以后的叶生才发现，其实阿子比官城好看很多，只不过阿子已婚，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

叶生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不知道脑袋是不是还装满昨天的酒精，她站起来竟然就亲了上去。

他们俩都显然被这个动作吓到了，但接下来叶生说的话才是真正让人意想不到，包括她自己。后来回想起来，她仍然惊叹当时的勇气。

“嗯，那......那个我们可以出去......”

半个小时后，他们一前一后到达中心城酒店。

1207，阿子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孩，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二十来岁，他很久没有冲动过，不知不觉都三十五岁了。他一手关门，一手摸了摸叶生的头，紧接着狂热的吻落在她的唇上。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掌托住她的后脑勺，顺带一把搂住她的腰，他的身体正向她贴近。叶生因为害羞脸红得厉害，一股暖流涌出，她的身体紧紧贴了上去。吻从唇、锁骨、胸一步步往下，她已经软得站不住了。阿子把她抱到床上，轻轻咬了她的耳朵，激起一下颤栗。叶生的手不安分的往下探，在毛茸茸的一处突然愣住，阿子的吻也突然止住，然后他的手猛地把她的内裤往下脱，她感觉下体湿湿的，但有一团烈火在迫近。他的半个身体压在她的身上，她迈开双腿，明显感受到胯间有一个挺起来的东西，她渴望它进入自己的身体。

“啊，不。”

一阵撕裂的痛让叶生不由自主抓起阿子的手用力咬了一下，他揉了揉她因为疼痛皱成一团眉毛，下身继续尽情的蠕动。他的腿双腿被她的双腿紧紧夹住，每一寸肌肤都在烧燃，他们的身体热烈地交融在一起。

漫长的奋战结束后，阿子软软的身体趴在叶生的身上，她喘着粗气，把抱着他的手抽出来替他擦额头上的小汗珠。阿子问她还痛不痛，她本来想说痛，不过这种感觉很美好，但她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胡子，往上蹭了蹭亲了他一下。

“我给你点了晚餐，你现在想不想吃一点点。”

“我想睡一觉，你等等走的时候不用叫醒我啦。”叶生说完便转了身，背对他躺着，他默默取消订餐，往边上靠，搂住了她。

10月1日    晴      宜：偷吃      忌：睡懒觉

我曾经幻想过无数遍这样的场景，睡在官城的身旁，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揪一撮他的胡子。但不知道为何，我清楚知道此刻是在阿子的怀里，仍然有一种小女孩得逞了的快乐。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过被拥抱的幸福了。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也似乎察觉到我、阿子都想把这个错误延续下去。

回光返照

最后阿子没有走，他的太太知道他很忙，赶在假期高峰前带着女儿回娘家了，说是太久没有回家，刚好趁着假期带女儿回去见见外公外婆。

叶生见过阿子的太太，三十岁出头，是一家外资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颜值高、身材好，妥妥的人生赢家。她不得不感慨连他太太这种能很好兼顾家庭和事业又漂亮的完美女性，都还是不可避免丈夫出轨，那像她自己这种小蝼蚁呢。

叶生的爸爸妈妈在她十八岁的时候离婚，尽管已经过去四年，她还是清楚记得，当年找他们要大学学费。她爸爸说他没有钱，钱都在妈妈身上了。她妈妈又跟她说你爸爸出轨，他对不起我，更对不起你们兄妹，你应该找他要钱。最后她只好混入工厂做了两个月流水线工，赚了六千块，刚好筹够学费。考虑到大一课程安排太满没有时间兼职，她申请了助学贷款，把这六千块留下来做生活费。

她曾经跑到爸爸出轨的对象家里质问对方，作为一个长辈还有没有羞耻心，出了门口大声咒骂：做人家的小三的人一辈子也不配得到幸福，你们这些人就该得到报应。

现在想想，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最不幸福，四年以后她也成了别人的小三。

她上大二的春节，嫂子生了二胎，打算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爸爸妈妈又一起给她哥哥凑了首付，考虑到他们二胎的各种支出增加，还款压力大，爸爸妈妈找了份工作，不时给哥哥补贴一些。

这个寒假，她为了新学期的生活费，又在流水线边上站了半个月的通宵班，赚下三千块。爸爸妈妈离婚后，财产、房产都没有分割，爸爸一直住在家里，妈妈则和哥哥嫂子住在一起，春节放假的时候她不知道应该回那个家，干脆就没有回去。除夕夜，叶生一个人在异乡的小餐馆点了一碗面条，看着餐馆都是一家人来的客人，她眼睛不争气的红了起来。

“小姑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但我们那边除夕夜都是要吃饺子的，这一碗饺子就送给你啦，除夕快乐！”餐馆老板娘给她的面条加了鸡腿，还有一份饺子，她哽咽着说了声谢谢，然后只埋头吃，一起吃下去的，还有泪水，这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狼狈不堪。

从那以后，叶生知道自己没有家了。

所以，她拼命读书，拿奖学金，努力工作，攒钱考研。网上有人说，不被偏爱的一方一生都在努力证明自己，证明更值得偏爱，她更早知道这注定是徒劳无功的，而她努力，只是因为没有退路。

十八岁以后的叶生活得很励志，上大学的时候当班干，当学生干部，拿国奖，毕业后如愿进入500强企业，大专学历一步步考到研究生。

只是现在，她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