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生儿育女(2)

2018-11-06  本文已影响0人  清霞仙子

二   梦断韶华

那时村里没商店,即使手里有钱,也无处可花,韩金珠已无师自通明白金钱的魔力。她五岁看牛放羊。十岁插秧打谷。十五岁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年年挣的工分在村里数一数二。收工回家搓麻绳打草席,挑灯夜战,每晚把一壶煤油熬尽,方才吹灯上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是村里最富有的姑娘。与此同时,大家还发现这个从小被爹爹呼来喝去的黑丫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出落得漂亮异常。个子高了,皮肤白了,笑脸多了,身体壮了。韩金珠漂亮得与众不同。在四川,女孩子大多娇小玲珑,漂亮的女孩子,通常被形容为小仙女。韩金珠不是仙女,她缺少仙女的柔美与娇媚,人们只觉得她耐看,却说不上哪里好看。直到有一天,有见过世面的男人从省城回来,说韩金珠宝相庄严,像极了成都昭觉寺的观音菩萨,简直就是观音菩萨的亲闺女。人们才恍然大悟,难怪百看不厌哟,原来是菩萨的孩娃。从省城回来的男人又说,观音菩萨看似女人样,却是男人身,不生孩子,亲闺女只是一种形容,切不可乱说侮辱菩萨,当心肚子疼。是是是,村里人连忙向菩萨道歉,转而继续研究韩金珠。这女娃个子高挑,四肢健壮,腰板浑圆,胸脯玲珑,隆鼻大眼,樱桃小嘴,额头光洁,下巴圆润,五官算不上精致却很饱满,着实惹人爱。胆小的男子迫于她爹爹韩啸维的淫威,不敢与之接近,胆大的男人,则想法设法博取她的眼球。

就在村里男人动心思那阵,韩金珠早已心有所属,这个幸运的男人,是大田乡场上良友照相馆年轻的老板张良友。

受绍恒奶奶影响,韩金珠从十五岁起,每年拍两张照片。冬天一张,夏天一张。绍恒奶奶是队上的孤寡老人,无儿无女,由村里安排大家轮流照顾。没人说得清绍恒奶奶多大年纪,或许七八十岁,也可能九十岁,甚至一百岁。老人成天乐呵呵笑眯眯,难怪长寿。韩金珠常去绍恒奶奶家,喜欢看她家抽屉桌面上用玻璃压着的那一张张黑白照片。绍恒奶奶不厌其烦告诉她说,这是念私塾的时候,这是当姑娘时的照片,这是结婚后……韩金珠觉得绍恒奶奶老了,不时指错,纠正说,不,去年说的这张没结婚,这张才结婚了。绍恒奶奶还说,这件珊瑚绒大衣是坐车上成都订制的。听得韩金珠张大的嘴时常忘记闭上。几十年前绍恒奶奶就坐自家小轿车去过成都,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成都多遥远呀,那时有小轿车吗?韩金珠没坐过轿车,没坐过大车,凡是四个轮子的车都没坐过。她只坐过三轮车、两轮车和鸡公车,鸡公车一只轮子。绍恒奶奶继续说,当时珊瑚绒布料有三个颜色,麦黄、油绿、大红,我在身上比来比去,觉得三个颜色都不错,于是一口气做了三件一模一样的大衣。说完张开黑洞洞的嘴,哈哈哈笑。绍恒奶奶的嘴里没有一颗牙齿,不笑的时候双唇闭上,唇边的皱纹挤在一起,像个鸡屁股,也像凉透了的烧麦。韩金珠端详好半天,最终确认老人没说假话。她暗自惊叹,这才是真正的有钱人。除了绍恒奶奶,村里还有不少成分差的四类分子。姑妈常说有个倒霉地主最冤枉,他是如何成地主的呢?抠门。有多抠呀?家大米发了霉,儿子饿得嗷嗷叫也舍不得给儿子吃白米饭。出门前必须拉屎撒尿,因为肥水不流外人田,拉外面他会心疼。韩金珠忍不住问姑妈,要是地主没憋住,果真拉在外面怎么办。姑妈说,那地主随身带有小洋铲,要是拉外面,就把排泄物连同侵染过的泥土一并铲起,捧来放自家地里。后来刚置办好地产就解放了,打土豪分田地,倒霉地主实际上一天福没有享过。韩金珠吐吐舌头,心思回到绍恒奶奶身上。她没法用恰当的语言形容,诸如贵族、优雅、品味一类,但绍恒奶奶身上有种魔力,让她偷偷模仿。她学老人家经常拍照,将来如绍恒奶奶那样老了,可以看看曾经年轻的自己,还能用手指着照片给儿孙们逐一介绍。

