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名
去年腊月打了春,无论大田还是野地,正月里就露出来了些微的春色。这才刚入了二月,山上山下的杏树樱桃便开得花团锦簇。山岭地的麦苗得了几场雨水滋润,已然绿油油长势喜人。生产队在秋收时预先留出的闲茬也该拾掇拾掇下种了。
春风和煦,刘老栓的心情别提有多么的舒畅,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就连大清早出门拾粪,那步子迈得也是轻快的。他用粪叉子撅着柳条筐,嘴里哼着小调子,心里在说:我就要当爷爷了,我就要抱孙子了。他笑的眉毛快飞到额头上了。
吃过早饭,老栓袖着手跟着大家伙一起来到村口,等着队长的吩咐。队长让老栓去南坡把刘家园子耕了耙了,准备种春玉米。刘家园子在石泉沟西头,地块平整,水土丰茂,而且是十多亩地连在一起,对于一个山村来说,这是一块难得的好地块。在这块地里,互助组时老栓还贡献了自家的二亩半地。他对待这块地的感情,就像是心头的宝贝一般。老栓去饲养场牵出黑犍子,肩上搭着鞭子,独轮车推着犁耙准备去刘家园子。刚出饲养场大门,迎面正碰上老搭档李永禄,原来,队长是让他们两个一起去刘家园子耕地。
两个人一前一后带着牛来到地头,蹲在田埂上抽了袋烟,老栓看见李永禄的腮边有一道红红的印子,便问:“脸上怎么多了条红印子?”李永禄摸着脸,笑滋滋的说:“叫小建国给挠一下。”老栓撇了撇嘴说:“看把你美得。你不说,还当是俺嫂子给挠了。”李永禄嘿嘿地乐:“等着吧,你也快了。你就试试,孙子的小胖手挠一下,那心里可舒服了。”老栓笑着说:“你这个爷爷当得真是贱嘛。”说着话,两个人起身套上牛,挥了一下鞭,大喝一声“啦啦呀!”亮亮的犁铧插进褐色的土层里。
把板结的土地犁松了,耙匀了,紧干慢干,一天的时间,两老汉犁完了一大片的土地。日头偏西时分,他们给牛卸了套,收拾了犁具送回饲养场,便各自回家。
老栓进了家门,好似听见儿媳妇房间里有嘤嘤的抽泣声,刚楞怔了一下,就看见老婆子抬着小脚慌慌张张的往外跑。老栓随口呵斥了一声:“慌张什么?”
老婆子平日里低眉顺眼的惯了,听见当家的叫唤,本能的停了一下,用手指指儿媳妇的房间,说声:“要生了!”便急急忙忙迈出家门。不一会儿,老婆子带着后街李二嫂走进院子。李二嫂是杏花岭村的接生婆,近二十几年,村里的孩子几乎都是经过她的手来到世上。此时,她们谁也顾不上搭理老栓,急乎乎奔着西厢房去了。
老栓家一溜五间山石垒墙麦草苫顶的房子,东两间是锅屋,里间横着土坯泥面的一铺火炕,是老栓两口子的住处,隔山套火是做饭的灶间。西三间是正房,中间是堂屋,两边各有一里间,儿子儿媳住在西里间,东里间以前是闺女们的睡房,闺女们都出嫁了,现在盛着吃的用的等杂物。
老栓坐在锅屋窗外的石磨旁边,心里不住的念阿弥陀佛。他暗自思忖着,今天是二月初九,俗话说九九长远,可真是个好日子,宝贝孙子有福气呢。他把旱烟袋装满旱烟沫子,举到嘴唇边却忘了点火,吸了好几口才反应过来,发现火镰还没拿出来。他索性站起身,把烟袋装进烟荷包里,用带子缠了几道掖进腰间,背着手出了家门。
老栓沿着小巷,走不远拐一个弯出了村口,来到一片杏树林旁,坐在杏树下的石头上。杏花开得正盛,花香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钻进人的鼻孔。老栓嗅了嗅杏花的香味,摸出烟袋锅子,在烟荷包里揉一揉摁上旱烟沫子,一只手把烟袋杆送进嘴里衔着,一只手从怀里摸出火镰火石,轻轻敲击了几下,引着火绒点着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
太阳刚刚下山,天空有几块被夕阳的余晖染成橙红色的云霞。老栓看着天空,心里又数算了一遍,这杏花岭村与老栓的同龄人,哪一个不是早早抱上孙子了?可怜老栓两口子一辈子连着生了五个闺女,最后才生出一根独苗。那时,老栓的大大已经快八十岁了,老汉高兴的一夜没睡着,嘴里念念有词:“总算抱上孙子了,俺坟头上有烧纸的了”。待孩子三日,老栓他大大起了个大早,烧香念佛,跪拜列祖列宗之后,郑重的给宝贝孙子起个名字,叫来福。
都说末尾的孩儿像晚结的瓜纽子,来福自小瘦弱多病,老两口担惊受怕好容易养大。为了儿子长大能有个糊口的本事,老栓两口子精打细算过日子,攒出几个钱,供来福读了几年书,又跟着亲戚学了两年木匠手艺。因为没受风糙雨击,少年来福竟出落成个白皙文弱的书生样子。可乡下人最讲究的是男劳力的身子骨结实不结实,虽然说来福是个耍手艺的人,但是没有个壮实身子,干不得重体力活,说媳妇就困难了。老栓两口子求亲告友,来福二十好几才说上个媳妇。成家立业比别人家晚了一大截,老栓抱孙子的愿望自然就往后推了好多年。
自打去年听老婆子说儿媳妇有了身孕,老栓就觉得终于跟同伴们的肩膀一齐高了,走起路来腰也挺直了。白天哼哼着小调子去生产队上工,晚上睡不着就琢磨着给没见面的孙子起名字,好不容易睡着了,做梦也是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笑出声。老婆子不耐烦嘟哝着:“你这个老头子真是魔怔了,魔怔了。”
魔怔的老栓每到夜深人静,心里都在念叨着:天神老爷,给俺送个传宗接代的吧!
