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31我的语文老师
在世纪之交,我正读高中,遇到了他。
那个时候,他刚大学毕业,从遥远的北京师范大学分配到我们那个小山沟里当了教师。现在想来,那时候他只比我们大几岁而已。他的名字叫张保太,但我们都叫他“太保”。虽然并不清楚“十三太保”中的“太保”一词具体是什么意思,但直觉告诉我们那一定是很厉害的角色。
“太保”家住在一道很深的峡谷边缘,我想不通人为什么要把房子盖在那个风大、突兀、危险、荒芜的地方,但那里的确有一排平房。那年月,虽然已经改革开放二十年了,但在西北边陲,仍然物资匮乏,老百姓都生活的很简朴。我记不清是因为什么原因,我进过老师家中一次,那是一间不大的房子,里面只有简单的床铺、桌子、火炉等简单家居物品,屋里的墙壁原来是白色的,但已经被烟熏成了黑黄色。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太保”居住在这样一个狭小简陋的小房子里。他的黑色衬衣衣领领总是崭新笔挺;黑色太子裤(那时流行的一种男士裤子,类似西裤,一般为黑色,裤管肥大,管口较小)、黑西装、黑皮鞋总是一尘不染;棱角分明的板寸头只看一眼也会马上想起鲁迅。“太保”从来不笑,那张严肃的、留下许多青春痘疤痕的脸,在一套黑衣服的映衬下格外白亮,这让我们对他更加畏惧,从来不敢主动靠近,但越发觉得“太保”这个名字非常符合他的气质。
我们曾私下讨论他到底会不会笑,那时,我听说他是因为在北京参加了学生运动才被“发配边疆”的,还听说学校本来不允许老师穿太子裤,但他并服从学校的管束。(现在想来,那时有好几个这样个性鲜明的老师,还有一个教地理的男老师留着满头长发,还烫了卷,遭到学校批评,于是他剃成了光头,仍然不符合学校规定,然后他就连上课也带着帽子,依然遭到学校批评。这些老师对青春期的我们,尤其是对男生影响很大。)这些充满江湖气的传闻,又给“太保”增添了几分神秘和冷酷的色彩,同时也让我们对他多了几分敬重。
除了上述这些表面形象外,“太保”老师对我而言,有更加具体而深刻的影响。
高三那年,所有科目都在紧张的复习,但“太保”的似乎并不着急。每到周六补课,我们都有两节连堂的语文课,“太保”从不会像其他老师那样考试或讲题,而是开始他的“名师大讲堂”,讲的是他对《红楼梦》的研究。那个时候,我们虽然听说过“红学”,但同学中几乎没有人读过《红楼梦》,所以也没有人知道所谓的“红学”是个啥。虽然听不懂,也记不住老师讲的内容,但我们感觉开了眼界,感受到了“太保”老师的学术精神。
“太保”鼓励我们进行文学创作,题材不限,唯一要求是每个人都要写。等到每周上语文晚自习时,每个人都要上台读自己的作品,有几个同学让人印象十分深刻。我班一个男生似乎是受到那个年代流行的金庸、古龙武侠小说的感染,也开始了武侠小说创作,每周写满一整本子,以至于到后来,老师为了给其他同学留下分享作品的时间,只让他念十页就停下;还有一个同学,那时在读海明威、黑格尔、叔本华、尼采,写了一些我们都听不懂的奇怪文章。不过,后来我上大学的时候,听说他已经发表过好几篇文章。
有一次,我忘记了“创作”,上晚自习后才意识到问题之严重,眼看快轮到我了,只好临时胡诌了几行“诗”,硬着头皮上台念了一遍。我坐在第一排,走上讲台只需几步,但我红着脸念完作品回座位时,却感觉那几步路无比漫长和艰难。“太保”似乎看出了我的窘境,未作评论,直接说“下一位”,我才如释重负,同时也更觉羞愧。
学习话剧的时候,“太保”老师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台放映机,带领我们观看了《红灯记》,还看了一部电影《拯救大兵雷恩》,然后,老师把全班同学分成几个组,分别排练并表演了《窦娥冤》、《茶馆》、《雷雨》、《阿Q正传》,许多同学的表演让人捧腹大笑。
我曾得到过不苟言笑的“太保”老师一次表扬。那是一个高三模拟考试,我的语文成绩鬼使神差的考了全年级第一名,六十分的作文得到了五十六分,我自己也很意外。发卷子的时候,老师笑着说:“小伙子可以啊!”那时我知道了,原来“太保”老师是会笑的啊!
后来,我听说他发表过研究《红楼梦》的文章,还知道了他爱好书法,毛笔字写的很好;再后来,我中学毕业了,举家搬离了那座小城。若干年后,有机会再回去的时候,曾经的母校已经废弃,变成了堆满了杂物的厂房,“太保”老师也失去了联系。
如今,在倡导“探究式学习”的环境中,教育者们重新开始思考“知识霸权”、“话语霸权”的问题,指出探究式学习的需要给学生赋权,鼓励学生自主进行知识建构。当我也作为一名教师,开始思考“教育”这件事的时候,那些在我们迷茫的青春岁月里留下了难忘记忆的经历,都涌了出来,我才品读出“太保”老师人格之独立、教育情怀之深厚、教育思想之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