拍照的唯一去处,就是乡场上的良友照相馆。每年两次,三年六次。转眼间韩金珠十八岁,已经发育得别样美丽,身体在红土地与阳光雨露的滋养下日益健壮。

十八岁那年夏天,负责拍照的小伙子,也就是韩金珠未来的恋人张良友,建议她化妆,手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两个精巧的小玩意儿。“这是啥?”韩金珠问。“口红和眉笔。口红抹红嘴皮,眉笔画黑眉毛。”“这,这……”韩金珠一下子脸红起来,“我不要。”她想,只有不正经的女人才化妆,只有堕落的资产阶级才化妆。这些话是从村里知青那里听来的。张良友安慰说化妆拍照更有精神,拍完照不喜欢可以擦掉。

小玩意儿在手里摆弄半天不会用,张良友便伸手过来代劳。这是韩金珠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近爹爹以外的男人,她闻到他白衬衫上的肥皂味,清香扑鼻。她轻轻吸吸鼻子,肥皂味后面接踵而来的是更奇异的芬芳,似香皂又不太像纯正的香皂味。韩金珠不由自主闭上眼,倏然间仿佛置身于春天的花海,油菜花、红苕花、橘子花、樱桃花、迎春花、玉兰花……烂漫的山花争先在她身边绽放。花丛中,仿佛有个健硕的背影在锄地,汗如雨下。她猛然反应过来,这是男生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特殊气味,是爹爹没有的男人味。韩金珠脸颊通红,为自己的念头感到羞耻。

“像这样,嘴绷紧。”张良友为韩金珠做示范,“你要绷紧我才能涂口红。”她从遐想中回过神来,嘟起嘴,突然想到,这个动作很不雅,脸羞得更红了。“不对,你瞧瞧,得这样。”张良友耐心教导。韩金珠绷着嘴,整个心思儿都集中到了嘴唇上。她仿佛感到眼前俊美的男子在用手指抚摸自己的唇部,继而用热烈的双唇亲吻。她仿佛闻到来自他体内的呼吸,由肺部至鼻腔,幽香绵长,淡淡的烟草味。一股无名之气团夹带电光由头顶直下,通过咽喉,贯穿全身。她不由得全身一个激灵,手脚紧绷,身体紧绷,嘴唇紧绷,似乎突然间变成高热病人,浑身滚烫,继而打起寒颤。她还听到自己由于紧张而引发牙齿交错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吱咯咯声。

“不!”韩金珠大叫着从凳子上弹起。“马上就好,马上。”“我不拍了。”说出这句话时,韩金珠已经跳出大门快步逃离,心中如临战场,万鼓雷动,撕喊阵阵,砰砰砰,咚咚咚。韩金珠抓住大辫子跑了很久,直到确信没人追来才放慢脚步。

一笼刚出屉的江米泡粑放在街边。韩金珠使劲吸鼻子,希望泡粑的酸甜气息能冲淡鼻腔中那种令人窒息的魔鬼般的诱惑。走近一些,再近一些,她几乎把鼻子放在蒸笼上,贪婪吮吸,恨不能将泡粑连同蒸笼一块儿吸入体内。她买了两个泡粑,像是饿极了,狼吞虎咽下肚。把肚子填满吧,丑陋的念头快出去。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入驻,将挥之不去。韩金珠不知道,一种名叫爱情的灵魂,已经在身体里安了家,落了户。