抽了一袋烟,老栓站起身,将烟具收拾一下掖进腰里,弹弹衣服上的土,转身往家里走去。进了家门,只见儿子来福六神无主的蹲在窗外,儿媳妇的呻吟声一阵一阵传出来,给这个小小的院落平添了一些紧张不安。
老栓定了定神,吆喝起儿子:“来福,去把那只大公鸡捉出来宰了。”来福答应一声,从锅屋拿了把刀,便杀鸡去了。老栓在院子里点着了火烧心快壶,准备烧水退鸡毛。
不一会儿,来福把杀死的公鸡提过来放在瓦盆里,看着老栓烧水。老栓说道:“这里我自己就行,你去堂屋看看有什么事好支应着吧。”
爷俩忙乎着,忽然听见小婴儿哇哇的哭声,老栓急忙走进堂屋,见李二嫂子喜滋滋的擦着两只手走出来说:“恭喜恭喜,生了个胖丫头。”
来福高兴的一溜烟钻进西里间,看着娘把孩子包好,放在媳妇身边。来福一边握着媳妇的手安抚着,一边稀罕的看着刚出生的闺女。
老栓家里的给儿媳妇掖掖被角,赶紧走出来安置李二嫂子:“他婶子,快洗把手坐下歇歇,过一会吃过饭再走。福他大,你陪着弟媳妇拉拉呱,喝口水歇歇。”说着,去了锅屋忙乎起来。
老栓的眼睛里满是失望,一边强打起精神给接生婆道着辛苦。李二嫂子看出老栓的失落,便笑眯眯打着圆场说道:“大哥,你家儿媳妇真是有福呀,没听见人家说嘛:头胎会生生个看孩儿的,不会生生个砍柴的。头一胎生下个丫头,第二胎再生个小厮,到时候姐姐正好帮着照看弟弟呦!”老栓嘿嘿的笑着:“他婶子说得可好着嘞!”
不一会儿,老栓家里的颠着小脚端上两碗杂粮面给当家的和李二嫂吃着,又在加了红糖的小米粥里剥了两颗鸡蛋,给儿媳妇端进西里间,来福赶紧接过来,服侍着媳妇吃月子饭。
老栓一家答谢送走了接生婆,已是半夜时分。老栓困得睁不动眼,便自去东屋炕上躺下歇了。迷迷糊糊里,老栓听着新生孩儿时不时啼哭几声,老婆子在灶间窸窸窣窣的拾掇,一觉醒来,闻到一股煮鸡汤的浓香。
转眼便是娃娃三日。老栓家里的早早起床,先把月子饭做好端进媳妇的房间,再收拾一下堂屋的饭桌,一家人坐下吃饭。来福恭顺的问道:“大,给孩子起个名吧?”老栓瓮声瓮气的说道:“小丫头,叫个什么还不行?”来福愣了愣,转眼看着他娘。老栓家里的斜了老栓一眼:“什么话呀?丫头就不叫个名了?”老栓低着头吃口煎饼:“那就叫挡孩吧,挡住了,再生换个小厮。”来福默然,埋头喝着粗瓷碗里的咸饭。
一顿饭吃得无滋无味。来福站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仔细端详睡在襁褓里孩子的小脸,跟媳妇说道:“就依着咱大大,叫挡孩吧?”媳妇委屈的说:“女孩子叫个挡,多么难听!你听人家的女孩子,叫什么梅呀花呀香呀,多么好听!”来福想了想说:“要不叫兰吧,是兰花的意思,也是拦住的意思,大家都满意。”媳妇很是佩服自己识文断字的男人,说的话都在理上,便点点头:“嗯,叫兰好听。”
来福出来,对着爹娘说:“大,娘,孩子叫兰吧,拦住了,跟挡住一个意思。”老栓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老栓家里的也点着头说:“就叫兰,女孩子叫兰好听。”
老栓默默地点着了烟袋锅子,站起身走出堂屋。来福看着走进阳光里的大大,看着他的驼背塌肩,身子生生矮了一截,心里咯噔疼了一下,仿佛被一只手揪了般难受。
