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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 | 回归杂木林

2023-07-30  本文已影响0人  人可_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之 心向山野


离婚协议递过来的时候,我心里好像并没有泛起太大的波澜。是我提的,但我没想到这么快就以白纸黑字的形式呈现在我面前。

我把琪琪放在沙发角落里,她才六个月多一点,还坐得歪歪扭扭,我又找了两个靠垫,塞在她的两边,乍一看就像是一个玩偶娃娃藏在了布料堆里。

我把那张纸拿在手里,一行一行扫下来,也没什么太大异议。名字、身份证号码都没错,公寓是在他名下的,与我无关。我早先和他说过,我唯一不能让给他的就是女儿,他沉默不语的点头让我笃定这段婚姻里我们所珍视的东西截然相反,那就更没有什么好争的了,不是吗?我右手去摸茶几上的圆珠笔,准备签字。

琪琪突然挣脱了我给她设置的障碍,双臂舞动着,双腿踢弹着,哇的一声,小鼻子小眼睛都扭打在了一起,哭得稀里哗啦。我赶忙把她抱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她圆滚的后背,带着她一起左右轻轻摇摆,好像我们是荡在碧波万倾里的一叶扁舟。琪琪,琪琪,不哭了,没事。

我是婴幼儿绘本的插画师,虽然说用上了“师”这个字眼,但其实多少还有点夸大其词的感觉。母亲曾说,我对绘画的热情由来已久。小时候,家后面的西山上有片杂木林,母亲常带我们兄弟姐妹去采山货,大家满眼都盯着地上的、枝头的山核桃、野蘑菇、婆婆丁什么的。母亲说,可能我个头最小,抢不过哥哥姐姐们,于是,便最爱捡地上的树叶,狭长的、圆钝的、伸展开像五指的,一律通通带回家。回家后我会把它们夹在两张报纸之间,再用院子里的板砖压平。等压好了,我再把它们放在白纸上,一点点用铅笔描摹出叶片的形状,乐此不疲。

在没有琪琪之前,我画过很多毛绒可爱的小鸡小鸭、敦厚老实的小熊小狗。我猜过,或者说,我努力想象过,什么样的动物形态会讨小孩喜欢。给予动物们一些拟人化的特征,比如直立行走和面带微笑,再把体型上尖锐的东西通通去掉,比如利爪和獠牙,那么,兽性里天然的凶残就会被抹去,再尖利的动物也能参与到童真童趣的故事里。

琪琪来了之后,我才有了第一读者。我原来以为在生命初期,小婴儿视力有限,又缺乏语言表达能力,完全是被动地承受着这个陌生世界的一切。后来才发现不对,他们对事物有喜恶,而且身上好像自带一种感知能力。就像每当琪琪在黑夜中哭啼,只要我抱起她,她就会停止。可她在黑暗中怎么就知道是我呢?我不清楚,但我们之间就是有这样充满魔力般的联系,只要我,也只有我可以。

所以,此时此刻,她是感知到了什么吗?当我签下自己的名字,我们的小家会立刻分崩离析。我低头看了一眼在臂弯里的琪琪,她老实地侧卧着,好像对摇曳的扁舟心满意足。我吻了她的额头,琪琪,你太小了,不会对这件事留有任何记忆,不用害怕。

一式两份,我签好了,一份留下,一份递给他。

“那个,谢谢啊,念安。”他还在叫我的名字,没有带姓。“你们先住这儿,阿姨还是会来烧饭,东西理好了要搬走了,记得打我电话。”

我始终没有抬头,不想看他强行压抑喜悦的样子,他在谢什么呢?谢我没有苦苦相逼,谢我的成全?“秦珏,你走吧。”我把头撇到门的方向,不带感情地念了他的全名。

我和秦珏的相遇是工作缘故。他所在的广告公司接到了一份儿童牙膏的广告策划工作,不知道他在哪里了解到了我们工作室的情况,那时,我其实刚毕业不久,受一位大学学姐的恩惠,在她的绘画工作室里分担一些业务。总之,因为我以儿童绘画见长,便被分配到了这项工作:去设计一个“爱刷牙”的动物形象。