韩金珠失魂落魄回到家中,发疯似的搓麻绳,搓了一团又一团。一声不响打草席,织完一爿又一爿。她以为全身心投入劳动,便能赶走心里的魔障,却不想张良友越来越清晰。麻绳后面,有张光洁的脸。草席上,有个身穿白衬衫的身影。吸吸鼻子,草席上无端有了特殊的芬芳。她贪婪地吸着,吸着。

终于有一天,韩金珠无法抵御相思的恶魔,再次到了相馆。那天她翻出新制的水红绸衫,将结实的腰肢装入上衣,像一朵坚毅的玉兰。柜台内,依然那件熟悉的白衬衫,依然那张熟悉的面孔,依然那顶蓬松的头发。韩金珠眼眶发酸,思念多日的人啊,终于相见。

张良友正在看书,觉察出有人赶忙抬起头来,认出了韩金珠,冲她微笑,眼中全无嘲弄之色。韩金珠一个转身想跑,又定住了脚,已经看见了,再跑岂不是此地无银。她只好硬着头皮,怯懦地说:“这个……能不能拍不化妆那种……”“当然……”两个人木木地相隔咫尺对望,四只眼睛交换着无形的电光。爱情是有情众生的本能,人有,动物也有。只有坠入爱情的异性才能准确辨别。正如此刻,韩金珠心中无比踏实,她能从他的眼神中分辨出不一样的炽热。她慌忙别开脸,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找到了新话题:“你在看什么书?”眼睛很自然转到书上。张良友追随着韩金珠的眼光,低声说:“学习摄影的书。”韩金珠惊讶地问:“你就是照相师傅,还需要看书吗?”“要学习,相机很多功能不会用,必须学习。你要不要看看?”两个人的手一齐奔向书本。韩金珠手快,像只轻盈的小麻雀跃上书页。张良友紧随其后,张开鹰一样的大手。刹那间,鹰翅伏在雀翅上,男孩的手盖住了女孩的手。似曾相识的电光火石又从头顶劈入全身,韩金珠吓得快速抽出,意乱情迷,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识字。”

韩金珠在最美的岁月留下最美的照片。从前没有,以后也不曾有。多年以后,儿孙们用神奇的PS技术和美图秀秀修图,磨皮、亮眼、去皱,百般打磨后送到韩金珠跟前,她仍摇摇头说:“没我十八岁那张好看。”十八岁留影,那是张怎样的照片?她双目含情,传神地看向前方,观看照片的人稍一出神,会感到眼球在骨碌碌转动,活灵活现。她嘴角上翘,朱唇轻启,整齐的牙齿露一点点,观看照片的人可以通过想象钻入双唇参观少女冰清玉洁的牙床。她腰背挺立,神情羞涩,将一条大辫子越过肩头耷拉在前胸,观看照片的人可以通过辫子曲线走向,想象衣服背后那双结实傲立的小山峰。韩金珠不施粉黛的照片,被张良友花了三个晚上,细心描上颜色。嘴巴涂成粉红,眉毛修成柳叶,衬衫涂成蓝底红花,放大后放进玻璃柜台展示,标志着他的摄影水平达到顶峰。每个途径此处的人,总忍不住驻足欣赏。不时有人惊叹:“这,这是观世音菩萨下凡来了。”

秋收季,农田忙。韩金珠浑身是劲,同男人一起割稻谷、摔拌桶。四个人一组,两人割水稻,两人打谷子。拌桶是重要的水稻脱粒工具,像船那样放入稻田。拌桶三方圈上围席,内中放个铁架子。割下来的水稻递到打谷子的人手里,使劲将稻穗朝铁架子上摔打,成熟的稻谷脱离母体,归拢在拌桶中。这是男人家干的重体力活,韩金珠为了挣高工分参与其中。她时而割稻谷,时而摔拌桶,嘴里念着姑妈教的打油诗:

四四方方一座城,

两个将军来攻城;