人过了六十,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渐渐的,老栓的头发都白了,腰身也佝偻着了。老栓看着小孙女兰孩一天天长大,聪明伶俐的样子,心底对孙子的渴望越来越浓。造化弄人,三年后,兰孩没拦住,又给老栓带来一个孙女。老栓懊丧的长叹一口气,连名字也懒得起了,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只管成天举着个烟袋杆子吞云吐雾。
来福也是心虚得很,私下和媳妇商量:“给二丫起个男孩的名字吧?说不定下一个就是男孩儿了。”媳妇连着生了两个丫头,自忖对不住老刘家,自然一切都听男人的。
来福就跟爹娘商量说:“大,娘,这个就叫建军吧?先叫下个男孩名字,说不准下一个生个带把的呢?”
老栓家里的连忙接着话说:“见军好,往后能见一群的小厮。”老栓擎着旱烟袋吧嗒了两口说道:“丫头咋叫个小厮的名?小厮的名字是留给俺孙子的,不给丫头。叫换孩吧,再生就换个样了。”
一家人哪里敢跟老栓较劲,便遂了老栓的愿,二丫头叫了个换孩。
换孩的名字没有白叫,来福家里的第三胎真就生了个胖小厮,把老栓给高兴的胡子都翘起来了。笑着笑着,怎么感觉胡子上湿湿的呢?伸手摸了一把,原来是眼泪滴下来了呀!老栓家里的瞥了老头子一眼,笑道:“看你那点出息吧!”说着话,喜滋滋的里外忙活起来。
三日那天一大早,老栓跪在院子里敬了天地,嘴里不住的祷告:“老天爷呀!俺老刘家有根了,俺去见老祖宗也有脸面啦!”
早饭后,老栓家里的收拾干净饭桌,老栓便央来福把孩子抱出来看看。来福去里间里,正好孩子醒了,媳妇给孩子换了尿褋子,又用小被子包紧了,才小心的抱出来交给爷爷。
老栓两手抱着未满三天的宝贝孙子,看他小脸儿皱巴巴毛茸茸,小眼睛半睁半闭,小嘴巴嘬嘬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把老栓稀罕得心都醉了。两个小姐姐见弟弟抱出来了,都凑过来看看热闹,被爷爷用大手揽着:“别动别动,别碰着你弟弟。”
老栓家里的急忙接过来:“好了好了,等出月子有你抱的,别受了凉,快给他娘吧。”说着,颠着小脚把孩子送进西里间去了。
老栓摸摸胡子,满脸带笑地说:“我看这个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耳朵垂子大大的,日后肯定有大出息。就叫官孩吧。”
听到大大给孩子起了如此俗气的名字,来福感到难以接受,仗着这回生的是儿子,便乍着胆子跟大大争竞:“大,现在是新社会了,小孩子起名也要破除封建迷信呀,你听听人家的孩子那名字,建国、新华、卫东、爱社、跃进,多响亮,多新潮。叫官孩多俗呀!现在谁家还叫这么个俗气的名字?”
老栓圆睁了眼,怒怒的吼:“起名字还赶新潮了?咱家就叫官孩了,这一个叫大官,再生的叫二官三官,叫官有福气,我看看谁敢笑话?”
老栓家里的急忙把来福往里屋推,一边顺着老栓说道:“叫官孩好,叫官孩好,咱家孩子白白胖胖的一脸福相,长大了指定能当官。”
来福进了里间,挨着床边坐下,见媳妇撅着嘴不说话,又怕媳妇生气回了奶水屈着孩子,便安慰着媳妇:“官孩就官孩吧,不就是个小名嘛,叫什么还不行?等他长大上学了,咱们再给他起个好听的学名。”
来福说着,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只见小人儿蹙了蹙眉头,眼睛嘴巴一齐使劲往鼻子的方向聚,小脸憋得通红,就听小包被里“枯哧”一声,把来福逗得哈哈大笑:“哎呀呀,看看咱家官孩的力气大吧?听听,放了这么响亮的一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