在动物世界里,自然是没有刷牙的概念。于是,为了突出牙齿,我特意去搜寻了那些门齿巨大的动物们,花栗鼠、河狸、兔子都可以。我没有选老鼠,虽说老鼠是更常见的动物,但总让人有关于肮脏与偷窃的联想。相比之下,无论是腮帮子鼓鼓的花栗鼠,还是会手牵手漂浮在水面上的河狸,甚至是机敏灵巧的兔子,都是呆萌可爱的。我以这三种动物原型为蓝本,进行了进一步的形象优化。

效果并不理想。秦珏时常打电话来大倒苦水,客户觉得广告情节设定过于单调,没有突出他们产品不同于一般儿童牙膏的“无氟”特性。对于这种困境,我除了倾听也是爱莫能助,毕竟我只负责绘画,怎么让画出的动物们说服市场,去购买一类产品,这不是我的职责所在。

后来,我又尝试过一些新思路。除了啮齿类动物,鱼类也可以,鲨鱼、鳄鱼这些牙齿数量众多的鱼类,如果有一口洁白的牙齿,再配上月牙般的微笑,应该也是会让人过目不忘的吧。我夜以继日地赶工,把终稿给秦珏传过去。

初秋的一天夜晚,我接到秦珏的电话。一反平日里逻辑性很强的对话,电话里絮絮叨叨的,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我猜他可能喝多了。我大致听出广告提案通过了,正要恭喜他。他突然说他在我们工作室楼下,问我在不在。我趴在窗口往下望,好像确实有个颀长的身影左右摇晃着,被微黄的路灯拉长又缩短。夜风有点凉意,我从储物柜里拿出一件针织外套,匆忙下楼。

他白衬衫最上面的几颗纽扣敞着,露出修长的脖颈,侧颜很好看,笔直挺拔的鼻梁像峰峦被夜色勾勒出来,凸起的喉结隐隐动了一下。空气里飘来了酒精的味道,他朝我的方向转过身,我放慢了脚步迎上去。不知道是喝酒的缘故,还是月色的映衬,他的眼睛里泛着粼粼波光。

“念安,太好了!终于过了!”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之前他总是“贺小姐,贺小姐”地叫我。

“恭喜你呀!”我抽出环抱在胸口针织外套里的右臂,伸出去,做出握手状。

他也伸出右手,握住,没有松。我感觉到了他手掌心的热度。

我们一起平静地度过了几年,像所有在城市森林里打拼的人那样相互取暖。我还在学姐的工作室里接一些绘画的单,忙的时候忙,闲的时候也闲;秦珏在广告公司也越做越好,他年轻,头脑灵活又不乏野心。不过,似乎有时候好到连家都顾不上了。

在没活计的日子里,我常常伏在书桌前发呆。我有点想家,想父母,想那间老平房以及西山上的杂木林。旁敲侧击地,我问过秦珏,“我们回我老家看看吧?我爸妈都没见过琪琪。”“你今年积的年假,我们别老呆在这里了,去别的地方转转吧?”可得到的都是半打趣半认真的回复,“我哪像你这么闲呢?”“现在正是上升期,再拼一下,等明年吧。”

我画了好多张西山杂木林的手绘图,都是在记忆里慢慢搜寻而来的。可落笔之后又觉得不像,我总是纠结于细节。杂木林入口处是几棵榛子树,榛子树不高,更像是小型灌木丛,钜圆形的叶片看起来平淡无奇,但装点在波浪般弯曲的枝干上,就莫名有了和山林腹地不相称的海的气息,现在想来,彼时的我曾多么向往离家万里的大海;白桦树和落叶松错落分布在里面一点的地方,白桦树大概是我最喜欢的树木,树干笔直,有通天之美,我几乎没有注意过它的树叶,大概是银白色的树皮在这林间过于瞩目了,能衬秋的金黄,也能映夏的翠绿。在深冬时节,把树皮层层剥下,那可是引火的好材料;另一种能遮天蔽日的乔木就是落叶松了,落叶松的松塔倒是美得很,成熟前是玫瑰红色,缀在枝头俨然就是一朵朵挟了霞光的红花,熟了掉下来也可以被调皮的小孩子们当球踢。不过,我曾自私地希望,西山要是有红松该多好,那令人垂涎的松子,要是能尝到,该是上等的幸福吧。山丁子、飞刀树、还有一些我已经叫不上名字的小灌木好像茂盛地生长着,但在哪条曲折的小径上,我记不清了。