砰砰砰砰几大炮,

无数散兵进了城。

韩金珠生就有颗不服输的心,最不喜欢村里男人用嫌弃的口吻说“你们女人家”什么什么,要是被她听见,她必定会跳上去将胸脯一挺:“咋?我们女人家哪点比不过你?”渐渐地,大家不得不承认她的超凡体力和男人般的魄力。摔拌桶两人并肩作战,一人摔下一人举起,此消彼长,节奏分明。假若体力不过硬,很快被人撂下从而打乱节奏。当另一人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双臂酸软的时候,韩金珠却笑脸盈盈,不紧不慢。金灿灿的小谷粒听话地纷纷跌入拌桶,留下光光的稻草,成为农家最好的柴火。

累了一天的韩金珠晚上再没心思打草席,倒头大睡。困顿缠住了年轻的身子,缠住了躁动的心。只差一点,韩金珠就彻底忘记了与张良友的灵魂碰撞。然而,就在收割大战即将结束那一天,韩金珠刚刚打盹儿的心猛然惊醒。

有人从乡上捎口信请韩金珠取照片,相馆师傅只晓得拍照的姑娘在韩家村,具体几大队不了解。别人提议说看看照片才晓得。相馆师傅指了指玻璃柜中的模特。人家一眼就认出来,这不是韩啸维家的大姑娘吗?

韩金珠才想起那天拍完照,连招呼都不敢打就匆匆溜走了。没两天遇上打谷子,心想忙过再去。晕头涨脑投入劳动后,完全忘了那茬儿。想到即将同张良友见面,她的心又莫名噗噗跳得厉害。没经人家同意,怎么能私自放大人家照片,拿来做展示呢?岂不是全乡人都看见了?好丢人。明天去把事情说清楚,顺便把大小照片一并要回来。男人家家的,留女孩子照片是啥意思。而后,她又暗自得意起来。拍照的人那样多,不展示张家姑娘,不展示李家姑娘,偏偏放大我韩金珠的照片,他对我的感情不是明摆着吗?她把枕头拍蓬松,舒舒服服睡下。恍惚间,枕头化作一只柔和的手臂,在她脸颊摩挲。她一惊,发现是张良友蹲在床边,竖着手指做个嘘的手势。两人不说话,韩金珠就这么枕着,闭上眼睛,幸福又安详。

梦醒后,韩金珠浑身燥热,难道这就是思春吗?有次猫咪在房顶叫唤,她大声同猫咪说话,妈妈一把将她嘴捂住,说羞不死人,去看猫儿思春。后来她渐渐懂得,母猫思春同女人想男人一个道理。这是丑恶的行为,卑鄙无耻,令人唾弃,只有作风不正派的女子才会想男人。伙伴们甚至连“想男人”三个字都不敢说,如果非说不可,大家就这么表达:“某某不要脸,居然在‘木目心田力人’”。韩金珠不识字,却知道什么意思。

第二天打早,韩金珠对爹爹谎称上乡场买盐,去了相馆。见到张良友,事先准备的一箩筐话被锁住了,死活倒不出来。两人默默坐在同一张长凳上,张良友左,韩金珠右。张良友朝右边挤挤屁股,韩金珠皱着眉头闪开。张良友知趣地坐回去,又朝左边移了移,长凳中间出现一尺多远的空档。大概他想表示自己是正派男子,没有起打猫儿心肠吧。韩金珠顿时很尴尬,被男人靠近后,躲开是少女的本能,却被对方误会。想到这里,她再次往边上移了移,希望对方把她挪屁股的动作看做无心之举。

张良友率先打破僵局,由衷赞叹道:“你打谷子的样子真美!”韩金珠像被刺猬扎了屁股,跳起来高声质问:“你偷看我?”长凳陡然失衡,张良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韩金珠眼疾手快,伸手将张良友抓住。两人顿时慌了神,两只毫无准备的手,经过短暂慌乱后紧紧握在一起。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啊!温暖。柔软。湿润。韩金珠忘情握着,被握着,许久舍不得抽出来。她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凝固,她希望这一刻即是永远,以便长久体味此般心潮澎湃与眩晕。