可能正是我太急于把它的原貌呈现出来,绞尽脑汁地思考反而让回忆里的图片变得模糊不清。桌角上的草稿慢慢堆了有二十公分高,一张张翻过来看都是极其相似的景色,我把它们锁在了抽屉里,和自己说,等琪琪再大点,我可以带她去看姥爷姥姥。

我没想到转折点来得这么快,是学姐的一条短信:今天中午,恰巧在怀石日料碰到秦珏和他的一位女性朋友用餐。我没有回复,第一反应是他和同事的午餐,尽管怀石无论从价位还是环境都更像一个私人约会的地方。想着想着,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生出一丝怜悯之情。怀胎十月,我没有机会吃生鲜,现在到了哺乳期,琪琪好像又对鱼类不耐受,每当我贪了一口海鱼,再喂奶,她的身上总会起红疹,我干脆也忌了口。所以秦珏呢?他是想念三文鱼的味道了吧。

这个想法冒出来以后,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在为一个可能违背了人类社会基本道德规范的人诡辩吗?那只有一个解释,我们大概在精神层面已经分离很久了,已经没那么在意了。

那天晚上,琪琪终于睡熟了。我随口问了问他,“今天中午食堂的菜色怎么样?”

他盯着笔记本没抬头,“最近多了些凉菜,可能天热的缘故吧,拌的芹菜花生什么的,还挺好吃的。”话音刚落,他突然机警地看了我一眼,声音有点不自然地补了一句,“怎么了?”

“没什么,想看看要不要让阿姨烧点你想吃的。”我背过身去,感觉眼角慢慢垂落。

他好像舒了口气,声音又平缓起来,“啊,不用不用,你喂奶呢,还是按你来。”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给远在老家的父母挂了电话。幸好是母亲接的,我难以想象年轻时扛着猎枪走林子打野猪的父亲会不会怒不可遏地想打断秦珏的腿。原因我没有具体解释,只说我和琪琪要回来短住,秦珏不会来,希望她能把老平房里那间原本属于我们姐妹俩人、后来又随着我们先后离家而被作为储物间的小房间打扫出来。她的声音里交织着喜悦和伤感,喜悦是裸露在外的,因为我很久没有北上了,他们连琪琪都没见过;伤感是藏捏在内的,她大概猜到了我婚姻的问题。可能在他们那代人的眼里,残破的婚姻要是能凑合、将就、缝补一下,就不要声张了,日子还是要过的。

我和学姐也知会了一声,她大致理解我的处境,工作室的工作她还会以电话、邮件等方式转给我,我会尽快处理。

行李都打包好了,大件的东西我先寄回了老家,随身携带的都是我和琪琪一趟旅途的必需品,还有的,就是那几十张西山杂木林的手绘图。我把琪琪挂在胸前,背包背在身后,一同踏上了开往北方的列车。她好奇地想要扒着玻璃往外张望,而我没有回头,当列车缓慢驶离站台,好像驶出了城市迷离的薄雾,我觉得心头松了口气。

北国的秋比南边干爽又多彩些,空气是干燥的,秋风也凛冽了些,树梢上那由红到黄再到绿的渐变色让我的调色板都黯然失色了,我不禁感慨,这是熟悉却依旧能令人叹服的美。

尽管第一次见面,琪琪并没怎么认生,她很快就习惯了在平房门口空地的软垫上以极快的手膝爬把一旁的姥爷姥姥逗得开怀,她会扶站了,如果这时姥爷伸出他那粗实厚板的双手,她还会握住,再趔趄地往前挪两小步。我通常抱着画板,在一旁的小板凳上试着完成工作室的任务,可每当我抬头,看到金色的阳光洒在我父母花白的头发上和我女儿乌黑的小辫儿上,我总想把这个场景画下来。

秋又深了些,转眼到了采山货的季节,母亲像往年一样,背好布袋、戴好手套,准备去西山杂木林打榛子,我把琪琪挂在胸前,一同前往。沿着平房后面的碎石路往上走,不一会儿就到西山了,再深入一些,杂木林的榛子树随即映入眼帘。不知道是不是爬坡的缘故,当那片几乎和我手绘图上一模一样的景色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心跳加快得要喘不过气来。

母亲站在树旁,熟练地寻找树枝上成熟的榛子,够不到的时候,她会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再不济,就扬起棍子敲敲打打一番。我第一次觉得她这么矮小,明明上次采山货我才到她肩膀,怎么现在她就低了我一个头。我伸手把上面成熟的揪下来,装到她身上的布袋里。她笑着看着我说,哎,老了老了哟。树上的果实倒不是很多,也就采到几把,布袋里空空荡荡的,母亲说,可能是今年雨水太少,旱得厉害。

我们又往里走了走,白桦树、落叶松都如期而至。想到我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白桦的树叶,我停下了脚步,仰起头,白桦树叶已经变成金黄色了,但单从形状来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一头尖锐,一头圆钝,像颗心。不过有风吹过的时候,它们就变成了缀在树枝上摇摆的风铃,沙沙作响。母亲说,她去看看附近采榛蘑的地方,上次来还没有成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让我在原地等待。在秋日的光影交错里,我和琪琪玩起了在白桦树上“找脸庞”的游戏。灰白色的树皮上常有黑色的横纹和裂口,有的好似一双灵动的大眼,有的变成了一瓣呜咽的薄唇。我握住琪琪肉嘟嘟的食指,一个一个指给她看,“快看,琪琪,像不像眼睛?像不像嘴巴?”她可能还是太小了,无法理解我的意思,怔怔地,任由我握着她的手在白桦林下左右摇摆。我从枝头采下一颗金黄的爱心送给她,她突然咯咯咯地发出了明朗的笑声。母亲回来了,榛蘑不多,零零星星地才冒头,还要再等等吧。

到家后,我突然有个想法。我翻了翻西山杂木林的手绘图,这才发现,其实画中景和林中景很像,可能是过去下笔的时候过于苛求自己,也可能是在压抑的情绪中无法正视自己,其实画中就是我念想的、真实存在的杂木林。今天,它像往常一般接纳了我的拜访,而我,需要给它涂上色彩。

日子在平静中一天天过去,就像小溪潺潺地流动,没什么波澜。我陪琪琪玩耍,完成工作,也和父母在林间漫步。有时,我在想,水受地势引导,不用思索就能从高到低流淌。那我呢?工作室的工作还算顺利,秦珏也按协议每个月给琪琪汇抚养费,虽然两者都不算多,但应付在父母家的生活倒也偶有盈余。我是否应该返回城市森林?往往如果自身拿不定主意,那么外界也许会给予一些推力。就在这时,我接到了学姐的电话。

她获得了国外某美术学院一学期进修的机会,正在为秋季学期的入学做准备。她问我,愿不愿意替她接手工作室的运作?我有些犹豫,一方面,我不想辜负她一直以来对我的恩惠,对我来说,一旦友情扎根,我愿倾注心血让它长成参天大树;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我不太擅长场面之交,所以又担心没法胜任管理上的诸多事项。学姐向我解释,她不会把工作室置之脑后,只是希望有个值得信赖的人能协助打点些,并且客户也多以熟识的老客户为主,不会有太大的困难。可能怕我对秦珏所在的广告公司仍心存芥蒂,她这才向我透露了一些他的消息。原来那次出现在怀石的女性朋友是他们公司总裁的千金,但他们之间好像并没有长久,秦珏也因此或被迫或主动地离开了公司。

不知道是她这一番话中的哪一句打动了我,或者是老家的山野给予了我什么力量,我准备再次离家。琪琪已经像个大小孩儿了,我联系好了一家就在工作室附近的幼儿园,一切都准备妥当。临行前,母亲在我的行李里塞了去年秋天采的山货,去年雨水不足,收获甚微,蘑菇什么的晒干后更是只有轻飘飘的一小袋,但看她认真地把一只只小包整齐地排在行李箱里,我又想到去年在杂木林里光影交叠的秋日。父亲倒是像以往一样沉默,他握着我行李箱的拉杆,尾随我们一路走到公交车站,然后又是静默地立在站牌边上,直到有车进站。我带着琪琪上车,回身的时候看到他的嘴角轻轻蠕动,好像在说要照顾好自己。车子开始加速了,他们变成了晨光中越来越小的两个点。