“我,我来取照片,取完就走。”韩金珠抽出手说。嘴上说的取完就走,内心其实多一层意思,希望他能挽留,这样她就能与他多待一会儿,哪怕不说话,静静待一阵子也好。

照片送到手上,张良友嘱咐道:“早点回去,免得被爹爹骂。”韩金珠听到这句话眼泪都差点出来了,连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刚才还拉过人家手哩,男人真是混蛋,果然翻脸不认人。于是她指着玻璃柜,赌气把不敢说出口的话说了:“这个也要给我。”张良友笑着说:“这是模特,相馆招牌,可不能给你。”“谁要做你的招牌?照片是我的,就得给我。”“快走吧,珠儿,我晓得你爹爹凶。空了又来看你。”

珠儿。韩金珠第一次听有人管自己叫珠儿,觉得肉麻兮兮又怪好听,可她嘴上不饶人:“别乱叫,谁告诉你我叫那名儿。”“嘿嘿,我听你妈喊过你韩——金——珠——”她觉得无端被人偷窥,又不高兴起来:“你,你竟敢偷看人家。”张良友嘻嘻笑道:“以前是偷看,以后就不是了,要正大光明看。”韩金珠羞红着脸,一溜烟跑开。跑了半里路才想起大照片没要到手,想想还是算了,看样子那人不会给。他说以后要正大光明看,意思还会来村里,是专程来看我的,可他会什么时候来呢?从没有过谁“专门”为韩金珠做过什么。家里吃饭,反正都要吃,顺便就吃了。上生产队干工分,那些男人比牧羊犬还可恶,恨不得你把所有事情干完,没人关心过她。纵使有个别同她开玩笑的年轻男人,只想占占便宜,绝不会对她与众不同。而张良友却一次又一次专门来村里,专门来看她。她感到自己同公主一样,有人专程注目,真好。

太阳像一颗巨大的咸鸭蛋黄,油浸浸红彤彤快要流淌出来,有气无力挂在西山上,似被调皮的孩子一点点往下拖拽,拖下了山岗。暮色苍茫,老牛甩甩尾巴驱赶蚊子,鸡鸭鹅摇摇晃晃,走在回家的路上。别人家炊烟四起,韩金珠猛然才想起该上竹林拾柴火。身后传来轻声呼唤:“珠儿,这里。”韩金珠心跳剧增,转身看见张良友站在竹林,距她不过十来米。她欢快地迎上去,惊喜地叫喊起来:“你怎么……”张良友迅速朝她摆摆手,默不作声把搜集来的焦脆的笋壳往她背篓放。

很快,柴火堆了满满一背篓。

“刚听见你爸爸又打你了。”张良友轻声说,“他怎能这样,就不怕把你打坏吗?”

韩金珠用牙齿咬住下唇,两颗黄豆大的泪蛋子滚在脸颊……

“爹爹是那脾气,习惯就好了。”

“习惯,天啊,被打也会习惯?我从没被爸爸打过,我们家不兴打人,做错了事情顶多挨骂。”

竹林安静极了,只有蛐蛐在啁啾喳喳。

“快走吧,我用耳朵送你回去,确定没挨打就走。”张良友帮韩金珠把背篓送上后背,推一推背篓:“快回去了。”

“怕什么,大不了又挨打。”

张良友挥挥手压低嗓子说:“我明天又来。”

韩金珠分明看见张良友眼中噙着泪水。她抹着眼泪,头也不回往家里跑,她不忍再看,不想看到那个凄凉的身影为自己哭泣。

一个不兴打人的家,该是什么样子?韩金珠突然对张良友的家庭无比向往。村里没听说谁家不打架。男人打女人,老人打年轻人,女人打孩子,男人打孩子,这不都很正常吗?被打的人总会小心翼翼互为取暖。比如妈妈和姑妈,她们懂得察言观色,适时提醒,让韩金珠少挨许多打。爹爹的理论是“黄荆棍儿出好人,不打不成人”。可是姑妈比爹爹年长许多,同样被打。