在城市的洪流中,我再次变得忙碌起来,是那种不假思索的忙碌。有时,我觉得这大概就是城市生活的优点,别人都在奔跑,我虽然跑得不快,但也在努力追随,至少这样就不会失了方向。

一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着急了些,把手机忘在了家里,想着工作室上午还有个会议,我把琪琪交到幼儿园后咬咬牙便往工作室一路跑去。琪琪是个乖巧的女孩,这几乎是每天接她时,幼儿园老师用到的描述,她可以认真地把橡皮泥放在模具里印出小鸡小鸭,也会耐心地把各种形状的彩纸贴在纸板上作画。她在性子上可能随了我。我摇摇头,试着说服自己,今天应该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开会的时候总觉得心神不宁,我反复小口抿着玻璃杯里的水,直到玻璃杯边模糊地印上了我的唇印。喝水通常会让我平静下来,可今天依旧无济于事。散会后,我又去了一趟幼儿园,琪琪安好,我悬着的心终于回落。我和老师一再叮嘱,如果有意外情况,请务必打我工作室的电话。

返回工作室的路上,我自觉脚步轻盈了不少。一路沿着汉白玉的石雕围栏走着,这才发现小河畔的杨柳已经抽条吐翠了,原来是早春已至。有风从耳畔拂过,我把扬起的碎发别在耳后,而柳条们摇荡着清瘦的躯体,带动狭长的柳叶发出窸窣的声音。我突然想到了西山杂木林的白桦树,去年秋天它们也这样唱歌。父母可好?我应该打个电话了。

下午的时候,倒是真的接到了幼儿园的电话。琪琪午睡后有点发热,老师让我带她回家休息。我把笔记本和未完成的画稿通通装包,一路小跑赶到幼儿园。老师和琪琪已经在传达室等着我,我心疼地抱起她,她无精打采地趴在我的肩膀上,就像被霜打的小毛菜叶般。

到家后,我给琪琪煮了点粥,又卧了一个鸡蛋。大概还在烧着,她明显胃口不佳,早早地就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我把她搂在臂弯里摇呀摇,她很快就睡着了。

我拿起忘在鞋柜上的手机,有好几个未接电话,是二哥打来的。我们兄弟姐妹们早已随着离家求学和成家立业像蒲公英的种子般飘到了各处,平日里的联系有限,更不会一连打几个电话。二哥住得算是离父母最近的了,不过从老平房所在的小镇搬到了市区。想到这层关系,我突然忐忑不安起来,不会和父母有关吧?

在阳台的冷风里,我深吸了一口气,回拨了二哥的电话。

“念安,爸中风了。今早儿的事,妈出门买菜了,回来才发现,立刻送县医院了,现在情况看起来差不多稳定了……”

双唇颤抖着,半晌,我只嗫嚅出一句话,“二哥,麻烦你先多担待一些,等我空了就赶回来。”

他是怎么回答的,我们又是如何挂了电话,我完全记不清了。

卧室床上的琪琪翻了个身,我轻轻带上拉门,坐到她的旁边,又拨了拨她睡着时总是习惯性握在一起的小手。那个血气了一辈子的男人就这样被固定在了轮椅上,我悄悄地抹了眼泪。

再次北上的时候,明明是同一列火车,心情却和上次截然相反,上次我好像是只受伤的小猫在寻求庇护,现在却得知我的庇护轰然崩塌。一旁的琪琪也感知到了我内心深处的不安,她紧贴我坐着,把我的手臂抱在怀里。

到老平房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我只和父母说了要回家,并没有交代具体时间。我在门口踟蹰地往里张望了一下,恰巧看到父母的身影。父亲背着光坐在轮椅上,右膝上放着一张卷烟纸,他右手食指拇指哆哆嗦嗦的,把捏着的烟丝一点点撒在纸上,如果说这一系列动作他还能单凭右手完成的话,卷烟显然耗尽了他的耐心,烟丝从一侧漏了出来,洒在地上。一旁的母亲想要帮忙,他烦躁地用手挡开了她,就在一瞬间,膝盖上的那一小支烟失了平衡,一头栽到了水泥地上。