与张良友相见,无疑是快乐的。韩金珠体味到了被人心疼的沉醉,她的心尖儿发颤,里面似有个无形的抽水泵,把一阵又一阵暖流输送到全身。

就在这个晚上,韩金珠的爱情之门轰然洞开,二十岁的男子,十八岁姑娘,两颗心发生超越时空的碰撞。从此,他们开始约会。事实上,韩金珠不懂什么是约会,根本没听过这词就已经实施过很多次了。他们时而在后山竹林,时而在洗衣服的河滩,时而在田边地头,时而在乡场相馆。少男少女的约会纯净得如无云的碧空,做过最过火的举动不过是相互为对方擦眼泪,其次是相互拉着手诉衷肠。能有亲密举动的环境可遇而不可求,因而绝大部分时间仅说说话,或者一句话不说安静坐坐,有时则是张良友帮韩金珠干那些十辈子也干不完的农活。

几乎一有空,张良友就独自走三公里路,到韩金珠身边。在不方便相见的时候,他便化作路过的陌生人,朝院子望一眼。有时打扮成忙碌的农人,操起农具干活。他最喜欢下雨天,可以身披蓑衣头顶斗笠,这样没人会认得出他是谁。不管张良友如何化妆甚至易容,韩金珠总能在许多劳作的男人中间辨别心上人的身影。很多次爹爹就在身边,她分明看见张良友的目光在某一刻停留在自己身上,千分之一秒,甚至更短。但接下来整整一天,韩金珠都感到身体被莫名的幸福包裹,越裹越紧几近眩晕。在没法直接接触的约会中,他们不能约定下一次见面时间。有几次一连几天不见心上人,韩金珠会陡然紧张,担心他出了意外,在来看她的的路上摔伤了,或是被爹爹暴打一通,最可怕的是死去了。她不敢在家里有任何异常,内心却焦灼不安。直到心上人再次出现,一颗悬吊吊的心方才归位。

有张良友陪伴,韩金珠的世界一下子变得绚丽无比,妈妈和姑妈的愁眉苦脸倒成了慈祥,爹爹的专横粗暴也不再可恨。两人行事极为小心,爹爹早就告诫过韩金珠要相应国家号召,将来提倡晚婚晚育。尽管村里很多人早婚早育,还有不到年龄修改岁数也要结婚的,国家也没强行要求非要晚婚,她实在搞不明白爹爹的心思,只晓得他们的恋情不能被爹爹发现。半年以来平安无事,这份功劳完全可以归在他们的机敏与警觉上。

“珠儿……跟我走。”那天,皑皑大雪照亮小土坡,来村子的小路越来越难走。张良友觉得是时候结束这种偷鸡摸狗的约会了,终于说出韩金珠盼望许久又害怕听见的话,他说,“我要带你走,离开你爸爸,离开这个家。”

“可是,我还没到结婚年龄。”韩金珠轻声说,“不能结婚。”

张良友明白韩金珠的误会,他的本意是不想看到心爱的女孩成天挨打,成天操劳。要把韩金珠接回家里生活,等到了过两年结婚。在韩金珠看来,没有结婚在一起,就是令人不齿的私奔。即便她胆大包天也想不出比这更大胆的行为,尽管她也希望离开家,同心上人一起过幸福生活。村里发生过几起大姑娘跟男知青私奔的事情,有成功逃脱的成为笑谈,有未成功逃离的被抓回家暴打,还有姑娘因此发了疯,她明白这是冒天大的险。

“你走吧。”她说,“容我想想,没有我的示意,请不要再来。你知道我爹爹他……”

接下来的一周,韩金珠不见张良友的身影,甚至梦中也没再见。她感到这是个不好的兆头,如果两人心意相通,总会在梦里相见。因此他认定张良友抛弃了她,原因是那天提出私奔自己没在第一时间答复,从而他认为她是个意志不坚定的女孩。她甚至忘记说过没有她的示意请他不要再来的话。

韩金珠懊悔不已,她早就想离开地狱式的家,离开恶魔一样的爹爹,她也深深爱着张良友,然而真正要离家与心上人生活的时候,她却退缩了。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如果张良友再次出现,她一定会说:“我愿意。”