我觉得心脏越来越沉,下意识攥紧了琪琪的手,她却像轻盈的鸟儿,挣脱了我的束缚,一路朝着姥爷姥姥飞去。画面里原有的紧张感因为这只小鸟的到来而消失无踪,父母抬头朝我的方向望来,“回来啦。”我点点头。

帮助中风病人复健是件困难的事,尤其是像父亲这样性子倔强的人,因为他对自己的“新身份”十分抵触。他的情况不算太糟,是左侧肢体失去了力气,虽然平时要靠轮椅出行,但是在一人搀扶和拐杖的支持下,也能缓缓地挪步。我曾远远地留心过他尝试抬起左臂时的努力,满脸通红,厚实的嘴唇颤抖着,好像全身所有的力气都汇集到了一个点,可左臂无视了所有的指令,依旧软绵绵地躺在大腿上。如果此时我走近他,他会顷刻放松下来,认真地盯着天上的一朵云或者树上的一片叶,就像它们是这世间未曾谋面的奇景一般。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看到他努力后的无力。我总和他说,他的情况不糟糕,并且会越来越好。可我想,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是比无力地困在原地更糟糕的事情呢?

我多次询问父亲,想不想去南边,我的城市。城市里的康复中心更多,也更专业,也许会对他的恢复有帮助。他总是坚定地摇头,不去,沉默一阵后,他指指老平房,以及平房后面的地方,我知道,他在说西山杂木林,这些他觉得有家的味道的地方,也是完全无法割舍的地方。那种感觉我也有过,因为那个受伤的我也曾被无条件地接纳过。于是,我不再强求他了。

又是一年秋风起,二哥带着一家人来了。今年雨水充沛,母亲提议大家去西山散散步,顺便收点山货和野果。我瞥了一眼父亲,他浑浊的眼里突然闪过光亮。

二哥推着父亲,我和母亲、嫂子拿着布袋、拎着小桶,一行人慢悠悠地往西山走,琪琪和小侄女一下子就熟络了起来,两个人手牵手半跑半跳地冲在最前面。到了杂木林的入口处,原先平整的碎石路被坑坑洼洼的土路所替代,轮椅是进不了山的。二哥把父亲扶了下来,我赶忙递上拐杖,颤颤巍巍地,父亲在我们的搀扶下艰难地走到了杂木林的榛子树下,他随即摆手示意我们离开,“去采榛子吧。站着,我一个人就可以。”

树上成熟的榛子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已经发黄的叶片里,像娇羞的姑娘般让人看不清模样。我摘下一颗,拨开有些干枯的榛子叶,藏在里面的是一颗滚圆金黄的榛子。我像小女孩般雀跃起来,“妈!今年的榛子真饱满呐!”母亲也朝我笑了,她和嫂子早就在腰间搭上布袋,采了起来。琪琪和小侄女也立刻明白了游戏规则,她们个头还小,够不到枝桠,正弓着身子,在地上搜寻掉落的榛子的踪影。我望着站在一旁的父亲,他的眼神柔和,映出了林间斑驳的光影。我走到他身边,“爸,要不要坐一会,折叠小板凳也带了。”他点点头。扶他坐下后,我突然又生出一个想法,我把一只布袋挂在父亲身上,向琪琪和小侄女耳语了一番,随后,她们来来回回在父亲和榛子树之间奔跑,我听到榛子掉到布袋里,一颗击打着另一颗的清脆的响声。我背过身去,我想,他一定很开心。

今年的收成很是喜人,归途的时候,母亲说起晒榛子炒榛子的事儿。琪琪没听懂,跟着大人鹦鹉学舌,小侄女一本正经地跟她解释。后来,就没有人再说话了。父亲坐在轮椅上,右手紧紧抓着沉甸甸的布袋的口。

我在北方又呆了一段时间,帮着父亲复健,父亲这辈子也许都摆脱不了轮椅和拐杖,但至少他在精神上不会过于孤单。对于有些人来说,城市森林是他们最佳的栖息地,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他们需要泥土和树木的滋养,像我像父亲。后来,我把杂木林里的故事画进了绘本,给我们,以及所有需要从中汲取力量的人们。

秋,©️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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