就在韩金珠决定逃离家庭的时候,发生一件可怕的事。祸端的根源在于相馆玻璃柜中的照片。那天,韩啸维无意间经过乡场,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他歪着脖子看了好半天才恍然大悟。他继而看到了柜台内低头看书的年轻人。韩啸维用他那高精度扫描仪的目光从上到下从内到外过滤年轻人,他扫描得很仔细,仔细得近乎变态。最后,他一句话不说离开相馆。一周后,韩啸维通过蛛丝马迹,顺藤摸瓜逮住了他们的“奸情”。韩啸维字典中的“奸情”有很多层意思,除了实质发生过的,还有未来发生的,或是可能发生的,亦或是异性之间身体距离在半米之内的拉家常。在他看来,这些统统不正常。他觉察到了大闺女与相馆小伙子之间的不正常。

这天寒风阵阵,天很沉很沉,像是铺满脏兮兮的棉絮,把阳光挡在天外。很明显这不是个洗衣服该有的日子,韩金珠却挑上两桶脏衣服上了河滩。张良友在河对岸,中间相距足有好几丈远。两人并没说话,只是默默对望。韩金珠匆匆看一眼爱人,把爱收进灵魂低头洗衣服。爱化作力量,由眼睛直达心灵,再输送至手臂。她就着爱人热切的目光,狠狠地清洗衣服上的肮脏。许久,她感到他并没有离开,又抬起头望过去。忽然,她看到他伸出双臂,像是要把心爱的女孩拥进怀中。她站起身,把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擦擦,左右瞅瞅发现没人,也学着他的样子,举起了双臂。纯净的爱情,被两人长久又忘情地拥抱着,一动也不动,仿佛成了河边的两尊爱神雕塑,那么孤寂,那么苍凉。韩金珠突然很想哭,她恨自己只有十八岁,恨国家把结婚年龄定在二十岁,恨不能将时光车轮加足马力,轰隆隆开动,把一瞬间变成两年。那样,她就可以同爱人长久生活在一起。

“珠儿。快跑!”对面传来一阵急促嘶喊声,“你爸在后面。”

韩金珠猛然回头,看到一张气势汹汹的脸。爹爹肩上扛了条鸡蛋粗细的竹竿,风一样奔向河滩。待她反应过来,竹竿已经划出一条弧线,正中膝盖。韩金珠扑通跪在冰凉的河水中。第二次,第三次,爹爹手里的竹竿如雨点般击向她。韩金珠无力反抗,任凭结实的竹竿打成破裂的响杆儿。

突然,韩金珠感到一个湿漉漉的身子将她搂在怀里,替她抵挡无情的竹竿。眼前一片茫茫白雾,什么也看不见了。

醒来时,姑妈口里念着“阿弥陀佛”,用棉花沾酒为韩金珠的伤口消毒。一阵彻骨的刺痛后,她又晕过去。

相比这次,从前挨的那些打,不过是些毛毛雨。韩啸维不知道,他的武力镇压非但没有扑灭这场爱情之火,反而越烧越烈。在床上躺了三天,韩金珠抑制不住对爱人的担忧与思念,请求姑妈上乡场相馆看望张良友,并告诉他,她有誓死与他在一起的决心。

两个年轻人,天真地以为到了结婚年龄,他们的爱情便可以畅通无阻。其实,没人懂得韩啸维真正的想法。

韩啸维有四个儿女。老大韩金珠十八岁,老二韩银珠十四岁,老三老四是儿子,名叫韩腾龙韩俊龙,分别十一岁和四岁。中间还有几个孩子,均在不到一岁的时候夭折,有喝羊奶上火死的,有被羊毛卡死的,还有被韩啸维打死的。那是个女孩,刚五个月大,在熟睡的韩啸维枕头上撒了泡尿,被他一巴掌扇死。在韩啸维看来,女人就是贱命,同街上一条母狗差不多,男人可以有任意理由结束母狗的性命,甚至不需要理由。韩家还发生过父亲砍死女儿的事情,行凶者是韩啸维堂兄,他看到三岁的女儿趴在门槛边玩,把头伸向门槛另一边,脖子刚好枕在门槛上。韩啸维堂兄挥起一把砍刀,四分之一秒结束女儿的性命。由于速度太快,孩子的头颅滚在一边,身体还在不停打颤。事后,连行凶者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在那一瞬间产生了砍人的念头,正如杀死母狗不需要理由一样。

韩家如同残酷的大自然,有套无形生物链,严格遵循优胜劣汰,活下来的娃都不是孬种。韩啸维只按照现有的孩娃排行,一二三四,他默认从他手里活出来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韩家人。优胜劣汰并非韩啸维发明,而是韩家传统。韩啸维老九,上面八个哥哥姐姐。家族传统就是男尊女卑,投胎是门技术活儿,技术好成为男胎,便被百般宠爱;技术不好变成女人,活该受罪。如今与他生活在一起的老处女姐姐韩啸茹,便是受父母之命,不准嫁人照顾韩家的子子孙孙。女人是否结婚关系不大,即便结婚了生下的娃又不姓韩。男娃一定得娶媳妇生儿子传宗接代。最开始韩啸茹不愿意,时间一长也就认命。弟弟对她非打即骂,在她脖子上拴一条无形的枷锁,成天埋头苦干。四十岁上她皈依佛门,她非但不仇恨弟弟残暴,反而认为行凶之人是弱者,需要佛祖加持帮助。她夜夜念佛,把功德回向给韩家人,回向给弟弟一家。韩啸茹为韩家劳累一生,直到一百岁。那年,韩啸维失手打死了老婆,韩啸茹万念俱灰,对韩家子孙宣布她准备往生。往生是佛法术语,世间人认为往生实际上就是死亡。韩啸茹请求她最疼爱的侄女韩金珠,请她翻黄历找个好点的日子。韩金珠只道是姑妈因为妈妈的猝死而昏了头。姑妈与妈妈关系非同一般,她们有着共同的苦难,那就是被爹爹打骂折磨。女人在相同的苦难中总会产生坚不可摧的友谊,紧密团结在一起。妈妈年轻姑妈二十几岁,从年龄上看,她们的友谊更像母女间的相互爱怜。韩金珠一直很敬重姑妈,果真翻黄历帮忙找了个好日子。到了那天,姑妈自己洗完澡换好老衣,打开韩金珠为她买的唱佛机,坐在佛像更前跟随唱佛机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唱起来。韩金珠自然不相信姑妈就这么死去,但也忍不住通知了弟妹和儿孙们到场。这时,韩啸维因打死老婆,一夜之间患上了帕金森,手抖过不停,他说这是菩萨对他打人的惩罚。全家二十几口人坐在一起商议韩啸维的赡养问题,这时的韩啸维需要专人伺候。中午时分,在佛像前端坐的韩啸茹突然停止念佛,脸色发白,脖子一歪,过世了。韩啸茹坐化的视频被孙子们上传网络,这事曾在社会上风靡一时,大家都说韩啸茹是佛菩萨转世。这就是韩啸茹简单、漫长又不平凡的一生。

在发现韩金珠偷偷谈恋爱那年,韩啸维就打定主意让大闺女同姐姐一样,为了韩家牺牲。这闺女身体健壮,做事麻利,差不多能顶两个劳动力。她是吃韩啸维家饭长大的,嫁人后到别人干活多不公平。如今提倡婚姻自由不准收彩礼,韩啸维图个啥。他想好了,现在武力镇压,过几天轻言细语奉劝,至于将来如何同大姑娘摊底牌,到时再说吧。

在爹爹的强力干预下,韩金珠苦苦熬到二十岁依然没法同张良友在一起。渐渐地,她变成一头只会劳动的雄性动物,公牛、驴子、骡子,或是马。每天顶着一张女人的皮囊过着没有灵魂的日子,像个被上紧发条的玩具跳跳蛙,东奔西走忙过不停。她的行动受限,从此没有了自由。她好些年不拍照了,爱已灭,心已死。多年以后,当她听说张良友熬不过家人的催促结了婚,竟然没流下半滴眼泪。

就在韩金珠认命的时候,爹爹突然同她提及一门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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